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同游

秦王政九年, 北鬥指乙, 夏至。

在離開了秦皇飲酒的高臺後,嚴江回到自己寝宮, 張蒼還在挑燈夜讀,相識不過一月, 他這種聰慧又勤奮的态度就已經得到嚴江的充分肯定, 教導的內容已經進入了一元二次方程, 開始學習三角函數的應用了。

這種基礎函數對張蒼來說有點吃力了,嚴江又不是個多好的老師,不一會便被正弦餘弦正切餘切弄得頭大如鬥,正在這時, 貓頭鷹陛下也精神抖擻地從床裏爬起來, 霸道地踱步過來,看今天的仆人又在教什麽東西。

這是屬于它獨有的私人時間,非常珍貴, 沒有縛束, 沒有責任,在仆人面前還是王者,更有他千依百順的服侍, 給什麽都不換。

只是才跟着看了一會,陛下的黑漆漆圓溜溜的眼睛便陷入迷茫,鳥面越發嚴肅,甚至拿翅膀托起了下巴,把斜瞥一眼過來的嚴江都萌到了:“小陛喜歡學習是嗎, 正好阿蒼也不太會,來,我一起再重新教一次……”

鳥驚恐地拍打翅膀想到逃走,被強行抓住鳥腿拉了下來,一起在油燈炭筆下接受教育……合格的老師能根據學生的掌握程度進行教育,而垃圾老師只能反複陷入一種無意識的困惑中,暴躁地認為這東西這麽簡單你為什麽就是學不會……

張蒼和陛下很遺憾地就遇到了後者,若只是普通的簡單計算他倒還能勉強記得,可是嚴江直接就跳了複雜應用,甚至直接來了一個計算太陽高度的公式,各種新名詞把人鳥都弄着頭暈目眩,直到教不下去才放他們走。

陛下立刻飛到燈架上,不自覺地磨起了鋒利的爪子,連嚴江給它準備的肉食都不怎麽想碰了。

嚴江嘆息一聲,走出門,翻身上了房頂,對着星空喝起酒。

陛下這才想起今天是夏至,每到夏至冬至嚴江總會莫名地耍脾氣,說是想家了。

好,它傲驕地想着,既然如此,今晚就原諒他的無禮好了。

但随即它又不悅起來,都已經回到故國了,這秦國秦宮就該是他的家,有什麽好想的,是又想跑了?

于是它又飛上房頂,落在他身邊,拿爪子踢他。

嚴江熟練地扯鳥腿,把陛下抓到懷裏,緊緊抱着,斜倚着屋脊上的瑞獸,幽幽的眸光卻凝視着北方。

“陛下啊……”他輕輕嘆息一聲,“你知道麽,在堯舜時,夏至中天的星星,和現在的,不是同一顆。”

陛下眼珠向上擡,神色輕蔑,它又不是星官,當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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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星星啊,每年都會西移,差別很微弱,要兩萬六千年才能轉一圈,它們每年移動的角度,就叫歲差,一歲一差。”他又撸了一把貓頭鷹,心裏的悲傷就很溢出。

被偷獵者打死時,他是沒想過會再醒來的,只是覺得二十八年裏沒時間好好孝敬父母,也不知他們會何等傷心。

只是醒來後,不但身體年輕了十歲,還看到了與現代完全不對的星辰,這讓他很長時間才拒絕相信這一切。

真正讓他絕望的是,生生在伊朗等到那年的夏至,測算出最準确的讀數,終于确定了時間,知道他頭的這片星空,和他自己的時代,差了二千兩百五十七年。

公元前,242年。

有那麽一瞬間,他都有點讨厭自己的野外技能那麽好了,喂了老虎算了。

可惜花花不吃,把脖子放它嘴裏,那大肥貓都只會不知所錯地含着,一動都不敢動,放口後還一臉委屈,拿頭使勁供他,深覺得受了欺負。

陛下不懂這些傷春悲秋無病呻吟,只拍了下酒壺,讓他多喝一點算了。

嚴江這次悲傷地有點深,他使勁揉搓,把陛下放懷裏盤成了一灘鳥餅才放手,逃出魔爪的陛下生氣地抓破了他的衣服,于是他幹脆裸着上身從房頂翻下來,那空翻落地如同鳥兒,穩極了。

陛下看着他健美柔韌的腰,又想到他在殺人時那犀利敏捷、冰冷肅殺的模樣,一時有些沉迷,莫名就吸了下口水,然後猛然一懔,懷疑是不是自己冷落後宮太久——

還沒回神,下一秒,它被就嚴江塞了一口大肉,對方臉色有些酒後的微紅,溫柔地看着它,又遞了一條肉過來。

算了,仆人心情不好,看在他忠心歸國那麽辛苦的份上,本王便順着他一點。

“秦王人還不錯,除了殘暴一點,這算是最和善的國度了,”嚴江一邊喂肉一邊唠叨,看着鳥兒驕傲地擡起頭,“就是挺無聊的,鹹陽太小了,這周圍都沒什麽好看好玩的了。”

鹹陽小?沒好看好玩的?

