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竹馬

九皇子渾身一僵。

這一瞬,所有的好感都收回,他恨不得立刻把這個小女娃從馬車上扔下去。

當然,他沒有。

如果他把這個小女娃扔下去,接着被扔下去的,就是他了。

他只是将僵硬的目光緩緩移向太後:“妹、妹妹她……”

不用說也能看出來傅亭蕉尿了。

剛出生的孩子都是這樣的,管不住自己,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尿了。

太後下意識伸手去接孩子,突然頓住,收回手咳了一聲:“你先抱着吧。回頭哀家讓蘭嬷嬷給你換一身幹淨衣裳。”

九皇子:“……”他沉默。

路上,傅亭蕉在他懷裏又安然睡去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清心宮,因九皇子坐進了車內,蘭嬷嬷就下車随行了,這會子掀開簾子,才知道傅亭蕉尿在了九皇子身上。

蘭嬷嬷向來機警,只愣了一瞬,便趕忙将傅亭蕉抱了過來。

九皇子手上突然一空,倒有些回不過神來。

太後道:“帶他們下去換衣裳。特別是蕉蕉,可別讓她着涼了。”

“是。”蘭嬷嬷應聲,“請九皇子随奴婢來。”

蘭嬷嬷抱着傅亭蕉,領着九皇子去左暖閣。

傅亭蕉的衣服自然不必擔心,在她出生前早就預備了一大堆,雖然大半都送去了鎮南王府,但清心宮裏也還有好一些。倒是九皇子并沒有衣服放在清心宮,不過八皇子左單鋒常來清心宮玩,因此清心宮總預備着他的各色生活用品。八皇子與九皇子同年出生,雖說一個生在年頭一個生在年尾,身量卻是差不多的,蘭嬷嬷明白太後的意思便是讓九皇子先換上八皇子的衣服。

到了左暖閣,她便喚來大宮女秋夷,匆匆将九皇子的事交代下去,便趕緊抱着傅亭蕉去了右暖閣換衣服了。

換好衣服後,正準備将傅亭蕉送去太後身邊,秋夷過來,說皇上來了,正在與太後議事,且不必進去,等傳召罷。

不用說,必定是在商讨傅亭蕉的事了。

蘭嬷嬷便抱着傅亭蕉依舊留在右暖閣,于是又問起九皇子換好了衣服沒有,秋夷道:“已叫人換好了,胡太醫正好來了,正在給他上藥。”

蘭嬷嬷嘆道:“這個九皇子啊,拗得很,也不知留在他那個母妃身邊做什麽,成日裏挨打。”

九皇子名喚左奪熙,去年冬天才過了四歲生辰,他母妃名喚月無意,封號月嫔。月無意從半年前就開始瘋瘋癫癫,時常發起瘋來就對身邊的人胡打一氣,打得最多的便是她的唯一的兒子左奪熙了。

月無意剛犯病的時候,皇上和太後都還對左奪熙關切有加,要将他送去季貴妃膝下撫養。季貴妃位份僅次于皇後,人又是個溫柔和善的,在她身邊長大比在他那失寵又發瘋的母妃身邊好一萬倍。

誰知道才四歲的小孩已經有了自己的主意,寧可留在瘋母妃身邊也不願去季貴妃那裏,甚至為此咬了皇上一口。皇上本就對這倆母子沒多大情分,因此一怒之下甩袖而去,任由左奪熙在他瘋母妃身邊自生自滅了。

倒是太後心慈一些,在左奪熙又被打了之後還勸說幾次,左奪熙只是執拗不依。這般不識擡舉,便是連太後也懶得管他了,只吩咐宮人們多看着些,倘或月無意又發瘋打他,及早阻止了罷。

不過宮裏都是勢利眼,這倆母子所住的月桂宮又在皇宮最僻靜之處,太後在之後也甚少過問了,因此并不怎麽上心,左奪熙仍舊三天兩頭被打。

對此太後其實也是知道的,卻沒再多加幹涉,也不知道是想讓他受點苦及早服軟,還是真的被他氣到了,不想再管。

秋夷淺笑道:“人在這世間最親的便是父母,何況是個小孩子,自然是最依賴母親的。月嫔娘娘縱有千般不好,于九皇子來說仍是他最親的人。兒子總是想留在母親身邊的。”

“有那樣的娘,還不如沒有。”蘭嬷嬷搖頭,“他母妃遲早逼瘋他。”

左奪熙這個孩子,現在已經是個怪人了。一邊不願離開母妃,一邊又對別的女子畏懼、厭惡,趕走了月桂宮的所有婢女,也不喜任何女人觸碰他,哪怕是對太後,也是敬而遠之的。想來就是因為那瘋癫的母妃,因此遷怒所有女人了。

