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亥時已過,桓晔尚未就寝。

裴知月在喜宴上吃的不多,回到東宮不久就嚷嚷着餓了,是以現下夫婦二人正一面吃着宵夜,一面随意地說話。

一碗銀耳蓮子粥還未見底,東宮總管太監胡安就匆忙進殿。

待桓晔見之,立刻揮退候在寝殿內伺候的宮人,胡安這才低聲且急地道:“方才葉姑娘使人來報,沂王殿下病危。”

乍然聞此噩耗,桓晔頓時瞳孔緊縮,只覺一瞬間心髒驟停,呼吸全無。片刻,他才鎮定神色,扶着桌沿站起來。

裴知月一直提着心看着他,到底是看出他強撐着,便關切喚他,“殿下?”

桓晔這才似有所感的回神,他沉聲囑咐裴知月道:“你自去休息,莫要等我。”

而後他大步出殿,同時吩咐胡安安排人随他去葉府。

桓允口吐黑血,極有可能是中毒之兆,葉微雨心下大駭,也知他定是在信王府遭遇的不測。

為避人耳目,她和桓允如常回府,只在半道上命斐宇去請段啓軒上葉府出診。

桓晔到時,段啓軒已經斷出桓允确為中毒。可這毒狀罕見,他一時間還不能确定此為何毒。

為着先穩住毒性使其不再蔓延,以致藥石罔效,眼下只得暫時拔毒保命。

桓允人已昏迷,身體卻感知得到疼痛,他在段啓軒不斷的紮針拔針放血的過程中,無意識地時不時咯出幾口血來。

桓晔在一旁看着,終是不忍心背過身去,擡袖擦去眼角溢出的淚珠。

反觀葉微雨,她雖眼眶泛紅帶淚,卻是緊緊抓着桓允的手,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遠山苑燈火通明,至天泛魚白,段啓軒才長舒一口濁氣道毒勢暫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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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暫無性命之憂,可這毒性極強,若不能七日內不能根除,恐突然毒發不治身亡。”他說着對桓晔拱手道,“老臣定竭盡全力為沂王殿下研制出解藥。”

“有勞院正了。”桓晔猶不能安心,可也知曉此事急不得,只按捺道,“還請院正盡快,小九的身子,你也曉得...本宮擔心他...”

未盡之意,段啓軒自然明白,“太子安心,此毒雖狠,卻并不是無解。只沂王這些日子都處于昏迷之中,加上老臣為他服的藥性烈,不時會有咳血的情況,還請太子擔待些。若無旁事,老臣這就速回太醫院琢磨解藥。”

送走段啓軒,桓晔又與葉微雨交待了幾句,便急匆匆趕回皇宮。

事關桓允生死,便是桓晔有心瞞住嘉元帝不欲讓其憂心,可他昨夜突然離宮,哪怕旁人不知,也逃不過嘉元帝的耳目。

是以桓晔入得大內卻未返東宮而是先至福寧宮。

若非上朝之日,嘉元帝則是五更寅時起。

桓晔還不及到,守在殿外的李尋白見其身影,當即小跑着過來,“殿下,陛下等您很久了。”

眼下是卯時三刻,照嘉元帝的作息,此刻應當還在演武殿打拳未回。對此,桓晔心下了然,面上點點頭便徑直進寝殿去。

嘉元披着外裳,內裏只着明黃寝衣,見桓晔,問道:“九兒如何了?”他挂念小兒安危,終夜不曾合眼,聲音中帶着濃濃的疲憊。

“尚在昏迷之中,性命岌岌可危。”桓晔忍性憋氣一整晚,此時在父皇面前終是忍無可忍,“李恪謹狗膽包天,竟将毒手伸至小九,父皇,還請兒臣即刻就下令圍剿首輔府。”

“糊塗!”嘉元帝枯坐一夜,思緒卻還清晰,“出師之名為何?屆時李恪謹反咬你濫殺忠臣無辜,教你如何收場!”

