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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蔓燒,豔紅熾熱的妖豔色澤,染紅了一片闇黑天際。
耳邊充斥着此起彼落的焦急呼喊,雜沓的腳步聲由身邊匆匆而過,她卻聽不清周遭的聲音,只知道,眼前的情景象惡夢。
“不……這不是真的!”
火勢驚人,火紅的光瞬間吞噬眼前一切,熱燙燙的溫度烘得她的雙頰發燙,她的家毀了……
“小姐快走啊!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驀地,不知道是誰拉着怔吓在原地出神的她,要将她帶離。
她定在原地執意不走,慌亂無措地問:“我爹、我娘,還有我大哥逃出來了嗎?”
還沒有親人的消息,她不能走!
“可能已經被救出了,快走吧!”對方給她一個極不确定的答案,便拉着她往外跑。
她被動的移動着腳步,視線卻戀戀不舍地頻頻向後張望,那一處陷入火海之中、自小生長之處。
屬于兒時回憶的點點滴滴瞬間湧上,淚再也忍不住地順着雙頰撲簌滾落,留下沾染上火色的淚痕。
為什麽這樣可怕的事會發生?
抱着忐忑難安的心情,她離開自己的院落往大門的方向而去,在經過後園那一片紅梅林時,不斷湧出的淚水立即模糊了視線。
聽娘親說,後園那一片紅梅林是祖奶奶親手栽下的,一代傳過一代,稀疏紅梅拓成一片梅林,成為園中一景。
透過火海看着那一片被大火席卷的梅林,她心痛不舍,在倉皇中,顧不得火燒得正熾,她奮力折起一枝未被火舌波及的梅枝,卻因為扯動的力道過猛,撼動了整株被火焚得脆弱的老梅,啪喳一聲,一截仍帶着火花的枝桠掉落,砸在她的手背上——
“啊!”
猛地襲來的灼痛讓她驚醒,睡在宋珞淳身邊的倩兒被她的哭喊給吓醒,慌忙地起身張望四周。
“什麽事?什麽事?”
倩兒張望了一會兒,只見黑漆漆的房中一片寂靜,什麽事都沒發生,倒是窩在牆角的身影讓她回過神來。
她匍匐來到宋珞淳身邊急聲問:“淳兒姊姊,你沒事吧?”
宋珞淳整個人像被掏空似的,眼神空洞,思緒渾噩,腦海被家中大火吞噬的可怕情景給占滿。
那日之後,她什麽都沒有了,只剩她一個人……
自此,那場燒毀她生命中所有的惡火,總不時出現在過往的惡夢裏,糾纏着她、折磨着她。
倩兒連喚了幾聲得不到回應,出手搖了搖一臉木然卻淚流滿面的她,焦灼地問:“淳兒姊姊,你別吓我啊!”
宋珞淳幽幽地回過神望着她,好半晌,才用喑啞、虛弱的聲音開口。
“我……沒事……”
倩兒雖然與她對上視線,卻發現她的眼神十分渙散,因而無法确定,她到底醒了幾分。
猶豫了片刻,她匆匆下榻為她倒了杯水,催促着她喝下。
水涼沁脾,在冬日卻顯得凜冽入骨,一入喉,一下子就讓宋珞淳整個清醒過來。
“我……沒事。”
為惡夢所擾已是家常便飯,她早習慣,卻苦了得與她同床榻的倩兒,免不了要被她由惡夢中驚醒的尖叫吓個幾回。
看她臉色蒼白,一頭冷汗,倩兒擔心地問:“是作了什麽可怕的惡夢嗎?你叫得好大聲。”
“嗯……”
她避重就輕帶過,夢醒便不願再去回憶那一段過往。
倩兒點了點頭。
“既然沒事就趕緊睡下吧!明兒個還得一早進廚房,遲了嬷嬷可不饒人。”
罄郡王府的管事福如嬷嬷聽說是太後近侍,在宮中服侍太後多年,恩威并濟、對仆役的要求嚴格,府中仆役無人不怕她,無不将她的話奉為圭臬,不敢不從。
宋珞淳點頭輕應,看着倩兒打了個睡意仍濃的呵欠後躺了回去,她卻了無睡意。
在家鄉時爹親是個受地方敬重推崇的私塾夫子,家中大火後,地方鄉紳紛紛伸出援手,為她殓葬了家人。
