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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2.4.1 London

艾倫和阿爾敏在一邊下棋,米卡莎給他們倒上了新煮好的紅茶。她白皙的手腕上有一串紅色的手鏈,随着遠行的那位耶格爾先生最喜愛的茶具一起出現在了艾倫的視線中。

“你還是戴上了?我說了那并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

米卡莎用手指捏了捏手鏈上的紅珠,“這是你送我的阿,所以我會珍惜。”

“我倒聽說塞爾菲特老夫人做的飾品能夠給人帶來好運,我是說,她雖然有些神神叨叨的,但其實是個很好的人,經常分給孩子們糖和水果什麽的。”阿爾敏補充道,順便将軍。

“……又輸了,阿爾敏你果然厲害。”

“不不,是艾倫你根本就沒有集中精力啊。”

艾倫家屋後的小庭院還算清淨。雖然比不上富豪們的花園,這裏栽滿耶格爾夫婦二人從過去開始種下的花花草草,再擺上一張五人圓桌,放上木椅,已然十分惬意。從兒時起這便成為了艾倫與他的朋友們最喜歡的地方——基爾希斯坦家的小少爺也寧願摘下自家院裏的葡萄然後跑來這邊,薩莎會帶來身為面包師的母親剛出爐的熱糕點,喔,還有阿尼養的那只高貴的波斯貓也是常客。即使現在他們作為新社會人忙碌在自己的工作領域,米卡莎和阿爾敏還是雷打不動地定期造訪。

“果然還是案件傷了元氣,好好休息幾天,艾倫。”阿爾敏望向自己這位十分較真的發小,“上午你去交報告了吧,我父親說有看到你。”

“恩,埃爾文探長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最頭疼的肯定不是我。”

“說起來,這兩年在倫敦的命案可真多,我父親已經定下了我最遲回家的時間,比去年又早了一個鐘頭。”

“那是應該的吧,女孩子要更危險。”

“拜托,艾倫,我記得你十五歲的時候依然打不過眼前這位女孩子。”

艾倫白了阿爾敏一眼,米卡莎抿唇笑了起來。沒被倫敦霧氣模糊的東西,大概就是三人之間這種令人安心的日常影像。阿爾敏和米卡莎又聊起了新的話題,而艾倫盯着杯中紅茶印出的自己漸漸出神。喝到嘴中的紅茶,卻讓人想起了別的味道:

那是一個陰冷的大客廳,鋪着一塵不染的地毯,壁爐中的火由孤立的主人慢慢點燃——好像他從不需要火焰帶來的溫度。然後呢,走廊上沒有仆人,他親手泡了一壺充滿暖意的紅茶,冷淡地遞給面前的自己。

艾倫為自己思緒游離之遠感到了不解,他想到了利威爾。是的,那個捉摸不透的人,和他說過的別有意義的話,随着杯中的血色倒影,一起湧動在臺風眼中的平靜中。

“別那麽嚴肅啦艾倫,好不容易結案,好好放松幾天吧?”

“嗯,謝謝……哎?!”

艾倫一臉驚異地看着阿爾敏,對方的表情也因他的反應而感到不解。

“你剛才說什麽?結案?”

“你怎麽了,艾倫,結案不好嗎。”米卡莎收起笑容反問道,“這次是你立了大功不是嗎?”

他定在原地,并且深知兩人的表情根本就不是在開玩笑。

“愚人節,這可不好笑。”

結案?

看來全城人都知道結案了,那他這個當事人怎麽不知道?

》》》

這是艾倫活了二十二年第一次丢下不明所以的客人,不留片語就一把抓過外套跑出門。他跑到街角跳上馬車,馬蹄聲嗒嗒嗒敲在他混亂的心中。直奔警署大門,迎面走過來的同事們還在向他問好,話語中帶着祝賀。心中的無名火越燒越旺,艾倫已經沒有耐心敲門,直接打開了埃爾文辦公室的門。

屋裏還站着另三位男人,艾倫雖不知道具體名字,但認出其中一位是能和埃爾文平起平坐甚至更高級別的人。他們停下交談,細細打量着這位突然進來的年輕人。那目光怎麽說,就是混雜着審視,好奇,甚至不信任亦或者別有用心的期待。

“艾倫?耶格爾,”那個男人向他走來,“真是有潛力的年輕警察,你一直風評很好,這次果然不負大家期待。”

艾倫愣了愣,他能用餘光瞥見埃爾文正很嚴肅地看着他。他明白的,不管多麽着急,要先把眼前不相幹的人應付過去——

“謝謝您的誇獎,我會再接再厲的,長官。”

他眯起眼睛盯着他,“好好協助埃爾文探長,你會在日不落帝國的領土上堅守正義的吧。”

“是的,長官。”艾倫毫不猶豫地回答。

男人點了點頭,好像對眼前新人的印象還湊合,他簡單地向埃爾文告別,終于帶着手下離開。腳步聲消失在門外之後,艾倫轉向埃爾文,後者不緊不慢地回到他的辦公桌前,拉開椅子坐下。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是啊,在所有人都知道以後。”

埃爾文對他帶着足量不滿情緒的發言并沒有動容,反而他看起來很疲倦——朝後仰着身子,幹脆閉上眼睛。

“結案記錄就在桌上,你先看看吧。”

艾倫上前拿過文件,簡單的掃了兩眼就把文件重新扔回了桌上。

“第一,福蘭特就是兇手?開什麽玩笑!他只是個無關痛癢的酒鬼!并沒有蠢到殺人而且還是連續三個!?”