“眼下連段啓軒都不知小九所中之毒為何!若不取得解藥,七日之後...父皇,你知曉後果!”桓晔少有這般沖動易怒之時,他便是時刻說服自己當務之急是先救桓允,再談其他。可他一想到分明知曉真兇是誰,卻苦于沒有證據而不能堂而皇之對其發難就怒火中燒,不得自解。

片刻,嘉元帝喚進李尋白,吩咐道:“信王進宮後讓其立即來見朕。”

大婚第二日,照規矩,新婚夫妻在辰時要進宮謝恩。

李尋白安排了內侍等在東華門,待桓奕和阮靜姝的馬車停下,就趕緊上前禀明嘉元帝的旨意。

按說夫妻二人到李貴妃的寝宮請安,嘉元帝也會在場,以叩謝皇恩。若無要緊事,完全不必單獨召見他。

莫不是昨夜喜宴,小九險些中毒之事被父皇曉得了?

桓奕心下疑惑卻也有了些猜測,他與阮靜姝對視一眼。

那內侍又道,“信王妃娘娘也勞煩一同前往。”

兩人至福寧宮。

桓奕直接去面聖,而阮靜姝則被帶至偏殿歇息。

因是在皇帝的地盤上,她也不敢放肆,只提緊了心神不安地等着。

阮靜姝十一歲那年重病,幾次陷入昏迷險些不治。待醒後,想到病中所經歷的種種,竟有大夢三生之感。

她不僅看到自己短暫的一生,同時也探知道與她相關之人的痕跡。

彼時她只是個偷偷愛慕九皇子的小姑娘,害羞且膽小。可桓允眼裏根本瞧不上她,甚至是否知曉她的姓名都有待商榷。

那時候的桓允也如同現在一般,滿心滿眼都是葉微雨。唯一奇怪的是,現實中的葉夫人齊朦因難以承受父親幼弟身死沙場之痛,病入膏肓離世數年。

而阮靜姝印象中的齊朦卻尚在人世,且身體狀況經過葉南海四處尋訪名醫為其調養後,已經與正常人無異。

是以待葉微雨長到十五歲,葉南海辭去官職,帶妻子女兒游歷山川湖海,城郭集市,志在走遍天下。

到桓允婚齡,嘉元帝欲為其賜婚。他不從,只身跑去雲貴一帶尋葉微雨,後來不知二人發生了何事,待桓允回京後再不提及此人。

雖不抵抗婚事,卻也挑挑揀揀沒個定數。

阮靜姝暗自瞧着,總抱有些幻想。

其後也是桓奕大婚,他娶柱國将軍之女為妻。饒是是皇帝親自挑選的王妃并賜婚,他卻不甚歡喜。

在喜宴上,向來待桓允極好的信王,明知其不能飲酒,卻有意使性子一般定要讓他喝下自己敬的酒。

桓允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卻意外橫生,當場暴斃。

電光火石間,竟有隐蔽的私兵從信王府各處跳出挾持了赴宴觀禮的朝臣賓客,大有造反之勢。

太子桓晔也被困信王府,只他有暗衛護身。手下另有暗衛拿他令牌擇近處調兵将王府圍得水洩不通。

那連桓奕都不知曉從何處冒出的私兵竟以他為尊,揚言其既已毒殺沂王,眼下更應該趁勢手刃太子借機奪位。

同時,府外桓晔調的士兵與趕來援手的另一波私兵交手。府內的桓晔和桓奕也不肯受外人轄制,欲親手突圍。

一時間信王府血流成河,不少無辜之人葬身此處。

阮靜姝目睹全程,被各方紅眼的厮殺吓得肝膽俱顫,冷汗漓漓,也不知到最後她也是被殺還是怎的,只覺眼前紅光一閃,就從病中驚醒,頑疾也不醫而治。

正因為這個似真似假的夢境,昨夜阮靜姝才刻意去制止桓奕向桓允敬酒,當時無事發生,她還在慶幸免去一場災禍,可眼下看來卻不盡然。

嘉元帝在養心殿召見桓奕。

他開門見山道:“昨夜九兒在你府上身中劇毒你可知曉?”

桓奕方才彎腰拱手行禮,動作還未收回,聽聞嘉元帝所言,他瞪大雙眼擡頭,“當真?”

“父皇,小九眼下如何?”

