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年前,江彌和嚴慎之在一起,是江彌先表白的。

但其實先開竅的人是嚴慎之。

一開始,他們當了很久的好朋友,據江彌所知,嚴慎之是單親家庭出身,生活貧苦,和母親相依為命,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

正因為生活不容易,他從小就很懂事,努力讀書的同時還要打工賺錢,幫母親分擔壓力。

這樣的一個人,生活的重擔壓在他年少的肩上,他不可能和其他高中生一樣,随心所欲地玩鬧、早戀,每天唉聲嘆氣,其實無憂無慮。

他的憂慮太多了。

而且他喜歡的人,江彌,是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從小嬌生慣養,一個星期的零花錢比他和母親一年的生活費都多。

他們之間的差距那麽大,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而抛開懸殊的身份不談,另一個重點是,江彌是男生,嚴慎之也是男生,當時他還不懂同性戀到底是什麽,只隐隐感覺到,“我不應該喜歡江彌”。

因此,嚴慎之很克制,他把自己心裏日漸加深的渴望和依戀藏在一張冷淡的面孔下,在江彌笑着挖苦他是“撲克臉”的時候,忍住想要抱對方的沖動,攥緊筆,埋頭寫作業。

在江彌看來,嚴慎之是真的很沉默,這種性格往好了說叫沉穩老成,往不好說叫沒有朝氣。

他越是這樣,江彌越喜歡逗他。

有一天晚自習,江彌不老老實實在二班上課,跑去一班找他。由于已經幹過很多次這種事了,江彌輕車熟路地推開一班的後門,踮着腳溜進去,把嚴慎之的同桌趕走,自己坐在他身邊。

“喂。”江彌小聲說,“胡靈靈又來找我了。”

“……”嚴慎之寫字的筆一頓。

江彌說:“她知道我們關系好,讓我幫她遞情書,喏。”

他從兜裏掏出一封疊成心形的粉**書,塞給嚴慎之,“你看,人家可是大美女,校花,厚着臉皮倒追你,你到底喜不喜歡她嘛,給個準話。”

“我早就拒絕過了。”嚴慎之惱了,“你別再幫她了,煩。”

“煩什麽?煩她?煩我?”江彌趴在課桌上,扭頭看嚴慎之。後者放下筆,面色涼涼的,抓住江彌的校服後領,把人拎起來。

“煩你。”嚴慎之不高興地說。

“哦。”江彌點了點頭,“那我以後不來找你了。”

“……”

這句是玩笑話,江彌信口一說,逗嚴慎之的。

但很不湊巧,當天晚上放學回家,江彌無意間聽見他爸和他媽吵架,因為他爸出軌女秘書的事。

這件事江彌早就知道了,他是最先發現的一個。但他一直沒敢告訴媽媽,還因此和他的渣爹談過幾次,他的意思是,只要他爹能改正,他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畢竟是自己親爹,他不想事情鬧大影響家庭關系。

一開始他爹沒答應,反而拐彎抹角地教育他,說什麽男人在外面應酬,有點小動作是難免的,別說是我,你舅舅也一樣啊,你還是小孩呢,等你長大就懂了。

江彌氣得要死,上次摔了一臺手機也沒解氣,把新買的手機又摔了。

但他依然不敢告訴他媽,因為當時江太太有心髒病,身體不太好,醫生說不能動氣。

江彌的确是小孩,不知道該怎麽成熟地處理這種局面。

不等他想出解決辦法,家裏東窗事發,小三——不是女秘書,是另一個出軌對象,突然找上門了。

這個小三給江董事長寫了封信,這封信不小心送到了江太太手上,江太太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老公在十幾年前出軌過,還和小三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小三希望兒子能認祖歸宗,別再和自己一起過貧苦生活了。

江太太氣得差點犯病,在家裏大鬧了一場。

江彌放學回來時,撞見的就是這一幕。

——家庭對人的影響有多深遠呢?

許多年後,江彌想,如果江慎之不是他哥哥,他們是毫無瓜葛的兩個人,也許幸福就沒那麽難了。

那天晚上,江彌安慰好媽媽,夜深人靜時刻,回自己房間裏發了半宿的呆。

第二天他沒去學校。

第三天也沒去。

……

他曠課一個星期,第二周的周三那天,他終于來上課了。

整整一個星期不見,嚴慎之一開始以為江彌說話算話,果然不來找自己了,他別扭了一天,猶豫要不要主動去找對方,可那時他有意克制自己,不想太依賴江彌。

這份克制維持了三天,嚴慎之忍不住想知道江彌在做什麽,他故意“路過”二班門口,聽見二班的同學說,江彌三天沒來學校了,是不是以後再也不來了?