所以方才見到他懷裏抱着傅亭蕉,她倒有些詫異,肯定是被太後要求的吧,不過他也倒忍得了。

秋夷自然知道蘭嬷嬷說的是什麽,關于左奪熙這個怪癖,宮裏人也大多知道,在這點上她們大多還是特意遷就的,譬如方才給他換衣服,也是特意叫了小太監去的,對她來說反倒也省事。

此番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秋夷便将目光轉到傅亭蕉身上,她沒跟去鎮南王府,這會兒才仔細打量熟睡中的小娃娃,不由得輕嘆:“仔細看眉眼,跟鎮南王與王妃均有幾分相似,竟是融了兩人的樣貌,日後定是個大美人。倘或王妃還在世,對她該是怎樣的寵愛。”

蘭嬷嬷低頭瞧着傅亭蕉:“她便是失了母親,往後也是千嬌萬寵的。不止太後把她當親孫女疼,皇上一直想生女兒,卻沒那女兒命,以後也定把她當親女兒一般寵着的。這孩子,是天生的富貴命。”

兩人這般聊着,小太監在外報聲:“蘭嬷嬷,皇上與太後已經議畢,着傳你帶着郡主過去,皇上要看郡主。”

“是。”蘭嬷嬷不敢耽擱,趕緊将傅亭蕉送了過去,然後自己退至門外守候。

*****

左暖閣內,左奪熙安靜地讓胡太醫上完了藥,便準備走。

正此時,小肅子找來了。

小肅子是他的貼身太監,從小便進宮了,而今十四五歲的年紀,已經很通人情世故了。

他身邊的人,也就只有這個小肅子算得上有幾分真心,不過之前他被母妃追打時,小肅子恰好被打發去拿東西了,因此沒有在他身邊護着他。

小肅子一路找過來,已經知道太後留他治傷之事,這會聽到他要走,忙勸道:“殿下不能走!太後既帶了您回來,還給您找了太醫治傷,您一聲不吭便走,不合規矩不說,豈不辜負了太後的一番心意?照奴才看,正巧這會兒皇上也來了,等皇上和太後出來,您前去謝過太後,正好也在皇上面前露個臉兒,嘴巴甜一點,向皇上請個安……”

他是真心替左奪熙謀劃的。

左奪熙還太小,怕是沒考慮過以後。月嫔娘娘是個靠不住的,他終究還要靠他的父皇。而皇上子嗣衆多,又整日忙于政事,哪有什麽心思分給這個不起眼還忤逆過自己的兒子。如果他趁這次向皇上服個軟,叫皇上看看他臉上的傷,倘或能生出幾分憐惜,往後的日子也好過些。

然而左奪熙只是從鼻腔裏哼了一聲,依舊要回那個偏僻的月桂宮。

可巧,秋夷正好過了來,告訴他們皇上與太後已經談完,此刻正在偏廳逗郡主、話家常,過會子皇上就要走。

她也是瞧着左奪熙可憐,特來提點一二:此時正好是最佳的向太後謝恩的時機。

小肅子機靈,馬上知其深意,忙笑道:“謝謝秋夷姐姐!”

轉頭便來規勸左奪熙趕緊去請安謝恩。

左奪熙抿唇不語,在他的半催半勸中去了皇上與太後所在的偏廳。

北漠的皇帝名喚左晟,今年才二十九歲。

他看了左奪熙一眼,“嗯”了一聲,擡手示意他坐下,便不再理會,繼續同太後道:“既然母後也同意,那麽便定下了,明日朕便下旨,賜封蕉蕉為‘驕陽郡主’,待她及笄之日,朕再賜她封邑。”

他滿心疼愛地看着太後親自抱在懷中的傅亭蕉:“朕這麽多年了,兒子都生了九個了,想全個‘好’字,卻總沒個女兒影。母後盡可放心,往後朕一定把蕉蕉當成親女兒一樣疼。”

“嗯。”太後滿意颔首。

被晾在一邊的左奪熙,不由得又将目光落到了傅亭蕉身上。

傅亭蕉似有感應一般,綴在小臉上的一雙大眼睛轉了過來,好像認出了他似的,又朝他笑。

左奪熙驀地有點生氣,為什麽她總是笑?這麽開心嗎?也是,她的人生多麽順遂美滿啊,那麽多人疼愛着她,當然開心啊!

所以,是在向他炫耀嗎?

左奪熙頓時鼓起了臉,皺起了眉,用眼神示意:“不要笑!”

可是傅亭蕉還在朝他笑。

“不許笑!”

傅亭蕉毫無知覺,仍朝他笑得天真爛漫。

“我讨厭你!”

左奪熙恨恨地撇開臉去。

傅亭蕉便哇哇大哭起來。

“我們蕉蕉怎麽了?”太後趕緊拍着她的背哄了起來,“怎麽突然哭起來了?”