于災禍中獨活,她茫然不知今後該何去何從,再聽着人們議論這場火的起因,她心裏一片混亂,痛苦不堪。
親戚們皆在遠方,她讓人派了治喪的消息後也沒想要依靠誰,選擇離開家鄉,遠離那個充滿回憶的痛苦之地。
為了活下來,她在罄郡王府找了個丫鬟差事,指望有一日能衣食無憂,找到一處好山好水落腳,度過餘生。
如今她入府已經三個月,漸漸習慣了粗活,不再去在意,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嫩雙手,早已變得粗糙。
她适應得很好,唯獨這顆心,還是沒法兒淡忘家中劇變,以及一夜間失去所有所帶來的打擊……
惆悵心思千回百轉,她感慨地幽幽嘆了口氣,想睡卻不敢再睡,只好輕手輕腳地起身,準備走到屋外透透氣。
一夜風雪已歇,天色将明未明,灰蒙蒙的天色讓空氣裏彷佛多了一絲冷凜的氣息。
宋珞淳不由得攏了攏身上的棉袍,搓手呵氣,看着眼前的雪景,心裏已經有了主意。
罄郡王喜歡飲茶中帶有四季花葉的自然香息,管事會命奴才們趁早取花露煮茶,讓茶香中帶有花草雅香。
時正歲末,白梅開得正熾,取的便是梅上雪,這時辰雖早,卻是取雪煮茶的好時機。
此刻天氣雖冷,有事可做,至少讓她的腦子可以清楚些,不必再陷入惡夢中的渾噩低落情緒裏。
心意一定,她拎了只銅壺,走出仆役休息的院落,緩緩地往後院的花園走去。
她的腳步才到花園,突然一抹飽含惱意的粗聲打破四周寧靜——
“嬷嬷,你做什麽?我困死了,先讓我回去睡好嗎?”
他與敦安伯世子在花樓裏聽姑娘唱了一夜曲、喝了一夜酒,此時累得只想回榻上好好睡一覺。
但福如嬷嬷卻和他過不去,硬是在這時候對他說教,他頭痛不已,什麽都不想理會。
無視宇文凜板着一張臉,福如嬷嬷用沉肅、一絲不茍的語氣冷聲道:“這時辰本該是練武、讀書的時間,不是拿來睡的!”
被福如嬷嬷拽着不知上哪兒去,帶着酒意的宇文凜惱了。
“嬷嬷,你就饒了我吧!”
“是老奴要請王爺饒了老奴,若老奴再這麽縱任王爺您鎮日無所事事,縱情玩樂,太後若怪罪下來,老奴承受不起。”
宇文凜兒時因父親罄親王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母親堅貞殉情,獨留他在世,他因而被封為郡王,太後體恤他自幼失去雙親,長期将他帶在身邊養着。
因為宇文凜天資聰穎、文武雙全,因而備受太後寵愛,身邊人因為這一層關系,對他也是百般遷就、讨好,養成不可一世的驕氣。
長及十五,皇帝賜府邸遷出宮,宇文凜卻與他興趣相投的王公子弟親近,繼而染上惡習,放浪形骸。
為了管束宇文凜,身為皇太後近侍的她,被派進罄郡王府當管事,就近監控,以免他仗着皇太後對他的寵愛胡作非為,幹出什麽有損皇家顏面之事。
“放心,若皇奶奶真怪罪下來,由本王承擔。”
話落,他甩開老嬷嬷的手,忿忿地舉步離去。
宋珞淳并非有意偷聽,但聽到男人忿忿的腳步聲朝自己的方向而來,她急慌慌地躲在一株老松後。
入府前她便知罄郡王名聲不佳,卻不知這個天子驕子竟放縱到如此地步,夜夜笙歌,身上的酒氣又如此醺人。
她離他有段距離,卻還是可以聞到他身上的酒味,為此,心頭無來由升起說不出的厭惡。
這樣的他,讓她想到兄長……
若不是兄長沉迷于賭,欠下大筆債銀,家裏也不會飛來橫禍,弄得家破人亡的地步。
在她的思緒又不由自主轉到那段讓她既懷念又難過的過往時,福如嬷嬷的聲音再次傳來,打斷她的思緒。
“王爺!王爺!您巳時前還得入宮,就算不準備功課或練武,也該讓下人伺候您醒酒、梳洗啊!”