鳥兒随即陷入沉思,連肉都吃得慢了。

第二天,秦王的好心情便被嚴江帶來的一個壞消息傳染了。

“又有彗星?”秦王政皺眉。

自他繼位以來,彗星簡直就像和他有仇一樣,來得可以說是隔三差五,而且皆不是小星,都是能布滿天空的大彗星,每一次都有大麻煩,先是夏太後死,成橋反判。然後是嫪毐反叛,寒凍來襲。這次又來,難道是呂不韋坐不住了?

“不錯,我昨晚夜觀星像,有彗星自北而來,不久便能見。”嚴江禮貌地彙報完畢,便轉身離開,他雖會提一點意見,但不會幹涉秦王的行為,主要是如今的人們極信天象,都認為慧星是大禍,他挂着神使的馬甲,當然得小心行事。

秦王皺眉思索數息,一時煩躁,表示知了。

次日他便在朝上提起此事,衆臣先是一驚,然後各抒自見,有要秦王陳兵備戰的,有要秦王為大災做準備,也要秦王向太廟忏悔的,還有要秦王快點把太後從雍都接回來的——都一個月了,接太後的車架還沒走出鹹陽治下呢。

秦王神色冷漠,淡淡道:“慧星出北,定是北方魏國德行有失,傳虎符,即日起,令楊端和攻魏。”

朝臣們的注意力于是被轉移,這不但是今年打仗的首發,也是大王親政後首發,可不能馬虎了,楊端和四月起就調動兵馬陳兵荥陽,正是他表現的時候,至于說魏國只是靠北,更北邊還有趙國這事,大家都選擇性遺忘掉了。

天上都有星星路過了,不打你打誰?

……

秦王政九年,彗星見北方,在北鬥以南持續了整整八十日,秦将楊端和也表現出了名将之姿,只用了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從魏國奪下了衍氏郡,至此,秦國邊境離魏都大梁的距離再次拉近,只剩下了一百二十裏,魏國上下惶惶不可終日。

只是因為鄭國渠耗費民力太過,秦王拿下衍氏郡數百裏地後,分發有功戰将,便暫時消停,而經此一役,嚴江的名聲更是聲傳諸國,發生了一件更搞笑的事情。

一只來自燕國的使臣隊伍在是巴結呂不韋還是嚴江之間糾結了許久,最終将目标選定了嚴江。

那日,嚴江正在露臺講學,他的“理學”十分地貼近生活,又見識廣博,仿佛能知天下事,每次來聽講的人都供不應求,他還在背後搭了一個回音牆,讓聲音能傳着更廣,給自己的嗓子減壓,讓其它講學的士人都贊不絕口。

而那天,來聽講的人裏多了幾位衣着華麗,氣質不凡的貴人,聽到一半會,便有人提問。

“先生,如今趙國欲滅燕,燕弱趙強,以先生之能,如何可解燕國之困?”其中一名年輕人朗聲問。

“燕弱秦強,公子既在此,又何必多此一問呢?”嚴江微笑着回答。

那位公子眉頭微皺,似乎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但形式比人強,還是繼續聽下去了。

至講完,嚴江離去時便被這群人擋路,只求一見,他不想糾纏,便拒絕了。

回宮時,還被秦王政嘲笑了一番,說你見寡人都不怕,又可必懼怕區區一個燕國太子,是只瞧得上大國之君麽?

嚴江覺得甚是矛盾,聽着像誇獎,但又好像在挖苦;像在炫耀自己君王的地位,可似乎又有點酸氣的樣子……這秦王真是越來越會使小性子了。

“王上你家的攤子,我怎麽料理。”嚴江忍不住斜了他一眼,“當年你們坑了燕國,如今便棄之不顧了麽?”

如今趙國打燕國,說的不好聽一點,是秦國牽的頭,五年前,看趙國勢弱,呂不韋和燕一起攻趙,結果讓趙将龐援聯合李牧一波騷操作,反殺得丢城棄地。呂不韋一見那邊是個豬隊友,搶了幾塊趙地就打道回府不管了,只剩下的燕國被趙國按在地上摩擦。

但秦國跑得快也沒什麽用,沒幾天功夫,趙國龐援與魏國信陵君聯合,後者以他戰國四君子之首的聲望招來了五國軍隊合縱攻秦,讓秦國踢了個大鐵板,生生斷了腿,連将軍蒙骜都死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若是蒙骜還在,做為他的伯樂,呂不韋也不至于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了。

“不是時機呢,且讓姬丹再等些時日。”秦王政微微一笑,“今日新宮落成,你我把臂同游可好?”

他最懂他了,山川景色對于已不新鮮,反而對各地宮室民生極有興趣。

“那多謝王上了。”嚴江當然有興趣,立刻起身。

秦王熟練伸手拉起他,帶着嚴江上了步辇,這是他花了一月時間,命人征發民夫三萬,日夜兼程新整修的宮室,找齊了秦國最優秀的工匠,累倒了數千民夫才修好的宮殿,若是喜歡,就賜給他了!

若能讓他就此在安家,便再好不過。

待他滅盡六國,再親身随他去游盡長江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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