3 (1)
司儒之在金虎族的生活,只能說過得相當惬意,讓他都不想再回京城了。
在教化之前,他試着先認識這個部落,發現人人都十分熱情直率,看到他會親熱的叫一聲司大人,早上打開門,門口往往會放着一具……呃,動物的屍體,說是要給他加菜,甚至他只要打個噴嚏,馬上什麽虎皮豹皮的就會往他身上猛加,像是怕他會在這夏日「冷死」了似的。
總之,他只要出張嘴,什麽事都有人替他辦好,因為部落裏的人似乎急着要認識他,所以用各式各樣的方式讨好他。這令習慣詭谲多變官場的司儒之不太适應,原以為他們有什麽陰謀詭計,但觀察久了,他才發現族人的行為原因十分簡單。
因為陸蕪要他們這麽做,所以他們就做。
一群骁勇善戰的武士及人民,全聽命于一個看來不過二十歲的女孩,在司儒之看來相當不可思議。然而如同天朝一般,百官萬民不也全是聽命于皇帝一人?只要換個角度想,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理解。
但她為什麽會對他特別好?到目前為止,他的要求幾乎都是有求必應,就不知如果要金虎族協助天朝深入狼族救人,這樣也會答應嗎……
「萱兒,我該從哪裏着手呢……」司儒之由卧榻上坐起,懶洋洋地望着牆上亡妻的畫像,深思起來。
他們喜歡他,因為他會是他們的老師,但深入狼族是十分危險的事……
正當他在思考時,大門砰的一聲被推了開來,司儒之雖然下意識皺眉,卻其實也漸漸習慣,這兒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畢竟上行下效,現在站在眼前那名笑得張揚的豔麗女孩陸蕪,就是最壞的示範哪!
「司大人,你吃飽了嗎?」陸蕪笑吟吟地端了個盆子進來,裏頭裝了幾顆顏色鮮紅欲滴的果子。
這也是陸蕪令司儒之不解的地方,身為首領,很多瑣事其實由底下人服其勞即可,像京城的高官富賈們,被侍女侍童們服侍到,根指頭都不必動就能穿好衣服,張開嘴就能吃飽飯,但她對于身邊的事總是親力親為,他知道這肯定不是體恤下人的緣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本能的獨善其身,不相信身邊的人。
不知道是什麽環境才會養出這樣的個性……因此,他對她一直有些提防,但她表現出來的态度卻又十分友善,這又令他陷入五裏霧中,只能靜觀其變。
「你在和誰說話?」她順着他剛才的目光,望向牆上的畫,看清了是個巧笑倩兮的美女,不由得心頭有種古怪的窒悶。「畫上的人是誰?」
「是在下的妻子,已過世好幾個月了。陸首領有事?」他早已起身,邊整理自己略皺的衣角,邊化解悠閑被打斷的不悅。
所以已經死了?原本聽到「妻子」兩字,整個情緒蕩到谷底的陸蕪,知道那人早就往生不構成威脅時,頓時心情大好,又恢複了笑容。「啊,是了!這是咱們這兒很有名的紅果子,你吃點吧。」
瞧她遞上果子,雖不明白她方才轉瞬間似乎變化了一番情緒,他還是決定視而不見,道了聲謝後接過果子,那鮮紅可口的模樣很是讨喜,令他不由得淡淡笑道:「在下前來貴族之前,曾參詳過關于金虎族部落的各種傳聞記載,倒是沒聽說有這麽可愛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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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來的人當然不知道,這是咱們金虎族的特産,只有西南邊樹林裏的禿頭崖上有,産量不多,還是我特地派人去采,大人才有得吃呢!」陸蕪笑嘻嘻的邀功。
「禿頭崖?」司儒之突然眉頭一皺,「該不會是那個寸草不生的岩石山吧?那可有幾丈高啊!又沒有借力的地方,族人們是怎麽上去的?」
「徒手爬上去啊,」陸蕪說得理所當然,「這次采果子只摔了五個人,不過是頭破血流,斷了幾只手腳,算不得什麽大事,能采到果子比較重要。」
她似乎不把族人安危當一回事的說法,令司儒之感到不可思議。他忍不住試探道:「要是采不到果子呢?」
「那就全砍了啊!連這麽小的事都辦不好,留着做什麽?」她聳了聳肩,自己拿了顆果子率性的咬下。
這樣就砍了~要不是他一向鎮定,他相信自己會忍不住叫出來。「這……是族裏的特殊律法嗎?除了摘不到果子,還有犯了什麽樣的事要砍頭?」
