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任重(補完)

韓國曾經也是戰國七雄之一, 奈何身處四戰之力, 國弱無力,及到秦王政十年時, 已只剩下一郡之地,南北最長八十公裏, 東西最長處一百二十公裏, 差不多是北京到天津之間那塊的大小, 坐高鐵半小時就能出國。

但這都不損它的富庶。

“這個穗很大啊。”扶蘇蹲在田邊,伸手摸了小米沉甸甸的穗子,比鹹陽的還要大。

“因為這裏是三川所過之地,土地肥沃, 又有最好的鐵礦, 所以國富。”嚴江拿着本子,看着面前阡陌良田,飛快畫了一張速寫, 順便把田裏的農人、周圍的草屋臺階, 野草溝渠一起畫入圖中。

曾經他是用DV和手機的,可是公元前找不到指定售後,于是在一次意外弄壞後, 他就只能依靠雙手了。

這些可都是他要留下給後世的珍貴史料!

“可他們為何不穿褲子?”扶蘇又困惑地指着一名農人問。

嚴江瞥了一眼,已是秋涼,那農夫依然赤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條犢鼻褲,正用鐵具努力地收割着粟米。犢鼻褲差不多就是兜檔褲, 如果不是他骨瘦如柴,那打扮倒有點類似于相撲手。

“因為他們怕弄髒衣服,阿蘇你身上的細麻布知道是怎麽來的麽?”嚴江正好有興致,就拿了一點鹽做報酬,讓他農夫帶着他和扶蘇去看漚麻。

扶蘇當然有興趣,乖巧地跟着,便被帶到一外山腳下散發着刺鼻味道的水池邊。

幾個衣着打扮相似的男人正在一個綠色水池裏的植物勾出來,放在腳下用木棒奮力打碎,旁邊的有少女小孩子全家上陣,将打好的麻草一點點撕成細線,婦人熟練地将細麻搓成線,放在腳下卷起。

“這個是粗麻,織出來的就是這種布,如果再多費些功夫,把線搓得這麽細,就可以織成你身上的細麻。”嚴江給他解釋,還順便用速度把遠處房間裏的織機三兩筆畫在了本子上。

扶蘇好奇地看了一會,問他可不可以學一下。

嚴江允許了,并且給他布置了跟着這些小孩子一起搓一卷線的作業。

……

扶蘇被嚴江領回來時,眼睛有些紅,手都腫了,模樣有些小委屈,這活怎麽可能這麽難啊,他身上這些衣服要挫多久的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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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雖然委屈,也沒有叫苦,而是又問為什麽鹹陽沒有這樣的土地,可以長那麽好的粟米呢?

“所以你父親在修鄭國渠啊,等修好了,鹹陽那邊也可以長那麽好的粟米。”嚴江微笑地摸了摸他的頭,“放心吧,等以後你的手生了繭子,挫起來就不痛了。”

扶蘇悄悄把手背了過去,睜着大眼睛,崇拜地道:“先生,吾已知織布不易,但識字才是要事對吧?”

嚴江微微一笑,拿碳筆教了他新的秦文大篆,便又提起今天遇到的那件小事:“教你搓線的妹妹偷了你的糖,可她的家人都包庇她,說你并未帶糖,你讓我別再追究,那現在覺得是你錯,還是他們錯?”

“自是他們,”扶蘇認真思考,“只是孟子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們從未吃到過糖,我卻可以經常吃到,便給了他們也沒事吧?”

嚴江微微一笑:“是麽?那們明天再去看看。”

……

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差點摧毀了扶蘇的三觀,當嚴江帶着他去時,那家的漢子正被一群人圍住套枷,說他盜竊張使君家的財物,若不賠償,就要拿下做拷問了。

“如今糖在韓地,是極為珍貴的藥物,你那塊雖小,但價比黃金,這漢子拿去倒賣,自然有人想知道來處,便要拿了他去詢問。”嚴江給小孩解釋。

如今的古代,營養不良比比皆是,糖能提震精神,補充能量,在古代也是好藥,又是稀奇珍貴的事物,不知道有多好賣呢。

“你要救他們麽?”嚴江轉頭問。

扶蘇站在原地,皺眉思考良久,才認真道:“阿蘇知錯,是我亂起恻隐之心了。他罪不至死,至多吃些苦頭,也算是昨是教訓吧。”

“不錯!”嚴江表揚道,“我還以為你會出手相助呢。”

“他地位卑賤,連糖都受不起,若我出頭,就更難收場了。”扶蘇思維就很清楚了,“學生不給先生添麻煩。”

他天生尊貴,跟本無需在意一個庶民的死活。

嚴江微微一笑,沒有解釋,只是過去說了兩句,便給了對方一條活路——在這個缺衣少藥的時代,被打成重傷就別想要活着了。

剩下的,他會慢慢教一點,至于能學多少,就看他造化了。

扶蘇困惑地想了一會,沒有想通,便只跟着了。

過了一會,有華車駿馬前來,說是公子安的使者,想求嚴上卿一見。

嚴江便帶着扶蘇,被請使者請走了。

這也是他能料到的,在韓國呆了幾天,他便是想見一見諸國王者,比一下到底和秦王差在哪裏。

如今韓王重病卧床,韓非入秦,公子安已經是沒有争議的繼承人,嚴江只是在偏殿等了那麽一小會了,便有一名五十出頭的華服老人悠然前來,兩人見禮一番後,後者便打探起嚴江的來意,半點都無韓國王孫的架子不說,甚至提議願為嚴江的弟子,為他廣傳學說。

扶蘇在一邊乖巧不語,只是有些困惑地睜大眼睛,韓安也是國君之後,怎的如此沒有威嚴?

