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石首部落女子始終面色寡淡,行了一路都不曾等人,也不曾回頭。她膚色黝黑,唯獨頸項邊一串象牙白石鏈葳蕤生光,襯得她裸露于外的臂膀的膚色都顯得愈發濃豔。

石首的老族長突發惡疾,病了有一旬之久了,當地土人只信奉巫祝,不信漢人醫士,肯接受衛绾的治療也是夏殊則從中斡旋,将族長說動了,他們才默許讓衛绾一試。

太子話少,但沿途仍将這些說與了衛绾聽。

他說的是生僻的漢人語言,石首女子聽不懂,也從未回頭過,自顧自只往前引路。

衛绾靜谧而專注地側耳聽着,她胸以下不是腿,跟不上太子步伐,又有女子矜持,不肯邁大步,在泥濘路上走着,不時便要被他拽一下。

那只手握得又緊,衛绾落後半步,不肯揭穿太子殿下的羞澀耳赤,心中暗暗地想,皇室子弟,到了這個年紀,怎麽還會羞澀成這樣?她都還未臉紅呢。

出了這段濕濘的山路,幾乎是在瞬間,那只一路上握着她玉手不斷将她拽出沼澤的手掌,驟然抽離了出去,衛绾手上一空,來不及垂眸,清沉陰涼的山風将人吹清醒了,她自嘲含笑,不再惦記這件小事,随着那石首女子彎腰邁入了山洞。

部落首領歇在向陽的竹榻之上,右上方斜劈出來一塊漏風的圓口,日影從洞口傳入,自泥地上勾勒出猶如中原的屏風畫般的樹影。

首領年過七旬,垂垂老矣,那石首女子走了上前握住了他蒼老的宛如雞皮的手,咕哝說了幾句羌人語。

耄耋老者迷蒙着,緩緩睜開昏黃雙目。

“太子殿下。”

老者會說漢話,并且極其準确。

老者床邊立着幾名石首精壯的漢子,皆赤膊露體,目光炯炯地盯着兩人。

衛绾被七八雙銅鈴大的眼睛瞪得生了退意,卻不敢明說,隐忍咬牙不言。

老者道:“有勞太子殿下和令夫人了。”

衛绾微怔着望了一眼夏殊則——你說的麽,怎麽人人盡知?

夏殊則垂目道:“她不是。”

在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時,衛绾極快地抽回視線,走上前兩步,為老人壓住了脈。

幾乎是一上手,衛绾便知是這老者已是油盡燈枯,即便大羅金仙在世,也是挽救不得性命了的。人活七十古來稀,首領垂垂老矣,已是大限将至。但衛绾沿途看陣仗,石首人仿佛非常恐懼老者的死亡,唯恐救不回首領,衛绾更感覺,若是她束手無策,立在病榻邊上的精壯大漢,極有可能盛怒之下撲過來撕碎她。

盡管心中早有論斷,衛绾猶豫再三,決意不能直言,挑着羌人無法聽懂的漢話,憑借着一股急智說了長篇大論。羌人聽得皺起了眉,夏殊則也微微沉下了臉色。

說完之後,衛绾偷觑太子殿下臉色,被吓得不輕,袖中之手微微戰栗,咬唇又道:“我見山中物産豐盛,說不定有草藥,我寫個方子,煩勞你們的人照方抓藥……讓我們人去抓藥也可。”

衛绾曾在醫典之中聽說有一味從白馬山來的草藥,藥名便作白馬,效用如千年何首烏般神奇,不但能潤發養顏,亦能補氣強身,衛绾問詢老者,老者恹恹地阖着眼皮,也不知對人說了甚麽。

衛绾折身回了山洞,與常百草用了午膳,小憩了一個時辰,快黃昏之時,那石首女子再度前來,邀她入山尋白馬,衛绾随身備了一包防蚊蠅蟲蛇的硫黃便出了洞口。

太子的親信随從,因為石首人的猜疑,不敢貿然行事,怕壞了殿下要事,此時一應在山腳候着,只餘高胪随夏殊則上了山。

衛绾見了高胪愈發不自在,高車騎發號施令要射殺她的嘴臉,閉上眼仍歷歷在目。

高胪跟了幾步,夏殊則又頓住了,回首叮囑了句“候在山下待孤”,高胪望眼衛绾,目光極是複雜,雖是應了,但他取下了腰間佩劍交予太子之手,“山道艱險,恐有惡獸,主公提此劍防身。有信箭為訊。”

夏殊則應許,取了佩劍,又疾走幾步,跟上了石首女子。

落在身後的衛绾則偷觑了往下山路去的高胪幾眼,确認他不會折身回來之後,她松了口氣,腳步松快地跟上了夏殊則。

山林之間風聲蕭瑟,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有不知名繁花散布,如綠海之間千點雪白風帆。

石首女子一路沉默不語,手中握着那圈象牙石鏈,不知在思忖甚麽。

循着迂回山路行至半山腰上,石首女子忽然轉過了身,對他們說了大段羌人語,衛绾聽不懂,只能寄望于夏殊則。

夏殊則聽罷,只對石首人低聲道了謝意,先回的漢話,再回的羌人語。

石首女子動身要折轉,衛绾一陣疑惑。她此人落在兩人身後,石首女子先越過了夏殊則,才與她擦肩,她正要追上詢問太子殿下,在哪兒能覓得草藥,豈料那已擦過身的石首女子,忽然回頭,照着衛绾的背後推了一掌。