傅亭蕉還不會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朕來試試。”左晟小心翼翼地将她接過來,笨拙地哄起來,可惜也不奏效。

太後一時發急,餘光中瞥見左奪熙,忙道:“老九,你來哄哄她。”

左奪熙餘氣未消,不甘不願地将傅亭蕉抱了過來。

神奇的是,傅亭蕉一入他懷,便止住了哭聲,兩眼還蒙着一層水汽,就這麽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左奪熙周身的怒氣緩緩柔軟下來,嘴角慢慢抿出了一條微微上勾的弧度。

左晟與太後不由得對視一眼。

看來傅亭蕉天生比較黏左奪熙。

如此也好,她正好沒有年齡相近的玩伴,而他正好有些懼女厭女的毛病,兩人多在一處玩,或許既能讓她不至于成長無趣,又能改掉他的壞毛病。

太後便道:“老九,你留下一塊吃晚膳吧。”

左奪熙只得應下。

便在清心宮設席。

和皇上、太後單獨用膳這種“殊榮”,于左奪熙來說還是頭一次,小肅子早已歡天喜地起來,他自己卻沒有興致,桌上的山珍海味吃入口中也味同嚼蠟。

傅亭蕉已經被奶娘帶下去喂.奶了,他此時覺得很乏味,卻繃着一根弦提防着他的父皇是否有話要問他,一頓飯吃得好不安生。

不過及至宴畢,左晟也沒有與他多說什麽,只是在不斷寬慰太後節哀順變,自己也頗為傷感,畢竟他從小也與秦念凝一同長大。

而一直豎着耳朵認真聽他們說話的左奪熙這才知道,原來那個粘人的小女娃……已經沒娘了啊。

晚膳過後,左晟先回了乾坤宮處理公事。

左奪熙也沒有多留,很快就提出要回去,太後便命人送他回月桂宮,并叮囑他以後常來。

左奪熙嘴裏答應了,實際上他此後仍舊沒有主動去過清心宮,每次都是太後着人來請,他才不得不去。

他雖然才四五歲,不過由于母妃的緣故,比一般孩童懂事早些,因此面對太後的态度轉變,心裏也大概明白,就是想讓他陪傅亭蕉玩呗!

他心裏也糾結,他不喜歡女的,不喜歡粘人的,可是他還挺喜歡傅亭蕉的……

不過,他想,等鎮南王回來後,肯定會把傅亭蕉接回鎮南王府的,那才是她真正的家。到時候,想陪她玩也沒機會了,因此心裏那股因為讨厭女人而對傅亭蕉産生的不喜,被壓下去不少。

只是他沒想到,鎮南王回來料理了王妃的後事之後,竟只在铎都待了一個多月,便又去邊關了。傅亭蕉被留在了宮中,由太後代為撫養。

原來,鎮南王與王妃鹣鲽情深,一時接受不了她的死,不願續弦納妾,更不放心将傅亭蕉交給旁人。自己又是一介武夫,單獨撫養女兒也是不便,況且身上還擔負着北漠邊關的安危,遲早要回去守關。因此左右權衡之下,便将傅亭蕉托付給了太後。

太後已将傅亭蕉視為親孫女,自是求之不得,一口應下。

鎮南王怕自己與女兒相處時間越久,越舍不得離開,因此不敢多待,仍舊回邊關去了。

因此,左奪熙依舊隔三差五便被叫去清心宮,陪傅亭蕉玩耍。

傅亭蕉雖為郡主,卻已是實際上的公主,北漠的皇子們莫不将她當成自己的親妹,衆星拱月般地寵她。

可是,她只粘左奪熙一人。

左奪熙不由得有些得意,心道他可是她出生後頭一個見到的哥哥,對他最親近也是自然的。

她還撒尿在他身上,那一輩子最親近都不為過。

因為傅亭蕉,他懼女厭女的毛病也已經減輕了很多,雖然還是不喜別的女人的觸碰,但是對于傅亭蕉的粘人,他卻已習慣了。

太後對他的照看也多了很多,他不願離開月桂宮便不逼他,只是給月桂宮加派了人手,要他們盡心保護他。

母妃雖然仍時不時會犯病,但是每次犯病都有人立刻阻止,不會像從前那樣只靠自己逃脫了。

對于左奪熙來說,傅亭蕉的出現,使得一切都比從前更好了。

就這麽過了三年。

永安九年的夏夜,一切卻轟然改變——

那日大半夜,下起了瓢潑大雨,伴随雷聲陣陣,掩蓋了世間一切別的聲響,也掩蓋了他卧房內桌椅傾倒的聲音。

無人知道他此刻正在生死邊緣掙紮。

“母……母妃……”他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吃了甜文安利進來的小天使別慌!

從下章開始就是青梅竹馬成長史了~

我們小九的身世有點悲催,但是木關系,天使蕉蕉來拯救了~

大概就是一邊拯救一邊成長一邊相愛的小甜餅吧~

傲嬌永遠抵不過黏人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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