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YOU DO(NOT)REMEMBER

1882.4.2 London

午夜零點的鐘聲敲響之時,艾倫也敲響了利威爾的門。無論怎麽想這都是一次失禮的造訪,一路上年輕的探員都忐忑不安着。現在他靜候在門口,等着不太可能到達的回應。

再次打量這條街道,不得不說它真的寂靜得有些過分。蒼白的路燈,看不清內裏的暗巷,一節又一節灰黑色的路面磚格,再加上倫敦夜晚的水霧。他沒由來地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念過的童話故事,好像所有惡魔都是從這個時候出現的。不知他等的人是不是已經陷入了沉夢,也許是想到了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也許是被這份午夜的氣氛感染,剛才焦躁如火的心也慢慢地冷卻下來。

右手背劃破的地方持續傳來小小的刺痛感,艾倫嘆了口氣,看了看不深不淺的傷口。好像所有事物都在催促他放棄,無人回應的無人街道,流血的手背,還有,時間。

時間這種東西,上一秒,下一秒。

會發生什麽,好巧不巧——

一念之間。

他轉過身打算離開,身後的門咯噠一聲,打開了。

艾倫面露驚訝地回過頭,看見了那個男人,利威爾,月光剛好落在他臉上。

“利,利威爾先生,這麽晚打擾真是萬分抱歉!有一些事情,我不得不——”

“你受傷了?”

穿着睡袍的男人打斷了他的話,他的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艾倫把其理解為理所應當的不悅。關于他的問題,艾倫迅速把右手背到身後。

“我知道利威爾先生暈血,佩特拉小姐提醒過我,抱歉,我——”

男人轉過身。

“進來吧。”

艾倫點點頭,保持着手背在身後的姿勢,還突然想起了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靴子。

利威爾端着火燭,領着他上樓。長長的U字型樓梯,在小簇火光下只能看清一角的壁畫,艾倫安靜地掃視着周圍的這一切,等他站在客廳門口的時候,利威爾卻已經不在他前面了。

壁爐裏的火又是剛剛才點起的,艾倫在沙發上坐下,幾天前的夜晚還歷歷在目,沒想到一番轉折之後他又回到了這裏,以這樣的心情,在這樣的時間。

利威爾再次出現在這間屋內的時候手上多了份東西。他拉了把椅子在艾倫旁邊坐下,後者驚訝于他突然的靠近。利威爾簡單明了的向他伸出手,看對方還愣在那裏,就淡淡地補充了一句:

“手。”

艾倫還在想着再好好道歉一次,好像面對着這個男人他會不由自主地變得小心翼翼。聽見他的話他就下意識地伸出手,看着對方握住他的右手,手背朝上将他的手擺正,然後拿過一小瓶紅黑色的液體。

他傾斜着瓶子将液體滴在了他手背的傷口上,再用手指沿着細長的傷口将其塗勻。一絲絲涼意滲入皮膚,手背一片暗紅色,殘留的細微疼痛随着對方指腹的觸覺徹底消失殆盡。

艾倫莫名地就這樣看着他出神,壁爐裏的火光照亮了他冷俊的臉,暖橙色的光落在了這樣一直冰封的面容上,模糊了線條,觸到了人心中柔軟的地方。

在感覺到心悸之後他下意識的移開視線,就好像一個腼腆的小鬼。

他盯着他換下睡衣後重新系在襯衣領口的雪白領巾,這感覺熟悉又令人無言。利威爾拿起繃帶繞過他的手背,一圈,再一圈,然後不輕不重地系好。最後,在這一切都完成以後,他把視線從包紮好的手移到了這只手的主人的雙眸,重新對視的時候艾倫張了張嘴,但言語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

男人搶先開口:“不用道歉。”

而他想說的卻不是這句。

“利威爾先生——”

“什麽?”

艾倫動了動唇:

“謝謝。”

棕發的大男孩收回了手,回神過後他無比地受寵若驚,與其表達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東西,還不如——

他揚起了嘴角,露出一個感謝的微笑。

那笑容落在利威爾的眼底,在他轉過身後依舊沒有消失。

上一秒,下一秒——

一念之間。

》》》

“所以呢,你想說什麽。”

“關于上次那個案件。簡而言之,雖然結案了,但我相信那不是真相。我想要知道真相,利威爾先生,我相信你知道些什麽!”

艾倫端坐在一邊,想起正事他又不由自主地鎖起了眉頭。利威爾正在端詳他的表情,然後淡淡嗯了一聲。

“你為了什麽?貫徹正義,還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兩者都有。”

“好奇心有時候會害死人,你——”

“如果這個世界。”艾倫打斷了利威爾将要說的話,這是第一次。不過他實在沒有忍住,綠眸裏的決心讓他不再害怕任何。

“如果這個世界,你能看到的只是別人讓你看到的,那就好比生活在被高牆圍起的天空中,這樣也可以嗎,我反正……”

“太不甘心了。”

“喔?”

利威爾看着他,看着他頑固不服輸的眼睛。

“如你所願。”

“哎?”

“你想知道什麽?”