嚴江一邊應付着韓王,也十分嘆息,看看,這造孽哦,都被秦國給逼成什麽樣了啊。

“張相事韓三代,吾弟也未曾吃過半分苦頭,還望的嚴卿歸秦對其照顧一二,是我韓安無能,不能庇護,這幾日實是愧疚難安……”韓公子安幾乎都要落下淚來。

扶蘇看得目瞪口呆。

嚴江一邊答應,一邊提起秦王這些日子都在擔心燕趙之事,無暇他顧,公子安神色輕松了些,向他表示萬分感謝,又備了重禮相送,被他婉拒了。

兩人交談了一會,公子安便派人護送嚴江回到居處,送上各種精美器物,絲綢珠寶,還有……還有一個人。

先前在月夜下驚鴻一瞥的少年如今形容狼狽,衣發淩亂,身上還有鞭撻之痕,被奴隸一樣按在地上,看嚴江的目光滿是恨意。

“這是何意?”嚴江将目光轉向送禮的侍人。

“回嚴卿,此乃宰相張平之子張良,其不尊上意,與其叔張許私下逃亡,為宗室揭發,張許抗命被當場擊殺,此子本欲送往秦地,只是公子擔心秦上責罰,想由您順路帶回。”那侍人堆着笑意道。

他悄悄聲問道:“張家三代為相,勢力龐大,都沒有人保他麽?”

侍人左右看了看,低聲道:“請嚴上卿放心,張家嫡系皆已入秦,旁支皆各尋了新靠山,財物田莊、朝中勢力都被瓜分幹淨,不會讓他家再有起複之機,萬望貴國放心。”

嚴江立刻明了,張良畢竟才十二歲,沒國破家亡更沒流浪海外,又養尊處優長大,對人心險惡還未了,怕是找人幫了忙,所以叔侄都沒跑掉,便微笑道:“既然如此,江便謝過了公子安了。”

侍人見任務達成,笑着臉告退——這小子也已經給秦國了,不管這嚴上卿要不要,秦王都不太好怪罪于韓國。

這些年韓國上下無不懼秦,實在是無兵無将,生死存亡皆系秦王一念之間,鄭國疲秦之事敗露後,懼怕秦王出兵,老韓王憂懼病重,韓國上下皆驚恐難安,待知曉秦王只是問罪張家以及要韓非入秦時,上下無不大松口氣,當下便綁了張家入秦——比起整個韓國的安危,張氏一族再強,也不過是韓國這大樹之上的蝼蟻罷了。

反而是張良的逃亡讓公子安大怒,通報全國上下全力捉拿,為了家國安危,韓地上下貴族宗室少有地齊心了一次,張良根本就來不及逃出去。

“這真是越來越麻煩了。”嚴江見院中已無韓卒,随手解開張良身上繩索,“你……”

“秦賊受死!”張良似乎見機已久,那掌心裏一塊不知扣了多久碎瓦片便伸出,勢要拿下對面賊人,當成人質出逃。

這下別說嚴江,連正在撸花花的扶蘇眼底都閃過一絲憐憫——他可是見過先生是怎麽把蒙家王家李家的子嗣們按在地上摩擦的,你就比我高那麽兩尺,也想和先生打?鬧呢。

果然,嚴江似乎覺得欺負小孩不好,只是偏頭閃開,沒有還手,任張良毫無章法繼續的動手,接下來也只是仰身、側行、後退,皆在毫厘間閃避開,那姿态風儀,簡直堪稱從容,比什麽表演都好看。連一邊早早爬起來的陛下都飛近了些,幾乎又想吞口水了。

一連數擊被随意閃避,張良眉頭一皺,突然一個轉身,撲向牆角的扶蘇,相比壯年的嚴江,這個小孩更容易被他挾制,他不能死在這裏,他是張氏最後的希望,他還要救全家人!

然而大貓雖然看似漫不經心,但貓科動物其實随時警戒周圍風吹草動,正在舔爪子的花花兇性瞬間爆發,人立而起,把扶蘇拱到一邊,一爪子對襲擊者拍了上去。

“輕點!”阻止不及,本來只是逗孩子玩的嚴江只來得及把張良往後一拎。

血花四濺。

……

“……還好我昨天給花花洗了爪子。”給張良縫傷口時,嚴江如此嘆道。

老虎的爪子可是有一噸的拍力,爪子有七公分長,他拉得及時,張良的傷口不深,但特別長,可麻煩了,回頭肯定會發炎,還得想辦法弄點藥。

“秦賊你殺了我——啊——”

“你就不能咬着棒子麽,別動,要不要你的胳膊了!”嚴江斥責了一聲,把人按下去,繼續一針兩針給他縫上,然後拿手臂把大鳥揮開,“小陛你遠着點,擋到光了。”

貓頭鷹不悅地飛到一邊,見仆人的心意都不在它身上,越加憤怒。

倒是扶蘇看出一點端倪,悄悄過來安慰它:“這少年居然能用這種辦法留下,必是個心機深沉之輩,大師兄,我們要不要把他趕走?”

陛下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着它,仿佛第一次認識他,眼中有驚奇,卻更多贊賞。

仿佛得到允許,扶蘇突然伸手一拍,貓頭鷹本能震翅,落到嚴江拿針的手上。

“小陛你還鬧!”嚴江差點把針紮到張良肉裏,瞬間怒了,“我在救人!人命關天,你今晚別進屋了,出去守着!”

陛下驚呆了,回頭看扶蘇。

小公子坐在花花身邊,無辜茫然地回眼看它,并且摸着一條虎嘴上的劃痕——那是它昨天晚上欺負花花時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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