嘉元帝細細審視他面上細微的動作,那緊張憂心之情不似作假,卻也沒直面他的問題而是道:“尚可。”

桓奕地位尴尬,雖然嘉元帝和太子一直不曾疑心他,但有個心思不安分的母妃和野心極大的外祖,他稍有行差蹈錯,便會惹來大禍。

桓奕無心争奪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也不願白白惹人懷疑擔莫須有的罪責,他一五一十道:“兒臣确實逮住一人,此人借機将毒/藥下在小九喝的茶裏欲置其于死地。可那人是死士,還不及兒臣審訊,當場吞藥自殺。”

“那茶水可還在?”嘉元帝道。

“在。”昨夜,桓奕當即就着人查驗茶水的貓膩,得到的回答是其中有毒。但此毒怪異,且兇狠非常,食之可當場斃命無挽回的可能。

嘉元帝與他又說了幾句,便讓人退下。

桓奕接走阮靜姝,至福寧宮外。

他道:“母妃那處,我一人去便可,你先行回家。”

“為何?”阮靜姝不解。

從父皇那出來,他也是神情凝重一言不發的,她看在眼裏也是忐忑不已,“莫不是沂王殿下當真出事了?”

桓奕點頭,“命在旦夕。”

“可...”

桓奕止住阮靜姝的話頭,“此事另有隐情。”他輕輕抱了抱她,“你莫要胡思亂想,回家等我可好?”

阮靜姝看着他,雖然想與他共進退,可自己沒甚本事,便是跟着他幫不上忙不說,怕是還要添亂,只好同意,“好,你早些回來。”

...

新媳婦今日要進宮拜見婆母,饒是李貴妃對兒媳接受得很勉強,可到底要拿起她作為母妃的氣度和架勢,在阮靜姝面前立威。加之桓奕向來不與她齊心,李貴妃也想在兒子面前留有好印象,因而一大早便起來梳妝打扮,在外人看來她是極重視兒媳婦頭一回請安的。

李貴妃在衆多宮婢嬷嬷的陪同下等着,左右已經過了辰時,非但陛下未至,就連兒子與兒媳都不見蹤影。

她的貼身嬷嬷元氏見貴妃面上不顯,手指卻在無意識的攪着手帕,極有眼色的使喚了內侍去宮門處打聽為何信王與王妃還未到。

那內侍将将踏出宮門門檻,就将桓奕給迎了進來。

信王有“殺神”之名,實則帶下人較為和善。然而現下他周身氣勢沉沉,順和宮衆人很敏感的察覺出信王殿下心情不善,不等他吩咐,皆自覺退至殿外,并掩上門窗。

李貴妃平白等了一大早本就心氣兒不順,又見桓奕只身前來,更是氣得質問道:“怎的就你一人?我那兒媳莫非這般無用,連給我這母妃請安,身子都不允麽?”

“母妃!”桓奕沉聲道,“你休要陰陽怪氣的指摘王妃!眼下我不是與你來讨論靜姝的身子如何。我且問你,昨日你在我的婚宴上動了什麽手腳?!”

昨夜到今日都風平浪靜,李貴妃以為此事神不知鬼不覺無人曉得。眼下他貿然提起,又是一副知曉甚深的模樣,她心底“咯噔”,卻未表露出來,只冷靜道:“你大喜的日子,加之你那王府向來被你掌控地滴水不漏,生怕我慢待了你的心尖子,我還能做甚!”

“母妃,迷途知返還來得及!”桓奕有心勸誡,“你以為父皇今日為何不來順和宮?”

是啊,嘉元帝雖待後妃無情,可他對子女們該盡的責任也會盡到。尤其是桓奕是繼齊國公一門後,最受其重用的軍事人才,全無道理不過來受新媳婦的改口茶。

李貴妃身處後宮,即便娘家得勢,能首要決定她是榮華還是落魄,亦或是生死的都只有嘉元帝一人。

想到此處,李貴妃挺直腰背端坐的身子忽然就松垮下來,跌靠到椅背上,“他都知道了?”

“你以為呢?”

嘉元帝到底知不知曉,桓奕也無準确的猜測。他離開福寧宮前,聽他說:“奕兒,朕不管你了解多少,或是半分不知情,朕也明白你夾在中間極為艱難。可眼下這情形,你應當做好準備。今日你母妃那,朕便不去了。”

很明顯,父皇是要他表态了,對母妃,也對外祖。

“若母妃不曾犯糊塗加害小九,您的地位仍舊穩固,誰也犯不到你分毫!可你此次卻大膽到伸手觸觸及父皇的逆鱗!”