「綠什麽法?是吃的東西嗎?」她反問他,一臉茫然,「我說砍就砍,我說留就留,關吃的什麽事?」
他沒心思糾正她的誤解,只是不斷質疑道:「所以摘不到果子就砍了……那些沒摘到果子,卻因摘果子而墜崖的人又如何處置?」
「嗯……看我的心情喽!大人如果你覺得他們摘不夠,那也砍了算了……」目光觸及司儒之陡然一肅的表情,陸蕪突覺心虛,不知不覺地改口,「不好嗎?那不然斷手斷腳以示懲罰?」
司儒之突然懂了,這裏果然是陸蕪說了算,她就是皇帝,就是律法,而且在金虎族裏,人命還相當不值錢。
一種無言以對的心情油然而生,即使慵懶如他,什麽閑事都不想管,但這顯然超出了閑事的範圍。
若不改正這種行為,萬一以後莫名其妙被砍的是他,那真是自食其果了。
「不!人命豈可如此輕賤?」他刻意板起臉,嚴厲地盯着陸蕪。
陸蕪從沒被人這麽反對過,本能地沉下臉。「否則呢?」
一種凜然氣勢突然由她身上張揚,司儒之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平時在朝為官,皇帝的威嚴也不過如此,一個年輕女孩怎也會有這種王者之風?
「在下至此替朝廷實施教化,便是要杜絕這種情況,如果我教一個你就砍一個,金虎族永遠都不會變。」他據理直言,并沒有示弱。其實這也算一種試探,因為他注意到,這段時日以來她似乎一直很在意他的反應,若猜測不假,他應該能好好利用這一點。
而陸蕪的态度果然不出司儒之預料,由于他義正辭嚴,她怔了一下後,突然想到眼前是她在意得不得了的人,不知為什麽氣勢就突然弱了下來,讷讷地道:「那要怎麽辦?了不起我不砍就是了。」
「不只不能砍,還要告訴他們什麽是對,什麽是錯。」她既然因不明原因相當聽他的話,司儒之便趁勝追擊,「這樣對的事才會被宣揚,錯的事則不會再犯。」
陸蕪皺了皺眉,很是困擾的樣子,「那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難道她是非不分嗎?司儒之不由得反問:「似乎在金虎族裏,你就是真理,那麽我問你,若是今日你的族人在戰役上殺敵立了大功,你待如何?」
「賜他幾頭牛馬吧。」陸蕪聳聳肩。
司儒之點點頭,在部落裏,牛馬是很重要的財産,這代表她的賞罰還是有某種程度的分明。「那萬一這個人在下一次戰役中,打了敗仗呢?」
「砍了!」陸蕪臉一沉。
司儒之試着沉住氣。「萬一他是部落裏最厲害的勇士呢?你因一次失敗就砍了他,豈不是大滅自己人的威風,也讓金虎族的武力大大降低?」
陸蕪一拍胸,給了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不會有這種事,因為金虎族最厲害的勇士,是我!」
他頓時無言,知道自己舉錯例子,于是換另一種說法,「這麽說吧,若每個戰敗的你都要砍,不是讓他們沒了戴罪立功的機會?萬一他們在戰場上成功殺了很多的敵人,卻打了敗仗,你是要賞,還是要罰?」
「這……」她突然語塞,陷入混亂。
「那就是了。如果沒有一項賞罰的評判标準,一迳以你的意志為依歸,那麽人民就不知道什麽該遵守,什麽不能做。在無所依循的情況下,很容易造成動辄得咎的情況,久了人民會反的。」他沉沉地望着她,「萬一你砍錯了人,人命可是不能重來的,屆時旁人又怎麽會服呢?」
陸蕪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後帶有英氣的眉一皺。「那你要我怎麽做?」
「這樣吧,除了教導部落裏的人四書五經、禮義廉恥,在下着手草拟一部适合金虎族的律法,這樣便人人有依循,事事有條理了……」懶歸懶,寫個幾部書還難不倒他,何況是保命的律書。
草拟?做那什麽綠什麽法的食物,要用到草嗎?他話才說到一半,突然被陸蕪打斷,「大人,你這什麽綠法要用草做嗎?我馬上派人準備。」
「不是草,是草拟,要用寫的。」他失笑回答。
「用寫的?」是什麽食物要用寫的?難道是食譜?陸蕪被搞得一頭霧水,不過「寫」這項食物似乎挺麻煩的,她倒是聽懂了。
「大人,我看你不用麻煩了。」
「為什麽?」他不由得納悶。
她笑吟吟地公布答案,「因為整個部落裏,只有我表哥金不換識字,你就算寫得再好吃,也只有他看得懂啊!」
山不轉路轉,既然大夥兒不識字,那就從識字開始教!