已故罄親王英勇善戰、文采不凡,宇文凜身為罄親王遺孤,身為皇家子弟,理所當然要與父親以及族中男子一樣優秀。
福如嬷嬷身負皇太後賦予的重責大任,明知主子此時怒氣正盛,卻不得不追趕上前。
醉意讓宇文凜無法思考,疲憊讓他聽不下半句唠叨,腳步愈邁愈快,一個不留神,腳尖陷入積雪中,将他給絆倒。
“哎呀!不好!”福如嬷嬷見狀,急急上前。
宋珞淳見個大男人突地栽倒在她面前,忍不住倒抽了口氣,同時間順手将他扶起。
率性地抽出卡在雪中的腳,宇文凜也沒起身的打算,惱惱地揮了揮手嘟囔。
“走開,別管我。”
雪沁涼,貼在頰上,舒服得讓他不想動。
“真是胡鬧!”福如嬷嬷輕斥一聲,接着朝樹後那抹身影問:“誰躲在樹後?”
這當下宋珞淳有些尴尬,卻不得不出聲露臉。
“嬷嬷,奴婢是在廚房幫忙的淳兒。”
福如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番,立即認出她來。
罄郡王府裏的仆役全是由她嚴格挑選入府,而眼前這一個,她的印象最為深刻。
她叫宋珞淳,除了生得清麗淡雅,令人瞧着舒心,她還有一種不同一般丫頭的端莊、高雅氣質。
乍見宋珞淳第一眼,她便知她不會是一般尋常人家的姑娘,果不其然,大略問過她的出身才知,她的爹是宜縣夫子,因為家逢劇變,才不得不賣身為奴掙錢生活。
興許是出身讀書世家沒幹過粗活兒,宋珞淳的手腳不似一般丫頭伶俐,但可取的是,她十分乖巧勤快、性子安分沉靜,讓人無法不喜歡她。
“你這麽早在那裏做什麽呢?”福如嬷嬷問,語氣不自覺柔和。
“奴婢要采梅上的雪水給王爺煮茶。”
聞言,福如嬷嬷毫不懷疑地點了點頭,依她的性子,的确是會做一大早到園子裏取雪的事,因此她并不意外,點頭示意後緊接着說:“正好,你幫我把王爺攙回房裏吧!”
宋珞淳詫異地眨了眨眼。
“就我們兩人?”
她雖然在罄王府當差,但畢竟是在廚房幹活兒,從未正面瞧過罄郡王爺的模樣,直到現在——
他趴着,沒法兒瞧見他的長相,卻可以清楚看出他身形颀長,絕不是她與福如嬷嬷兩人可以承受得了的。
尤其他現在等于是整個人趴在地上,要攙起他的困難度更高。
因為心急,福如嬷嬷一時沒去留意這一點,還沒來得及開口,宋珞淳卻搶先一步道:“不如奴婢先和嬷嬷将王爺扶起來,再到前頭去找阿丁或通寶來幫忙可好?”
