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雨下楊柳

馬車辚辚而行,窗外雨聲淅瀝潺潺,胡柴将馬車駕駛得四平八穩,絲毫不見颠簸。

行到一處街面上,馬車突然停下,突如其來的停止讓成青雲身體往前傾倒,南行止及時伸手,穩住她,欲将她輕輕地按在車壁之上。

成青雲卻來不及收勢,一頭重重地撞在了他的懷中。再颠簸,就被他緊緊地貼在了車壁上。

她悶哼一聲,怔忪一瞬,連忙推開他。

南行止怔愣,緩緩地坐直身,平靜地看了她一眼,理了理衣裳,看向車外,問道:“發生了何事?”

胡柴的聲音夾着雨聲傳來進來,“世子,前方水渠邊上的柳樹倒了,剛好倒在街面上,擋住了路,馬車過不去了。”

南行止掀起車簾,推開車門往外看。

潺潺雨幕之中,勾欄瓦舍排闼而開的街道中央,橫着一顆碗口粗的柳樹。柳樹樹根的一端斷裂,還連着樹幹,但樹幹枯萎泛黃,想來是有些年頭的老樹了。秋日枯萎,再加上風雨侵蝕,終究還是倒了。

“怎麽辦?”

那顆樹橫在路中央,馬車根本就無法前進,成青雲不由得蹙眉,說道:“要不然換一條路?”

南行止定了定,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說道:“讓人及時将這棵樹搬走,重新種上新柳,”他關上門,重新坐回馬車之中,只在這短短的片刻之中,他的衣袖和發絲就被傾斜的雨水浸濕。

成青雲輕輕地咬唇,看了看他濕透的衣裳,想着胡柴在雨中駕馬甚是辛苦,便說道:“拐回去,往朱雀街走,先去錦雲教坊避雨吧。”

南行止略微驚疑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說道:“也好,等雨停了再走。”

胡柴立即照搬,将馬車掉頭,前往朱雀街。

雖說是傾盆大雨,可朱雀街依舊繁華熱鬧,街邊店鋪勾欄,瓦舍商旅,依舊熙熙攘攘,門庭若市。這街道兩旁的房屋之下,都建有寬敞的屋檐,許多行人便坐在屋檐之下避雨,閑來買些飲子小吃,或者喝完熱粥熱茶,雨中依舊一片喧嚣圖景。

胡柴将馬車停在錦雲教坊之外,教坊之中立刻有人打着傘出來迎接。

南行止扶着成青雲下了馬車,撐着傘進了錦雲教坊。

教坊中的小二已經熟悉了成青雲,知道她與樓三娘關系還算不錯,為兩人找了雅間,安排人上了茶點,還熱情地推介教坊中的姑娘。

“兩位爺,可要聽聽曲子,我們教坊之中,有會彈琵琶的、彈古琴的、彈古筝的、彈笎琴的、彈箜篌的、吹笛子的、吹簫的,吹埙的、擊鼓的,唱戲的……還有會做磨喝樂的師傅喲!”

成青雲只覺得這小二說話撒豆子一般,突然聽到做磨喝樂,立刻想起衛則風那日帶回來的那個磨喝樂。她立即對小二說道:“你們這裏當真有做磨喝樂的師傅?”

“當然有!”小二頓時眉開眼笑,“爺,您到其他地方去買磨喝樂,得要一千五百文錢,在我們這兒買,只要一千文錢,絕對劃算,而且,做工絕對精美,全京城都比不上。”

“有意思,”南行止說道:“平日裏,皇宮中要磨喝樂做擺飾,也難得請到會做磨喝樂的師傅,不如就讓那師傅過來。”

“好咧!”小二喜笑顏開,立刻招呼着兩人去雅間,一邊讓人去請那做磨喝樂的師傅。

成青雲與南行止入了雅間,雅間之中,早有彈琵琶的藝女坐在簾後,見兩人進來,連忙行禮,自報姓名——白檀。南行止說了聲自便之後,那攤琵琶的藝女便信自坐下,低眉信手撥了撥琴弦,弦音铮然婉轉,珠圓玉潤。

“今日樓三娘,也去蔣府排舞去了吧?”成青雲随口問道。

簾後的藝女白檀說道:“是,”她一邊說話,一邊撥着琴弦,“蔣老夫人的壽辰快要到了,三娘的事情更加忙了,這幾日,排練舞蹈很是辛苦。”

“她是要單獨跳舞,還是要帶上你們教坊的人?”成青雲問。

白檀搖頭,“奴婢不知道,三娘每次排舞,都不讓人看,否則動作都讓別人看過了,可還有什麽新鮮呢?”