那女子力氣極大,衛绾被一掌幾乎要震碎脊骨,她朝一側跌出奔去,哀呼一聲。

在跌出山道,幾乎要滑落山坡之時,衛绾劇痛的後背被一只臂膀抄了過去。

跟着她落入了一個懷抱。

再跟着,她耳中似乎傳來一道掌風,懷裏抱着衛绾的夏殊則與那石首女子對了一掌,借着山路下坡之勢反倒跌出半步。

衛绾在平地涉足十餘載,從沒有失足墜入過地洞,在滾落地洞的瞬間,衛绾荒謬地想道,完了,為何夏家的幾個男人兩輩子都不肯放過她?

衛绾被男人脫手推到了一旁,只滾落在一攤軟泥之中。

未曾想到這山道之上竟別有天地,地洞甚至有些空闊,衛绾落在泥中,直覺背後被方才那石首女子拍得極痛,除此之外其餘隐痛卻可略去了,“那女子竟暗算于我們!可恨!”

天色黃昏,洞中光影冥迷,男人俯身貼地的身影依稀可見,他沒有聲音,只是緩慢地撐起雙臂坐起。

衛绾道:“殿下,你受傷了麽?”

他沉默了少頃。

“沒有。”那聲音穩固而低沉,毫無慌亂。

衛绾稍稍安心,要爬過去。她身上劇痛,但想着腳下軟泥過于松軟,稍不留神,一雙玉足便真要泥潭深陷,她尋着幽暗的光影朝夏殊則那邊過去。

他忽然說道:“不要動。”

衛绾納悶地停了下來。

夏殊則道:“這是捕獸的地洞。”

随着他話音落地,衛绾伸手觸摸地面的的食指,驟然碰到了一根竹篾。那根削得尖如利刃的竹刀冒出地面二寸有餘,險些刮傷了衛绾的手。

她驚愕不已,“那女人要害我們死?”

又是一陣沉默,隐微的吐納聲飄入衛绾耳中,太子不回話,她也不敢再多說下去,心中只想詢問,有辦法麽?對,方才高胪不是遞了太子殿下一支信箭麽,此時殿下為何不取出。

夏殊則低聲道:“不至于。”

他頓了頓,又道:“或許,是想捉孤做人質。”

衛绾聽了心裏憂急:“我們要趕緊離開這深坑。”

夏殊則看了她一眼,昏暗的黃昏影中,衛绾看不分明,只覺得那一雙眸子生得真是極好看,桃花眼形,細看之下又愈發覺得深邃而晦暗,宛如無瀾的一泓海水。

什麽關頭,她竟還在恍惚。衛绾對自己哭笑不得。

上輩子死在這人手上,死前也還在感慨他的好看呢。她自己就是這麽一副德行。

夏殊則靜默了須臾,道:“那女人是石首部落首領的孫女,趁他們的人沒有避開高胪等人的視線上山來,我——”他又頓了一下,“我們,要盡快離開。你手上還有力氣麽?”

“有的。”

衛绾納悶地仰起頭,這洞口不淺,約莫有丈許高,她連爬樹都不會,在砌得平平整整的深洞之中更是無計可施。能有什麽法子,能讓她逃出生天?

夏殊則已徐徐起身,他的右手握着劍柄,拄着方才高胪遞與他的長劍,抽劍出鞘,劍光寒芒一現,地面冒出的竹篾被斬除得根毛不剩,他足尖點地,五指抓住洞壁的軟泥,騰身而起,一躍而上。

這矯健如蒼鷹的身手,衛绾看得目瞪口呆,等他上去之後,她又開始擔憂太子殿下棄她不顧,忙起身立起,洞口卻好半晌都無動靜。

“殿下?”

衛绾內心恐慌,不住地喚着他。

“殿下?”久無回應,洞中只剩下衛绾惶惶不安的“殿下”二字在幽幽回蕩,空曠冷寂。夜色漸沉,衛绾愈發不能視物,巨大的恐慌如滅頂山洪侵吞而來,她感到自己被石首女子劈中的脊梁骨愈發痛了起來。

她可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啊。

今日在老首領面前,他否認得好快,唯恐與她發生了什麽似的。衛绾心中一陣氣苦和懊惱,她為何想不開,丢下常百草跟随太子出來?他人如傳聞之中一樣的冷情啊。

衛绾惴惴不安,想自己設法逃出洞口時,一根長藤條,卻從洞外被扔了一頭進來。

衛绾仰起頭,映着半昏的月色,太子的面孔模糊不可見,但,他還在。

他還在。

“殿下……”

夏殊則清沉猶如秋水的嗓音,從洞口飄了下來:“抓着藤條,慢慢上來,若是疼痛,提前将手給孤。”

作者有話要說:

婚後,绾绾:以前為什麽逢人就說我倆不是一對兒?

夏夏:當時我以為,你不可能愛我的。

绾绾(爆炸):你能不能不要像祥林嫂一天到晚只叨叨這一句啊?我不愛你嗎?你摸着你的良心說!

夏夏:……不愛。

好自卑一男的哇卡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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