“嗯,就這麽辦。”
福如嬷嬷點頭,與宋珞淳立在宇文凜兩側準備将他攙起。
宇文凜聽着兩人的對話,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一感覺兩人真靠近準備攙起他,他濃俊的眉打了八百個結,兩手一揮,沉嗓中帶着一絲愠怒。
“都說了別管我,就算找八人大轎來擡,本王也不走。”
沒料到他會突然有這麽個舉動,宋珞淳一個重心不穩,被他推了下,往後倒坐在雪地上。
福如嬷嬷再次驚呼,宋珞淳不敢置信地瞪大着眼,瞅着眼前這耍無賴的驕貴男人。
方才她才覺得宇文凜不知長進之處讓她想起兄長,這會兒見他這擺高的姿态,實在忍無可忍,開口便道——
“王爺是可以貪雪地寒涼賴着不起,但身子枕貼在雪上久了,不怕受了風寒,也怕生了凍瘡,屆時定是要命太醫入府診治,若因此驚動了皇上、太後,王爺還能這麽我行我素,不分日夜縱樂嗎?”
礙着主子尊貴的身分,福如嬷嬷心裏正酌量着怎麽說、怎麽拿捏語句才得體,沒想到這丫頭卻無畏無懼、振振有詞地說出這一番話,讓她不由得為她捏了把冷汗。
主仆畢竟有別,主子尊貴的身分,怎麽能讓她一個丫頭訓斥?
“淳兒!”
一聽見福如嬷嬷微凜的嗓,宋珞淳這才意識到自己逾越了。
“奴婢鬥膽。”她恭敬地垂首道歉。
宇文凜原本被福如嬷嬷擾得心頭發火,再聽這卑賤的小丫頭居然膽敢開口訓斥他,擰眉瞥了她一眼,卻瞬間被撼住了。
她态度恭敬地低垂着頭,幾絲墨發垂在因為激動而染上粉暈的耳廓子、半截玉頸間,襯出她如雪般的膚色;長而翹的羽睫輕垂,形成一張寧定淡雅的側顏,突然間,他的醉意似乎退了幾分。
這大膽的丫頭方才不是出言訓斥他嗎?怎麽這會兒将頭壓得老低,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怎麽?以為低下頭道歉,便可以彌補方才對本王大逆不道的失言嗎?”
她過分恭順謙卑的态度看在他眼裏,像是不屑與他正眼相交的反應。
他略帶嘲諷的嗓音讓宋珞淳意識到自己失了分寸,逞口舌之快,也讓她記起,眼前這個男子是高高在上的罄郡王,不是總惹家人心煩意亂的不成材兄長。
“奴婢知錯。”
他按捺下火氣,冷哼了聲才扯了扯唇命令。
“知道錯就擡起頭讓本王好好瞧瞧。”
聞言,宋珞淳只得柔順擡起頭,一對上宇文凜那雙因為醉意而減了幾分銳利神采的鷹眸,她的心不由得一顫。
宇文凜真的如人們所說的那麽好看,他有張令人評然心動的英俊臉龐,劍眉挺鼻薄唇、面如玉冠,俨然是一副翩翩貴公子的斯文模樣……可她知道絕不能被他的外表朦騙,因為罄郡王骨子裏藏的心思,可不若表面那般好看。
思及這點,她心裏不免忐忑,不知道自己頭一回見主子便得罪了他,會有什麽下場……
“以後,你就到我房裏伺候。”
他怎麽也沒想到,眼前生得清麗淡雅的女子會有頂撞主子的膽子,他很好奇,在那張柔雅外表下,藏着什麽樣的性情?
“啊……”
宋珞淳因為他突如其來的決定,驚訝不已地傻愣住。
方才她還想着不知自己會有什麽下場,沒想到立即便得到答案了。
但……她沒得到該有的懲罰,反而因此成了王爺的貼身奴婢,這是什麽道理?