“如此,”成青雲漫不經心的點點頭。

房中暖香怡人,成青雲看了看南行止浸濕的衣衫,便輕聲對他說道:“世子,不如你先去換一件衣裳吧。”

南行止穿着濕透的衣服,也很是別扭,那藝女白檀一聽,放下琵琶掀起簾子走了出來,看到了南行止濕透的衣裳,頓時歉然又惶恐,“是奴婢疏忽了,奴婢這就帶公子去換衣裳。”

“去吧,”成青雲對南行止說道。

南行止随白檀出了雅間,去換幹淨的衣裳。

他剛剛離開,小二便帶着那做磨喝樂的師傅來了。

成青雲一見那做磨喝樂的人,稍稍驚詫了一瞬。她原本以為,這樣的民間手藝人,多半是如餘麻錢一般的精明計較的人,或者是那種滿身匠氣精煉專業的中年人。

可眼前這個男人,一身長衫,儒雅溫潤,神态矜持得體,他端正地站立在成青雲身前,背上背着一個箱子,見到成青雲,他連忙拱手行禮,十足的書生氣息。

沒想到被人叫做“師傅”的,卻是這樣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

見成青雲愣住,男人似是有些窘迫,他低頭搓了搓手,抿緊了唇,再次拱手向成青雲行禮。

成青雲這才回神,尴尬地笑了笑。

“前些日子,我來過錦雲教坊,并未見過你。”成青雲找了個話題,随口閑聊。

“在下也是前幾日才被樓三娘請過來的。”男人腼腆地笑了笑。

成青雲挑眉,故意問道:“這錦雲教坊裏死過人,出過命案,你難道不怕?”

男人臉色微微一沉,手似乎輕輕抖了抖,說道:“他人性命與在下無關,在下只想靠着手藝,養家糊口罷了。”

“如此,”成青雲讓他坐下,分了一些茶點給他。

男人連忙推辭,說道:“在下不能要客人的東西。”

“無妨,我請你吃的,”成青雲擺擺手,又問道:“你是如何與樓三娘認識的?”

男人身形僵了僵,輕笑道:“在下與兄臺并不熟,不知兄臺為何打聽在下與樓三娘的關系?”

成青雲若無其事一笑,輕咳一聲,說道:“實不相瞞,其實……其實我是仰慕三娘。可三娘平日裏并不見外客,所以我一知道你竟然能被三娘請過來,便好奇地問問。”

男子臉色微微泛紅,局促地低頭,“原來如此,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頓了頓,“可在下與樓三娘相識不過偶然,并不會……并不會耽誤兄臺仰慕三娘。”

“哦!”成青雲眯了眯眼,看來這男人是不會吐出什麽實情了。

不管她怎麽打聽,他就是不回答,要不然顧左右而言他。

再問下去,顯得十分刻意,成青雲便安靜的吃茶點,讓這男人随意做了個磨喝樂,便等南行止回來。

這男人的手藝十分精妙,巧奪天工,更是娴熟無比。

那箱子中,裝着各種顏色的黃蠟,還有各種縮小的朱釵裙帶之類。他十指翩飛揉捏,毫無形狀的黃蠟便在他手中鮮活起來。他很快捏出巴掌大的人偶,神态栩栩如生,眉眼顧盼生輝,巧笑更是勾人心魂。

只不過,他捏出來的,是一個裸體的磨喝樂。成青雲看見他手中的磨喝樂,不由得臉紅。

好在,他捏好之後,為磨喝樂穿上衣服,配上釵裙,穿上小鞋,一個靈動美貌的吹笛藝女,便誕生在他手中。

恰在此時,南行止換好衣裳回來,那男人低着頭,将磨喝樂放在桌上,謹慎地行禮,便躬身出了雅間。

成青雲訝異地看了那男人一眼,南行止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成青雲也沒多在意,說道:“剛才那做磨喝樂的人,一直低着頭,你看清他的模樣了嗎?”

南行止也是怔了怔,“沒有,”他蹙眉,“他何以一直躬身低頭?難道容貌醜陋,怕我看見?”

“不,他不醜,”成青雲搖頭,“他是一個俊俏的書生。”

南行止眼眸微微沉了沉,輕哼一聲。

成青雲暗自腹诽,或許不是那人長得太醜,而是世子長得太吓人,人家不敢擡頭看。

重新坐定,大雨依舊沒有停歇,琵琶藝女也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成青雲聽了幾首曲子,有些困乏,便打起精神,問道:“方才那做磨喝樂的師傅,你可知道他姓甚名誰?”

白檀放下琵琶,說道:“他啊?他叫白司琪,原本是個窮苦的書生,家裏是做磨喝樂手藝的,很是貧苦。一家人為了供他讀書,連棺材錢都花進去了,可惜……”

“可惜什麽?”成青雲問。

“只可惜,他有個更苦命的妹妹。我聽人說,他的妹妹,前段時間,不知為何去了一趟兵部尚書大人府上,便從此沒有再出現過。”那藝女壓低了聲音,又有些遲疑,“又有人說,他妹妹沒有進兵部尚書府,而是路過,反正後來很慘……”

成青雲心裏一驚——兵部尚書蔣洵的府上最近才發現一具女屍!

“具體情況,奴婢也說不清楚。我也不過道聽途說,反正,他妹妹出事之後,他連考試都放棄了,從此一蹶不振,為了養家糊口,做回了老本行。他爹辛苦一輩子,總盼着他能考取功名,但是他如今卻不能做官,故而氣死了爹。”白檀輕聲一嘆,又說道:“還好他磨喝樂做得不錯,被樓三娘發現,三娘興許是可憐他,才讓他到這裏來做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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