在司儒之的規劃下,幾名自願跟随前來的儒生分批協助教授習字,等到人人學到一個程度,再讓他們往外推廣識字。識字之後,便可再學經書大義等知識、道理,一層一層往外擴散,教化之風很快便能吹至部落的每一個角落。
至于他本人,當然就是負起監督之責,至于他何時監督,是站着還是躺着監督,在中原來的官裏他最大,誰管得了他?
只可惜這計劃還來不及實施,狼族又派人來攻打了,所有的課程只好停擺。經過一天一夜的激戰,他的學生不知道又少了幾個,不過他最擔心的事是另一樁,而現在立刻就要發生了。
聽到服侍自己的部民說,這次金虎族因猝不及防吃了虧,首領恐怕又會大開殺戒時,司儒之幾乎是從炕上跳起,足不停履地趕到議事大廳,果然看到幾名傷痕累累的勇士跪在堂下。
堂上的陸蕪則是面色鐵青,如虎般的銳目直盯着他們,這些立起來高于六尺的大漢,頓時個個吓得瑟瑟發抖。
司儒之并沒有直接介入,他立在門旁,想看看陸蕪要怎麽處理,有沒有将他的話聽進去。反正她那麽聽他的話,若有不妙,再适時阻止陸蕪濫殺也來得及。
「……明明你們就在最前頭,那棍棒舞得風都吹到我臉上了,為什麽還會被狼族搶去數百頭牛羊?」陸蕪氣瘋了,「簡直丢盡我的臉!」
一群大漢不斷叩首,只能驚惶失措地直嚷着饒命。
陸蕪惡狠狠地盯着他們,心裏不知在盤算什麽,站在後頭的金不換也只能窮緊張,暗自為勇士們祈禱,依照慣例,這些人大概死定了。
雖然他是陸蕪面前說話最有分量的人,但不代表他在這頭母老虎盛怒之時,也敢冒着被咬死的風險替他們說話啊!
銳利的美目不意瞥到立在門旁的司儒之,陸蕪無端心中一跳,再低頭看看跪着直磕頭的那群人,她正了正臉色,冷哼一聲,「哼!你們犯了這麽大的錯誤,讓族裏損害這麽多,我就要你們殺……」
「不要殺、不要殺,首領饒命啊……」勇士們哭求着,一旁的長老與鄉親們也不忍卒睹的別過臉去。
她翻了個白眼,不能說殺嗎?「那我要你們砍……」
「別砍啊、別砍啊,首領饒命啊……」又是一陣磕頭,這次聲音大得都快将屋頂給掀了。
司儒之見狀不忍,正待出言相勸,金不換也忍不住喚了她的名字,似乎要替堂下勇士美言,甚至連部落耆老們及圍觀民衆全開口求情。
卻見陸蕪美豔的五官漸漸扭曲,最後由虎皮王座上跳起,氣沖沖地指着堂下的人,「吵死了,全給我閉嘴!」
一時間鴉雀無聲,每個人腦袋一空,都只剩下一個念頭——死定了!
她在臺上左右走了幾圈,最後才沒好氣地道:「我是說,我要你們下回多殺幾個狼族,将我們牛羊搶回來,戴那個什麽罪的……」
「戴罪立功。」司儒之語氣平淡,目光卻很是激賞。
他說的話,她真的聽進去了。
「沒錯,戴罪立功,你們全部都得給我戴罪立功,下回要搶回三倍的牛羊!萬一辦不到的話,哼哼哼……」
她的話在此停頓,那群原本以為撿回一條小命的勇士正暗自欣喜,但聽到要搶回三倍牛羊,臉又是一垮,那可是上千頭啊!憑他們幾個人,可能嗎?