“桓奕!”李貴妃突然怒目而視,出口便是對桓奕的控訴,“你有沒有良心?!我所做的這一切是為誰?!憑什麽你要去馬革裹屍,征戰沙場,而那兩個僅憑有個好娘就能受到皇帝的萬般愛重?你風餐露宿得來的爵位,桓允那廢物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人親手奉上!”

“我夙興夜寐為陛下打理這後宮,可他眼裏只有寧望舒!那女人都化作了一抷黃土至今仍念念不忘!你說,我能甘心嗎?!活着的時候,争不過她,死了仍是她的手下敗将!”

“既然桓欽不肯給,那本宮就自己拿!”

“你們這是謀逆!”桓奕突然後悔自己的失職,平日他對母妃關心甚少,縱容其與外祖家頻繁接觸的後果竟是生出這大逆不道的心思。

“那又如何?奕兒,你父皇的皇位就來的名正言順了嗎?若沒有你外祖父相助,哪還有那兩個孽種作威作福的餘地。”李貴妃憶及往事,本一派面目猙獰之相,她忽而又轉為溫柔笑意,拉着桓奕勸服,“奕兒,我與你外祖父商量好了,他要我尋好時機殺了桓允,餘下桓晔他自有法子對付,一旦事成,這皇位于你可是探囊取物!”

桓奕搖頭拂開她的手,“我對皇位從來無心,選擇投軍也單純是為着保家衛國,沒有你們這般肮髒的心思。”

“奕兒,”李貴妃見說服不成,竟苦苦哀求,“當年陛下尚居東宮,母妃為他誕下長子。可你那苦命的大哥不及兩歲便去了,于是我把對他傾注的心血轉移到你的身上,為的還不是你出人頭地。母妃這一生別無所求,只願你成為萬萬人之上的所在,奕兒,你就全了母妃的願望可好?”

“亦或是,你願看着你的王妃屈尊人下?”

“你錯了,”李貴妃執迷不悟,桓奕心下一片慘然,“我生來就已是人中龍鳳,站在權利的上層,所得到的已足夠我一生無虞。太子也是仁義明理之人,日後斷不會無故苛待血親兄弟。我的王妃所求也不多,此生喜樂安康足矣。”

“母妃,你言語上為我所求,不過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權力私/欲罷了。”他提醒道,“外祖一家我自來便與他們保持距離,從他們的種種所為來看,與你并非一心,你莫要平白當了旁人的替死鬼。”

“若母妃當真下毒了,及時将解藥拿出來,或許父皇還會斟酌着輕饒了母妃。”

聽到桓奕如此說,李貴妃心裏有一瞬間的動搖,很快她就打消了念頭,只因她根本沒有解藥。

“晚了,奕兒。”李貴妃力氣全無似的低聲喃喃。

桓奕見她冥頑不靈,一時也不知如何再勸,只道:“你好自為之。”

他查驗的那毒得出的結果,還有一獨特之處在于若它與其他毒/藥混合使用,所顯出的藥性便是另一種,也就是說它可加強毒性,卻會隐藏自身的特質。

若他沒有猜錯,李恪謹先是慫恿母妃對小九下毒,而後自己再安排人補上,雙重保險,以全萬一。而昨夜他們預謀的大事便是起兵圍剿太子,以逼父皇退位。可他打的卻是為着自己和母妃的旗號,便是事敗,父皇首要清算之人便是他母子二人,到時他們百口莫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罪孽。

此計歹毒之至,桓奕再次看向李貴妃時,便覺可悲。他母妃自來把李家挂在心上,而李恪謹好似從未把母妃當做他自己的孩子。

可就是這萬無一失的計劃,最後因着靜姝的提醒,小九沒有喝下那杯茶,他只能按兵不動。只經過這一亂,短期內李恪謹是不敢再妄動了。

其實此局的輸贏無甚懸念,父皇早就對他嚴加防備,李恪謹的謀算終究要落空的。

桓奕離順和宮後,又去勤政殿求見嘉元帝,父子二人密談許久,其內容旁人不得而知。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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