“第二。”

艾倫雙手撐住桌子向前傾身,他試圖尋找一種眼神交流,那種很久以前令他信任的,令他尊敬的。可惜那雙他記憶中的篤定眼睛現在閉着,并沒有看向他。

“第二,雖然調查記錄都是我寫的,但這份結案文件我根本不知道,連簽名都不是我簽的,為什麽要這麽匆忙結案,還把功勞扣到我頭上?您覺得我會感謝嗎?”

埃爾文看都不用看,他完全可以想象到現在眼前的場景。

下午三點半的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棕發的青年身上,他的外套是匆匆穿上的,沒有系領帶,幹淨的白襯衣有着柔和的線條。而他的眼睛,對,他的眼睛是上帝的禮物。因為它永遠那麽幹淨并且堅定,就像他的靈魂一樣。

埃爾文仿佛看到了兩年前蘇格蘭場的招新,他站在兩排人中間,他走到他面前問出那個過場般的問題的時候,少年挺直了胸膛然後認真地說:

“我只是為了自由地追求真相而為警徽獻上心髒,這與任何功名無關。”

“正是知道這一點,他們才會相信由你之手而得來的結果。”

“您說什麽?”

“不,沒什麽。福蘭特已經對他的罪行供認不諱,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幾天吧。”

“……他招供了?”

“嗯。”

“我可以見他嗎?”

“不可以。”

“那——”

“艾倫,我是有苦衷的。”

被喚了名字的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因為他重新看見了埃爾文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寫滿了疲憊,那種耿直的光還在,只不過被不知名的濃霧包裹。

》》》

母親剛去世的時候,十二歲的艾倫經常失眠。

千奇百怪的夢。比如占滿視野的黃塵中泛着光的士兵之劍,高牆之上黃昏之時的血色天空,還有陌生國度半夜模糊的街景,古堡外可以看到海平面的懸崖。這都是他在現實中不曾見過的場景,但冥冥中腦海裏總有一小塊地方小心翼翼地存放着這些畫面。

夢境的終點還是會回到那個小庭院,兒時由母親慢慢念完的童話書就擺在木椅中間。他反複在夢裏看到那本書,封面是長着獠牙的惡魔和有着自由羽翼的天使。

他不知道這些都預示着什麽,夢中他每次要去翻開這本書的時候,自己就會立刻在倫敦清晨的霧中驚醒。然而現在他長大了,不會因為虛無缥缈的東西迷茫,卻有更複雜的東西讓他失眠。

怎麽可能呢?

不,不是福蘭特,到底是誰在操控這一切?

“如果不倒退回一開始出錯的地方,你是查不下去的。”

利威爾的聲音在一片混沌的思緒中響起,其他雜念全部退散。艾倫突然發覺了一種可能性,為此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見過屍體嗎?”

“致命傷呢?”

“所謂的利器在哪?”

他沒見過屍體,所有屍體的照片和細節資料全部是埃爾文給的。關于致命傷,別的科研究出的結論直接丢給了自己,利器也是按照所謂傷口形狀深度和現場痕跡推斷的。換句話說,從一開始他接手這件案件開始,他可能看到的,都是別人想讓他看到的。

艾倫下床坐到了書桌前,他自己的假設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閉上眼睛,仔細回想着所有人的表情,所有人說過的話,一定有什麽的,可以驗證或者推翻他的結論——

“上午你去交報告了吧,我父親說有看到你。”

就是這裏了,艾倫無言。

阿爾敏的父親在報社工作,他去警局肯定是搜集材料準備做明天的新聞。一般蘇格蘭場為了保險起見,在結案之前是不邀請甚至接受記着采訪的。而他前腳進去交掉報告,後腳出門就遇見了記者,說明了什麽?結案是早就定好的,不管他有沒有調查什麽福蘭特,只是見鬼的替罪羊給他碰上了而已。越來越多的線頭挑出,他繼續回想——

“真是有潛力的年輕警察,你一直風評很好,這次果然不負大家期待。”

“正是知道這一點,他們才會相信由你之手而得來的結果。”

埃爾文探長借由與世無争,與這個國家深部脈絡無關的自己之手,了結了一樁三起的兇案。如果是別人,也許領了功勞就真的不會在較真下去。但是艾倫會較真,越較真越難過。那感覺怎麽說,被欺騙,被利用?還是他對這層迷霧而感到越來越揪心。

“利威爾,你別忘記我們的約定,這并不好玩。”

“不,埃爾文,這很有趣。至少,耶格爾比你和你的過往部下要有趣許多。你說,如果——”

“不會有那樣的如果,你我心知肚明。”

是利威爾嗎。

是這個人嗎,因為那番話而導致埃爾文探長的壓力,是什麽“如果”會讓後者決定匆匆結案?

能想通這一切少不了利威爾若隐若現的提示,那個神秘的男人好像反而是唯一一個願意讓自己往深處發掘真相的人。

要去找他。

艾倫快速換上正裝,準備出門。他想他無法等到明天了,再隔一日誰知道還會有什麽該死的變數。越想越急,艾倫慌忙着裝的時候,懷表掉到了地上,他彎腰去撿,突然手背一陣刺痛。是被老書桌桌角的木刺劃到了,艾倫嘆了口氣。

也不管手背的傷口正在溢出血珠,他翻出那張記着地址的紙條,投身于夜晚再次降霧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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