有人說,不來才正常吧,二十八中太差了,江彌可是S市最有錢的富二代,這種太子爺,應該追求更好的教育,說不定他要出國讀書呢。

出國。

以後再也不來了。

嚴慎之心裏剛萌芽的青澀愛意狠狠遭了一場風雨,他聯系不上江彌,失魂落魄地過了好幾天。

直到一個星期之後,江彌再次出現在他面前,那種雲破日出的晴朗感覺,徹底擊碎了他的猶豫和克制。

他開始對江彌示好了。

但本性難改,他依然是一個寡言內斂的人。

他不太喜歡講話,只默默地幫江彌記筆記、補課,也幫江彌帶早餐,買可愛的小玩意兒,哄他開心。

江彌并不遲鈍,他們之間本就暧昧,現在一兩分若有似無的暧昧變成了七八分,恰好江彌家裏一團糟,極其需要安慰。

他無計可施,把嚴慎之的懷抱當成了可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将自己滿腹的氣憤、擔憂和害怕,一股腦地傾訴了出來。

嚴慎之那麽好,江彌太喜歡他了。

某一天晚上,晚自習結束後,他們一起躺在操場上看星星。其實城市裏根本看不到什麽,但氣氛很好。

夜幕降臨,有柔軟的草地,有蟬鳴聲,有微風輕拂,有冒充星星的無人機從頭頂飛過。

江彌屈起手指,以指作步,在草地上悄悄地挪動。

他“一步”、“一步”地挪過去,猝不及防抓住了嚴慎之的手。

“噓,不要說話。”嚴慎之剛要開口,江彌坐起身,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聽見了嗎?”

幾秒鐘的靜默後,嚴慎之搖了搖頭。

江彌得意一笑:“我聽見了,是誰的心跳聲這麽響亮啊。”

嚴慎之:“……”

發展到這一步,接下來應該說什麽做什麽,兩人都心知肚明。

但嚴慎之的嘴被堵着,只能安靜地聽江彌發表演講。

江彌說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前一部分的中心思想是“我很喜歡你以及我為什麽喜歡你”,後一部分的中心思想是“我希望我們一直在一起,你不能像我爸背叛我媽媽那樣背叛我”。

嚴慎之認真地點了點頭。

江彌說:“我也不會背叛你,我會喜歡你一輩子。”

他們在夜空下接吻。

那可能都不能叫做“吻”,只是嘴唇和嘴唇輕輕碰了一下,青澀又笨拙。

但那是誓言的印章,把江彌和嚴慎之的整個青春封在了二十八中的草地上。

後來他們開開心心談戀愛,如膠似漆了好長時間,幸運的是,江彌的父母似乎談妥了,家裏風雨暫歇,進入了和平期。不幸的是,和平沒能維持太久,小三的第二封信寄了過來。

她在信中透露,自己得了絕症,沒錢醫治,也不打算醫治了。只是兒子還未成年,希望江家能把他認回去,即便不認,稍微給他一點幫助也好,別讓他過得太辛苦。

“她好會賣慘。”江彌向嚴慎之吐槽的時候,鬧心地說,“我爸好像心疼了,要把小三的兒子接回家。”

嚴慎之沒吭聲,他一貫如此,只安靜地當樹洞,不擅長對這些事情發表看法。

江彌卻是被折磨慘了,最近一個月,他媽媽被氣得犯病,送醫院兩次,如果那個私生子真進門了,她非得被活活氣死不可。

江彌心情陰郁,他恨他爸爸,也恨小三和私生子。

嚴慎之只好不停地安慰他,但再多的安慰也無濟于事,江太太受了不小的折磨,這份折磨便如數轉給江彌,她其實并不怎麽在意錢財,但争的不過是一口氣,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江彌,說小三的絕症肯定是假的,她要把私生子送進江家,很明顯是為了搶江彌的家産繼承權,想讓她兒子飛上枝頭變鳳凰。

繼承權會不會被搶走,江彌不知道,可他的家庭徹底破碎了,他的幸福被搶走了。

這導致江彌對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充滿了反感,或者說恨意。

然而,命運弄人。

……

江慎之把保險箱拿走了,臨走之前告訴江彌,還行,這幾年過得挺好,資産翻倍了。

他生了一雙冰霜般的眼睛,面色深沉滴水不漏,以前江彌和他對視的時候,能看出他面無表情的背後藏着什麽別扭想法,現在卻是一點也猜不透了。

江彌點了點頭,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連自己此時此刻是什麽心情都理不清。

江慎之反問他:“你呢,你過得怎麽樣?”

“我也挺好。”江彌說。

江慎之笑了下,這是他進門後第一次笑,笑得意味不明,讓江彌懷疑他真有“一笑泯恩仇”的打算。

果然,江慎之說:“看出來了,你過得挺好,你早就已經不愛我了,是吧?”

“……”

江彌一愣,來不及反應,江慎之說:“我也不愛你了,其實分手後我想了很久,我們以前太年輕,把那段感情看得太重了,所以才彼此折磨,寧可互相捅刀子,也不願意分開。但現在不一樣了。”

江彌怔怔地看着他。

江慎之說:“我是你哥哥,有空回家吃頓飯吧,那不只是我家,也是你的家。”

“……”

說完這句話,江慎之走了。房門一關,江彌在原地呆了半天,懷疑自己在做夢——

“你早就已經不愛我了。”

“我也不愛你了。”

——今天和昨天,不知哪一個才更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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