「首領饒命啊!首領饒命啊……」下回又不知道要受到什麽折磨了,一想到此,他們又呼天嗆地的求饒起來。
「饒個屁命啊你們!萬一辦不到的話,你們就……」陸蕪又看了司儒之一眼,形狀優美的嘴兒一抿。「就繼續戴罪立功,一直立到死算了,哼!」
身後的金不換忍不住噗嗤一聲,在接到陸蕪的白眼後,立刻別過頭去,只不過抖動的雙肩明白地洩露了他的心情。看來,這群人是不用死了,雖然她似乎挺心不甘情不願的。
滿堂的人們也歡呼起來,因為這幾乎是史無前例的開恩,他們全像撿到了寶一樣,甚至有勇士們的家屬都感激地跪了下來,口裏直呼着首領英明、首領偉大之類的話。
陸蕪沒想到只不過饒了幾個她也不是很在乎的人性命,會得到這麽熱烈的反應,那些家屬的淚水、堂前勇士們感激的眼神,甚至是耆老鄉親們的贊美,都讓她心裏興起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新奇感覺。
癢癢的、暖暖的,卻不令人讨厭。如果不是司儒之,她可能永遠都感受不到。思緒至此,原本盛怒的陸蕪也忍不住看向他,跟着衆人一起笑了。
對于她的判決,司儒之雖也聽得啼笑皆非,卻很肯定她的努力,遙遠地對她微點了點頭。
陸蕪見狀大喜,在衆人面前直爽地對他叫道:「司大人,我可是聽了你的話,沒殺了他們,要他們戴罪立功了。」
「首領寬容,人民自然歸心。」司儒之也坦然地誇獎她。
「所以啊,大人你可以開始草……呃,草拟你那叫什麽綠法的食物,我給他們每人吃一份,以後人人守規矩,我也不用常被他們惹得生氣了。」她異想天開地說。
司儒之忍住大笑的沖動,正經地道:「陸首領誤會了,律法不是食物,而是一部書,只是将平日易引起争端的事情做規定,使人在一定的範圍內享有最大的自由而不逾矩,這樣自然會形成秩序,首領也不需要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常常生氣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衆人都知道自己的首領出了什麽糗,也不知是哪個大膽的忍不住笑出聲,這笑意倏地感染了全場,一時間滿室哄堂大笑了起來。
「笑什麽笑?再笑,我就全殺……」陸蕪窘得想殺人滅口,但一看到司儒之不認同的眼神,剩下的話也只能全梗在喉頭。
「好嘛,不能殺不能殺,真是麻煩死了!你們笑的人我每個都記起來了,等司大人的律法寫好了,我就要你們一人吃十本!哼!」說完,她氣沖沖地轉身由側門離開了大廳,後頭金不換習慣了在會後平撫她的怒氣,也急忙跟上。
「首領,律法不是用吃的啊……」被扔在大廳的衆人,都還能聽到金不換提醒着陸蕪的那漸漸遠去的聲音。
司儒之看着她惱羞成怒跑遠,忍不住莞爾,他發現這個外表狂野美豔、個性魯莽的小姑娘,其實出乎意料的可愛。
狼族擄去了數百牛羊,代表他們有東西吃了,至少好一陣子不會再來侵擾,趁着這個時候,司儒之教導金虎族如何在高處設寨、哨卡,以及烽火臺,并且建立巡邏的制度,讓族裏以後面對狼族的偷襲,能夠更有餘裕的反擊。
以往金虎族的戰鬥方式,就是正面迎敵、拿刀猛砍,一點戰術也沒有,也幸得他們個個高頭大馬,連女人都孔武有力,所以每回面對其他民族的入侵,即使勝不了也不會慘敗,倒是附近部落面對這種毫無章法卻又不要命似的拚死亂打的戰士都敬而遠之,也因此金虎族才能吃立到現在。
然而看在軍略武韬都有一番心得的司儒之眼中,這種紊亂的戰事系統當然不可取,只是徒然損失人命而已,為了不讓狼族一進攻便擾了他的清淨,他針對附近的地勢地貌,拟定了一個作戰方式。
不過陸蕪卻是左耳進右耳出,在她的思想裏,司儒之是個文人,盡管才高八鬥,可沒有上過戰場,講什麽戰術雲雲都是廢話,直接拿起刀槍正面對決才是真正的戰争。
「萱兒,是否狼族沒有殺到我門前,我都能視而不見?」
這一天,司儒之又懶洋洋的坐在炕上,對着亡妻的畫像自語。
只要沒有人擾他,他幾乎是足不出戶,金虎族悠閑純樸的生活方式很合他的意,他當然會希望維持這樣的生活,所以各種會幹擾他平靜生活的外患,他都會優先想辦法除去。
比如狼族。
突然,門又砰的一聲被打了開來,司儒之無奈地望向門口——雖然他不用看都知道是誰。
霍然闖入的陸蕪見他又在跟畫像說話,心中有些吃味,但一見到他微惱的表情,什麽酸溜溜的感覺都抛至九霄雲外了。
因為她突然想起來,他曾千叮萬囑進屋前要先敲門的呀!還說這是什麽禮貌。
她活到這麽大,有誰跟她說過什麽叫禮貌?聽起來還沒有那個叫律法的好吃呢!