對方如此好說話的态度又讓艾倫吃了一驚,想知道什麽?真正要一條一條列出來說,也還真不少。所以就從最表面的開始問吧,艾倫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問道:

“這次案件的兇手真的是福蘭特嗎?”

“不是。”

“埃爾文探長掩蓋了事情的真相,再利用我結案,另大家信服?”

“是。”

簡單的兩回合yes or no,艾倫的表情已經開始僵硬。明明是自己推斷出的情況,算是做了心理準備,但再由另一個人确認一遍,果然心裏還是十分的不好受,說着憤怒也好,失望也罷。

“事先說明,埃爾文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失職,相反,他做了對所有人都好的決定。”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利威爾不緊不慢地補充了這一句。

艾倫不以為然:“呵,所有人。包括被利用的我嗎?”

“包括你,”利威爾起身,走到牆壁邊,取下了一個燭臺。

“和我。”

利威爾擡手摸上牆上的壁畫,推動壁畫的一角,咯的一聲,觸發了機關。隐約中好像有無數齒輪在轉動,地板開始晃動,壁爐慢慢向右移動了一米,露出一扇隐蔽的門。

艾倫驚異的看着這一切,看着利威爾推開那扇門,看着門後向下延伸的樓梯,通向無光的昏暗地方。

“給你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結局,你不想要。”

“那麽,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全部,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就跟我來。”

利威爾站在那扇通向黑暗的門前,就像一個藏匿在人間的惡魔之子在向凡人遞出邀請。又或者說,他在給他最後的考慮機會,就像那是一個一旦踏入,就再也無法脫身的禁忌花園。

艾倫猶豫了,真的猶豫了。他看着利威爾依然沒有表情的臉,開始懷疑他只身前往這裏,獨自闖入迷霧中心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但是好笑的是,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想過是他錯信了他的可能性。

他是如此相信他,艾倫相信利威爾的人格,不需要說任何假話。所以他才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把手伸向他。

就像平行的時間線裏,數千年前的高牆上,若幹年後的大海邊。

其實只是簡單的樓梯而已,旋轉向下,艾倫緊跟在利威爾身後。走了一段時間,艾倫在心裏估算着距離和高度,這應該已經到達了地下至少五米的地方了。這樣的暗道究竟是什麽人修建的?這樣看來這樁建築本身也藏着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艾倫定睛看了看面前的人,再多的故事也不敵這個人吧,利威爾,他本身就是一個秘密。想到這時男人停下了腳步,艾倫又看到一扇門。

那是一扇古老的門,門上的彩繪圖案已經剝落了很多塊,借着火光可以看清個大概,黑翅蝙蝠,帶刺的玫瑰還有純黑色的棺木。艾倫的心底正在泛起陣陣涼意,而利威爾這次沒有再做停留,伸手将手指扣在了門上的一道暗槽裏。

暗槽裏有刺,一道細細的血流沿着利威爾的手指留下,滴到門上。艾倫越來越緊張,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跳,利威爾側過臉看着他的眼睛,艾倫與他對上視線的時候聽見他說——

“不用害怕,有我在。”

這句話就像有魔力一般,艾倫心底的恐懼消失了,他只是覺得冷。眼前是一片寬敞的平地,也許是終年不見陽光的關系,這裏的冷滲入皮膚,刺痛着骨骼。昏黃的冷光不知從何而來,照亮着這個空間。直到艾倫看見了這片空間除了利威爾和自己以外還有的東西,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他明白了那種陰森從何而來。

那是數以百計的棺木。

艾倫做了幾個深呼氣,他驚訝于自己并沒有很恐懼。這裏大概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墓地?

“埃爾文所掩蓋的,就是我們這樣的存在。”

我們?肯定不包括這位一無所知的年輕探員,艾倫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利威爾口中的“我們”是指他和……那些棺木中的人。

“1854年的時候,我曾偶然救過埃爾文和他父親的性命。從那時候起,他們成了蘇格蘭場裏極少數知道我們身份的人之一。”

利威爾平淡地說起,艾倫在他身後接收着這些信息。比起“利威爾先生不是暈血嗎?”這種問題,他現在努力搜索着與1854這個數字有關的東西。1831年至1854年,英國發生了4次大霍亂,數以萬計的人死去,剛剛工業化的倫敦在一次次傳染病浪潮中受到巨大打擊。那時候埃爾文探長也不過十多歲,但是——

艾倫看着眼前男人的背影,但是他,就算見過利威爾再老成的言行也不能忽視他不過三十歲的面容。1854年,二十八年前……

混沌的思考中,有一個唯一有可能的答案漸漸浮上心頭,艾倫的呼吸節奏由急促變回平穩,眼前閃過了三具倒在地上卻不見多少血跡的屍體,還是屍體頸脖上由利器刺穿的傷口,然後,混沌的盡頭是街角老婦人苦笑的嘴角。

“……pire.”