心一慌,她直覺瞥向福如嬷嬷,尋求她的幫助。
她沒有貼身伺候過男人的經驗,她真怕自己會因為笨手笨腳惹惱了主子,搞砸差事,她寧可留在廚房幹活兒,日子單純些,心裏也踏實些。
未料,福如嬷嬷心裏琢磨了下,認同地颔首。
“你房裏是缺個丫頭,讓淳兒過去伺候你是妥當的決定。”
廚房的大廚金大貴時不時在她面前稱贊宋珞淳,說她柔順知禮讨人喜歡,要福如嬷嬷将她安到他處幹活兒,別把這樣的好丫頭留在廚房浪費了。
這些話她一直記着卻還未仔細酌量,現下想來,識字的她很适合為王爺整理書房、當伴讀,或是做些在書閣曬書的斯文活兒。
不敢相信這事就這麽成了定局,宋珞淳死死盯着她,冀望福如嬷嬷能改變主意,為她說話。
“嬷嬷……”
福如嬷嬷語重心長地打斷她的話。
“好丫頭,王爺孩子心性貪玩,有你在王爺身邊幫嬷嬷提點,嬷嬷也好放心啊!”
實話說,她與福如嬷嬷從未單獨說過這麽多話,被她如此重視着,宋珞淳不好違背她的意思,更何況,她只是個丫頭,縱使不願意,她也只能妥協,一如她妥協命運的安排一樣。
“奴婢……明白了。”
“好丫頭。”
福如嬷嬷欣慰地拍拍她的手後接着說:“你這就陪王爺回去梳洗更衣,別晚了進宮的時間。”
一聽到福如嬷嬷還未死心,宇文凜莫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跟着把手遞到宋珞淳面前。
“扶我起來。”
沒好氣地瞅着她那尊貴的主兒,宋珞淳敢怒不敢言,只能乖乖上前,伸手拉他一把。
兩人的手指相觸,宇文凜感覺她指下粗糙的膚觸,忍不住拽着她的手揉捏着。
“可憐哪!手這麽粗,去本王那邊……”
他肆無忌憚的輕薄舉動令宋珞淳的嫩臉不争氣地一赧,她抽回自己的手,板起臉正聲道:“請王爺自重。”
自重?!
普天之下應該也只有她敢這麽同他說話,居然要他自重?
他扯了扯唇,不自覺地用起對煙花女子說話的方式,油腔滑調道:“本王這可是心疼你啊!”
心疼?!
他的疼惜讓宋珞淳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她用不帶半點情緒的話回道:“王爺的好意奴婢心領了,奴婢只是盡本分做好分內的事,王爺無須心疼奴婢。”
訝異他的好意就這麽被冷冷地推拒了,宇文凜挑眉凝視她,想知道她這話帶有幾分真心,又或者只是欲擒故縱?
宋珞淳坦然迎向宇文凜的凝視,表情堅定,沒有半點惺惺作态之姿。
哪個姑娘聽他這麽說,不是笑得花枝亂顫?
唯獨她,非但無動于衷,甚至露出極想與他劃清界線的表情,尤其是當她板起一張如玉般的小臉、微抿着粉唇的嚴肅模樣,更是讨他喜歡。
在他身邊的人泰半是因為他的身分對他唯命是從,為了得到利益而讨好他,只要想起那些人的嘴臉,她更顯得可親。
想起這點,宇文凜滿意地咧嘴微笑,用玩世不恭的語氣說:“不管你要或不要,本王都會好好待你的。”
雖然他有不碰自家奴婢的堅持,但耍耍嘴皮子逗逗她,看着她板起臉還挺有趣的。
聽着他那讓人可以多做聯想的話,宋珞淳無法裝作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寒顫,心跟着一沉。
關于宇文凜的惡形惡狀她已經聽過不少,卻從未上心,更沒想過,有一天,她得伺候這個尊貴的王爺。
如今被安排在宇文凜身邊,她還有平靜安定的一天嗎?她還能安安分分當個丫頭,平平淡淡過她的日子嗎?
***
宋珞淳十分肯定,宇文凜是故意的!