「司大人,我明白了,那我重新敲門好了。」她馬上擡手阻止他開口,幹笑兩聲退出,門也砰的一聲關上。
接着司儒之就聽到如雷般的敲門巨響,才剛站直身要應門,那兩片脆弱的門板居然就在眼前轟地一聲破裂倒地,門外的陸蕪甚至手還舉得高高的,一副傻眼的表情。
「司、司大人,我怎麽知道這門板這麽不禁敲,居然就倒下了……以前沒敲過嘛,嘿嘿,以後我會小力點的。」她尴尬地收回手。
司儒之搖搖頭,知她天生怪力,着實也拿她沒辦法,「陸首領有什麽事嗎?」
「唉,別首領首領的叫我,我是他們的首領,可不是你的!叫陸蕪便得了。」她搖了搖手,「我本來有些事想跟你說,在大堂等了你一早上,誰知道你好像挺喜歡我們的炕,成天只顧着躺在上頭和畫說話呢……」
說到這裏,她突然有些忸怩地道:「司大人……和妻子感情很好?」
「平常與她談詩論文,也算是相敬如賓。」他淡淡的解釋,其實随着時光流逝,提起萱兒已經不那麽痛了,留下的只是遺憾。
「談詩論文?」陸蕪心中第一次興起比不上人的感覺,如果司大人天天和妻子角抵打架,那她肯定不會做得比他妻子差?,但談詩論文,就是她完全無法企及的境界。
「是啊,萱兒是名才女,我精于古文及政事,她則精通詩詞,出口成章。另外,她的琴棋書畫也稱得上一絕,我在家裏躺……咳,讀書時,她便在旁彈琴助興。」他看着畫,突然漾開了一個溫暖的微笑。
陸蕪難以形容自己心裏那種怪怪的感覺是什麽,但隐約察覺到,她很希望他那種笑容是對着她,而不是任何人。
原本只是一種對文人的憧憬,但自從他處處展現了才能,似乎沒刻意做什麽,族裏氣氛卻有很大的轉變,讓她心悅誠服,到如今已然轉變成她也沒注意到的、含有他意的深刻情感。
她希望自己能和他口中的萱兒一樣有才華,希望自己能和他談詩論文,受到他的稱贊,更希望自己……配得上他。
「吟詩作對、琴棋書畫……那很難嗎?」她美目一眯。
「只要有心學習,應該不難。」他持平而論。只不過學到什麽程度,就要看個人的天資與努力了。
「那好,我明天……不,今天就開始學!」她突然正視他,「我本來是來告訴你,部落裏的人識字讀書,我也要一起學,只不過我是首領,不能和他們一起,想要你另外找時間指導我,但我現在想的不只是這樣了。」
「我要學寫詩,我要學琴棋書畫,你都得教我……」眼珠子轉了一轉,她偏着頭,「寫詩不難吧?是否只要學會許多字,就能作詩了?」
「也可以這麽說,若是不在乎境界也不在乎平仄對仗,作詩确實不難。」
「琴嘛……應該跟我們部落裏的雅托克差不多,看別人彈,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她努力回想着。
司儒之知道雅托克類似中原的筝,便點點頭,「只需粗通音律,彈個幾曲應該不成問題。」
「至于那什麽棋書畫嘛,棋跟搶奪糧食,把它當成打仗,想辦法吃了對方就得了,至于書,識字就行了吧?畫呢,嘿,誰不會畫?」她可是對自己的天賦極有信N^。
為了不打擊她的自信心,對于她的想像,司儒之也不願直接揭破,何況她說的也不算太過分。「你說的原則上都沒錯……」