“在欲望膨脹的倫敦城,總會有誰做出出格的事。”

“無論是人,還是。”

來到一個房間門口,利威爾停下腳步,回頭看着臉色蒼白的艾倫。

“超脫我束縛的,吸血鬼。”

艾倫說不出話來,利威爾推開了門。艾倫的瞳孔放大,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他一陣暈眩和反胃,只得捂住自己的嘴。

眼前的地上躺着一個被黑色鎖鏈固定住的人,幹癟發黑的皮膚,已經辨認不出面孔,卻依然能看清他猙獰的表情。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銀色的劍,暗紅色的血液從那裏流出,流入地下的暗槽,流向未知的地方。

“埃爾文找一個像樣的替死鬼,而我在暗中找出真兇。這就是所謂的,約定。”

“蘇格蘭場的家夥們開始懷疑埃爾文的行事,所以這次他不得已才利用你。”

——艾倫,我是有苦衷的。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再次平複心情。這個夜晚帶給他的撼動,遠遠不是幾次虛張聲勢的心理準備就可以抵擋的。他差點誤會了一個,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承受着巨大心理壓力的人,為了平衡這個社會看似安定的假象,而費盡心思的人。他瞬間明白了所謂苦衷,但他不知道的是看到了這一切的自己又該如何。

“滿意了嗎?這就是真相。”

“一個在王的旨意下,默默生活在日不落帝國暗處的,惡魔種族的支線。”

利威爾看着艾倫被陰影籠罩的綠眸,淡淡地說道。

“這個沒落氏族的王,就是受夠了戰亂,受夠了勾心鬥角,受夠了被嗜血的欲望控制,無法停止對自身厭惡的,我。”

“你看到了嗎?這就是高牆外的天空,很可惜,并沒有多少陽光和美好風景。”

男人移開了視線。

他似乎做好了心理準備,被青年繼續質疑,或者就這麽沉默下去,對方理應對他避之不及。

沉默中,不知為何,他還有一絲理智之外的小小失落。

他以為他會是特別的。

“可是,我并不讨厭知曉,利威爾這個存在本身。”

青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着不容置喙的堅定。他握緊了拳,聲音顫抖,但是他要把他所想說完:

“利威爾先生明明是很溫柔的人,我是說,願意告訴我這些,哪怕最後你會了結我的性命。”

真的不知道是從何而來的勇氣,明明已經快被血腥和腐臭味嗆出眼淚。真的不明白,自己這份坦然從何而來。但是總有種千年的孤寂和隐忍,讓人想想就心疼。

“再殘忍的事實,我寧願相信。這份認知本身比生活在假象中要強。”

“至少我,解開了心結,至少我又多看清楚了一些這個世界。”

簡直太佩服自己能說出這些了,那麽繼續說下去,就算視線模糊,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真奇怪,明明我應該……非常非常害怕的,應該尖叫着逃離這裏的。但是我還站在您面前,不是嗎?”

——他是特別的。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

“你不害怕,是因為我讓你不要害怕。這是倒數第三點。”

“現在,艾倫,拆掉你手上的繃帶。”

艾倫不由自主地擡起手,一圈一圈地接下他的繃帶,他感覺到了。他的動作完全不是由他自己指揮的。繃帶落下,裸露的手背不見傷痕,只剩一層暗紅色的血殼。

“我的血能治愈你的傷,但是不能挽回死亡,這是倒數第二點。”

“利——”

“噓,不要說話。”

“……”

艾倫發現他發不出聲音了,他想移開視線拜托控制,卻根本做不到。他顫抖着身子看着利威爾靠近,靠近,靠得不能更近。然後他微微仰面吻住他的唇,在這樣陰冷的地下,在這樣彌漫着血霧的空間,艾倫今後再無從說起的,他的初吻。

利威爾尖牙咬破了他的嘴角,艾倫感覺自己的血液正在被吸食。然後利威爾同樣咬破了他自己的。溫熱的血和冰涼的血混合在一起,利威爾結束了這個吻。

“你将離開這裏,回到家中,清洗好自己,然後進入睡眠。”

“并且你不會再做噩夢,你相信你母親的靈魂已在天國得到安寧。”

“太陽再次升起之後,不會記得今晚的一切。”

“你不會記得我,這是最後要說的。”

眼前的面容漸漸逆着時間變得年幼,縮在房間一角的小男孩,驚恐地看着倒在窗邊的,已經停止呼吸的母親和她流血的頸脖。

然後他說了跟那時一模一樣的話。

“晚安,我的男孩。”

》》》

再次回到無人的客廳裏,利威爾有一瞬間的失神。他看着桌上裝着暗紅色液體的小瓶子,看着那卷沒用完的繃帶,回憶起了那個感謝的微笑。

他試着理解自己心底靜谧的落空,後來很久很久以後他再回想起來才發現,這大概是唯一的,在他漫長記憶中永遠定格的瞬間。

因為那笑容是這間陰冷的大房子裏最溫暖的東西,是無論裝飾得多華麗的世間裏最明亮的東西——是在他時間停止的身體面前,他用眼睛記住的,用心記住的笑容。他發誓不會讓那個笑容蒙上陰影。

現在的利威爾還不知道他會為了這樣一個人打破他匿名度日的平靜生活,而又只會為他一人而懷念現在的年歲,日不落帝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後程,在被迷霧包裹的一八八二年春天。

僅此唯一,為了正在遺忘他的耶格爾,為了那顆年輕又純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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