方才和她說話時明明可以看出他的酒已退了幾分,但攙着他回房時,這男人卻惡劣的把身體的重量全放在她身上。
因此她舉步維艱,雪地留下深深的腳印子,一路烙往宇文凜的院落。
好不容易推開門扇進了房,宋珞淳發現,一個丫頭将一疊衣物擱進內寝後才道:“淳兒姊姊,這是王爺入宮要穿的衣衫,待姊姊替王爺換好,再喚奴婢進來為王爺梳頭绾髻。”
入宮是何其慎重之事,福如嬷嬷事先安排好一切,讓頭一回伺候主子的她安心不少。
“我明白了,有勞費心。”她的話才落,便見丫頭朝主子回以一禮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丫頭才走,宋珞淳暗松了口氣。
被主子壓了一整路,她感覺半邊身子發麻,這會兒她迫不及待想将他送上榻,沒想到,卻因為使不出力氣,害得宇文凜整個人重重跌在榻上,她跟着撲倒在他身上。
一貼上他硬碩的胸口,宋珞淳立即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是酒味揉合了姑娘身上的脂粉味,以及衣上淡淡的清檀竹香。
那味兒不難聞,和着他陽剛的氣息一起竄進她的呼吸,卻讓她有種說不出的暈眩。
“這麽快就想對本王投懷送抱了?”
雖然隔着衣物,但他還是可以感覺,靠在身上的身子有多嬌軟,她發間有着雅淡的梅香,聞來舒心沁人。
聽着他揶揄的笑嗓透過胸口傳入耳膜,宋珞淳的心一震,撐起雙肘拉開兩人間太過親密的距離。
宋珞淳板起小臉正聲道:“奴婢去給王爺打水洗臉。”
因為她冷淡不可侵犯的模樣,他的俊眉挑得老高,露出十足興味。
“不急,屋裏還沒起暖盆,咱們靠在一起比較暖和。”他痞痞地拉着她的手,讓她重新跌回自己懷裏。
“王爺巳時前要進宮,無法和奴婢躺着等身子暖和。”
見他好整以暇,壓根兒不準備起身的模樣,宋珞淳完全不留情面地推了主子一把,起身冷道:“時間緊迫,奴婢得趕快幫王爺換上入宮要穿的衣衫!”
入府後她一直在廚房打雜,沒機會伺候人,雖然另有丫頭幫她準備好衣物,但她心裏不免有些忐忑,生怕伺候得不好,更怕主子藉機編派她的不是。
宇文凜一聽到晚些還得入宮請安,整個人發懶。
爹娘死後,他在宮中度過好幾年歲月,對于宮裏人們對他的态度感到深惡痛絕。
若不是眼紅他受寵,便是想利用他,對他有所求,暗地裏,評判他的人更是多得數不清。
他嘗盡宮中冷暖,好不容易挨到可自立的年紀,他越發讨厭入宮,想起這些,他索性拉起錦被覆住自己,準備蒙頭大睡。
誰知他才将錦被拉起蓋住臉,馬上便被扯開,映入眼底的是宋珞淳輕擰眉瞅着他的模樣。
“王爺!您身上的衣衫濕了,竟然還拉起被子蓋上?這不是讓被子跟着濕透了嗎?”
面對這個任性得像個孩子的嬌貴王爺,她實在很難對他和顏悅色,數度忘了他是主、她是仆。
“不過是一條被子,就算真的弄濕了又如何?”
以一個奴婢來說,她萬萬不該有這樣的語氣,但無來由地,他就是喜歡她對他的态度。
看多了附和逢迎他的嘴臉,她的違逆,意外填滿他內心某處的空虛……她對他的态度,沒有因為父親為國捐軀的戰功,或皇太後對他的過分寵溺而有所改變。
這樣很好……但看着她板着嚴肅的清麗臉兒,散發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氣質,他越發覺得她難能可貴,無法不逗她。
“這是你對主子該有的态度嗎?”
“王爺拿什麽态度對待自己,奴婢就拿什麽态度對王爺。”
夫子需針對學生的個性因材施教,她在夫子爹親多年的耳濡目染下,不知不覺拿起這一套理論用在主子身上。
“不怕被本王遣離王府嗎?”