「那就好!」她笑彎了眼,不着痕跡、得意地瞥了眼萱兒的畫像。「一個月夠不夠學會?」
「一個月?」他笑着搖搖頭,「再怎麽樣,一個月都不可能學會,能識幾個字就很不錯了。何況,這一陣子涼州衛指揮使歐陽佥大人會奉皇命到這裏,檢視族裏學習的成果,我得想一些讓族人能快些學會的東西。」
「涼州衛歐陽佥大人?」陸蕪眉一皺,「那誰啊?」
「你不知道他?涼州衛就位在金虎族的北方,不是應該與你們互通聲息,共同抵禦狼族嗎?」他有些吃驚。
「哪有這回事?」她想也不想地否認,「抵抗狼族,一向都是我們族裏自己來的。」
想想歐陽佥的為人,司儒之突然領悟過來為什麽涼州衛會視金虎族于無物,忍不住嘆氣道:「百姓賦稅,光養些酒囊飯袋!」
接着,他突然擡起頭看着陸蕪,一個計劃在心中慢慢成形,「陸蕪,既然你想學,我就教你。不過在歐陽佥來之前,我只教你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她雙手握拳,彷佛下定了決心。
「對對子。」只要她能把他教的東西三四成習得,他有把握涼州衛絕不敢再小看金虎族。「對對子只要會說話、腦筋靈活即可,不需要熟識許多文字,最适合你學。」
「對對子?」她搖頭晃腦地想了一想,「不!除了什麽對子,至少也教我彈彈琴吧!這樣我才能很快的學會琴棋書畫,和你談詩論文、相敬如賓啊!」
「就這麽說定了,我先去準備準備。」話說完,她便急匆匆的離開,個性急躁的她向來急驚風,一刻都等不得,讓司儒之想攔她的話都來不及說就跑得不見蹤影。
「你……陸、陸蕪……」他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這耐性要能在一個月學起琴棋書畫,也算得上是奇葩了。」
只不過,她急着想要和他談詩論文、相敬如賓,又是什麽意思呢?既然陸蕪要他教,那司儒之就教了!
除了每天教她做對子的方式與技巧,再來就是簡單的琴技。除此之外,司儒之還不忘導正陸蕪的行為,讓她的嗜殺不至于導致金虎族的覆滅。
她是一個首領,卻不知道如何當一個好首領?他懂得如何當一個好首領,卻不想當首領,如此看起來兩個人可說是一拍即合,他教她如何贏得族人的敬重,陸蕪也很用心的學習。
只不過狗改不了吃屎……呃,應該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叫一頭威風的老虎一下子變成吃草的小兔子,怎麽做就怎麽別扭。加上陸蕪急着想将他教的東西一古腦兒學好,性子更加急躁,每回遇到不長眼的族民惹了她,都令她心頭火起想砍人。
可只消他瞥一眼,她便由猛虎成了小貓。
不能砍,不能砍,她每回告誡自己時,臉上的笑容都僵到有些猙獰了。
不過日日教她的最大好處,就是他懶散的生活得以光明正大的繼續,試問他只要彈個小段子,她就要練到天荒地老,他只要出個上對,她就要對到海枯石爛,剩下的時間他要怎麽偷懶,誰管得了他?
這日,兩個名喚大牛與小牛的侍衛,到首領的居處禀報要事時,突然聽到裏頭傳來刺耳嘈雜的聲音。
「這啥聲音啊?跟咱捕山豬時的豬叫聲差不多!」大牛覺得耳朵都痛了,大着嗓門忍不住抱怨起來。
「該不會是首領在裏頭殺山豬吧?這聲音還真難聽。」小牛猜測着,嗓門也不小。
「在咱首領手中的山豬,還會是活的嗎?真是豬腦袋了你。」大牛賞了小牛一記,「還是在鋸木頭?」
「哪家的木頭鋸起來這麽大聲,又這麽難聽?」小牛瞪了自己的哥哥一眼,「說是鴨子叫也不像,倒有點像撕麻布袋的聲音……」
「總不會是首領在唱歌吧?哈哈哈哈哈!」大牛自以為開了個幽默的玩笑,和弟弟一起愣頭愣腦的笑了起來。
這時那尖銳刺耳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回應由兩兄弟身後傳來,「那不是首領唱歌,也不是鴨子,更不是鋸木頭或殺山豬的聲音。」
「那是什麽?」哈哈笑着的大牛本能地回道。
「那是本首領我彈琴的聲音。」身後又傳來冷冷的回答。
兩兄弟頓時一怔,突然背脊竄起一陣寒意,一直涼到了頭頂。他們硬着頭皮往後轉,果然看到沉着臉的陸蕪,手裏還挎着一架立起來幾乎要和她一般高的雅托克。
「本首領彈琴很難聽嗎,哼哼哼。」她瞪着他們,單手上舉,沉重的雅托克居然輕易的被她舉了起來。
大小牛兄弟深信自己若再敢說一句,那把琴立刻會像擂城門的大木那樣擂過來,于是整齊地搖起了頭,表情惶恐。
「你們該死……」
那琴即将擂過去的前一瞬,又一道溫醇的男聲慵懶地響起——
「陸蕪,怎麽了?」司儒之面無表情的望向三人。
之所以面無表情,是因為他對于發生什麽事了然于心,他本人今天都已經被陸蕪摧殘一個早上了,若非硬撐着,恐怕他表情會比盛怒的陸蕪還要猙獰。
陸蕪聽到他的聲音,心頭一動,那表情馬上變得溫和,比春花還要和煦,看得大小牛兩人眼睛都快凸出來。
她放下手中的兇器……不,是放下手中的琴,淺笑着回頭道:「沒事,我和他們兄弟說話呢。」
「說什麽呢?」他刻意問。
她又轉了回去,背對着司儒之以一副夜叉模樣惡狠狠地瞪着兩人,瞪到他們發毛,但她的語調卻是比什麽都溫柔。
「他們聽到我彈琴,不小心被迷住,站在外頭欣賞呢一.」銳目像看着獵物一般,緊盯着大牛和小牛,「你們說是嗎?」
「是是是……」兄弟倆點頭如搗蒜,這時候誰都知道否認必死,何必和自己的腦袋過不去。
「好聽嗎?」她一臉陰狠。
「好聽,好聽……」大牛都快哭了。
司儒之哭笑不得,心想嗜殺的她在他面前既不能殺,又不能兇,給她一個臺階下也好。「他們不是你的侍衛嗎?想來除了被你的琴音迷住,應該還有其他事要禀報吧?」
被他這麽一提醒,陸蕪才沒好氣地瞪着大小牛兩兄弟。「你們有事嗎?」
「沒有、沒有……」被吓破膽的小牛先是搖頭,然後被哥哥在後腦勺重重賞了一掌後,突然像是什麽筋接通了,又急忙點頭,「有有有。」
「到底有沒有?」陸蕪翻了個大白眼。
「有!」大牛搶在弟弟之前回話,免得嘴笨的弟弟一個不小心真的被首領給砍了。「大堂那裏有人求見首領,說是什麽涼州衛的。」
涼州衛?陸蕪壓根忘了這個人,轉頭望向司儒之,倒是後者若有所思,沉沉地一哂。「終于來了。你們先去通傳,說我和首領馬上就到。」
大小牛如獲大赦,急急謝恩後,拔腿就要逃。
這時候陸蕪一句淡淡的話由後頭傳來,「你們兩個既然覺得我彈得好聽,下回我練琴時就在旁邊伺候。」
兄弟倆同時一個踉跄,差點沒跌個狗吃屎,哭喪着臉急忙通傳去了。
待他們一走,陸蕪哼了一聲,才恢複笑臉對着司儒之道:「大人,你說的涼州衛我想起來了,什麽歐陽的嘛!他們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是來找我的,但是……」他遲疑了一下,「也是來找你的。」
「找我?找我做什麽?」
「現在來不及和你解釋,到時候你就知道,你只需先有個心理準備。我教你的東西,你有幾分把握?」司儒之反問她。
「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她拍了拍胸,表情很自信。
「那麽,等一下就看你的了。」他神秘地一笑。
「看我的?」她不明白他賣什麽關子,不過她相信他不會害她,便從善如流地道:「看我的便看我的吧!反正大人你說的一定是對的。我先把琴放回去,再去看那什麽勞什子的歐陽大人,總之什麽都聽你的!」
司儒之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因她的話而騷動。其實以他的個性,應該很不欣賞陸蕪這種沒耐性又殘暴的性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