“如果王爺想這麽做,就不會讓奴婢來王爺身邊伺候。”
她不是傻瓜,方才在花園時,她不自覺把他當成不知長進的兄長訓斥,他非但沒怒,甚至要她到他身邊服侍,她便知道,宇文凜至少還有容人的胸襟,明辨事理,不算個太差勁的主子。
但也因為如此,她不由得對宇文凜感到好奇。
在王爺府當差這一陣子,她聽過不少關于宇文凜的事,聽說他天資聰穎,又遺傳了罄親王的武藝天分,若勤加練習,必成為朝廷不可或缺之人才。
他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意志消沉地放縱自己,必有他的原因,她雖好奇卻不便過問。
“你倒是聰明。”
濃眉半挑,他深邃的黑眸毫不吝啬地流露出贊許。
得到主子的贊賞,她若新櫻般嫩紅的唇微微揚起,卻不帶半點笑意地岔開了話題。
“如果王爺休息夠了,讓奴婢替王爺趁早把身上的濕衣脫下比較好。”
唉,不過是換衣衫這麽簡單的事,竟可以僵持這麽久。
如今讓他瞎攪和一通,再與他說了這麽一會兒話,所浪費的時間足以讓他染上風寒了。
似乎明白再怎麽耍無賴也改變不了得進宮的事實,宇文凜萬般無奈地張臂,讓她為自己脫掉身上那件半濕的衣衫。
看着他的動作,宋淳珞一愣,随即意會過來。
這是她頭一回脫男人的衣衫,雖然感到害羞,卻也只能硬着頭皮,面色局促地幫主子更衣。
暗暗将她窘迫的神态納入眼底,有意逗弄她的宇文凜飛快坐起身,整個人朝她挨近。
他突然靠近,充滿陽剛的男人氣息撲近,宋珞淳心一促,全身變得僵硬如石。
清楚感覺到她的僵硬,宇文凜饒富興味地彎唇笑問“你在磨蹭什麽呢?萬一遲了入宮的時間,太後怪罪下來,你讓我怎麽說才好?”
宋珞淳回過神,瞪大雙眸,不可思議地瞅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竟會将錯推到她身上。
他嘴角噙着笑,俊臉上明白寫着——本王就是要把錯推到你身上,你能拿我如何?
時間有限,凡事主子說了算,就算她争辯也沒有用。
她暗暗深吸了口氣忍下怒意,才将手放在繡有精致繡紋的立領上,笨拙地為他解扣脫衣。
宇文凜垂眸,看着她藏不住內心的緊張,筍尖般的指微微顫着,他幾乎要忍不住放聲大笑。
看來他已經找到這無視他尊貴身分、愛對他說教的嚴肅丫頭的弱點,往後的日子應該會很有趣!
冬雪盡融,春寒料峭。
過午,暖陽稍稍露了臉,空氣裏有一股淡雅的杏花香息。
嗅聞到花香,宋珞淳不由自主想起老家那一片紅色梅林。
一想起那片紅色梅林,她跟着憶起,在老家的那場大火中,她倉促摘下一截梅枝後,一直将它養在盆中。
想起那一截梅枝,她匆匆進屋捧出陶盆進了園子。
自從一個月前,她突然由廚房打雜的丫頭變成王爺的貼身侍婢,月例除了比一般丫頭多以外,吃穿也跟着升了一等。
她不必再與其他奴婢同擠一間房,而是獨自住在王爺院落邊的偏房,好方便主子随時使喚。
她如此遭遇羨煞一堆與她同時進府的奴婢,她卻有種被束縛、制約的無奈,唯一的好處是,不必伺候主子時,空下的時間是自己的。
這樣的改變讓她有些不能适應,總是在空閑時找些什麽事做,免得靜下心後,反而會胡思亂想。
這會兒主子未歸府,得了空,她正好将梅枝種在園子裏,方便日後就近照顧。
心思一定,她四處察看,終于在小園中心的漢玉八角涼亭邊找到了适合将梅枝種下之處。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仍帶着薄雪的泥,将梅枝重新種下,同時,腦中想像着一梅枝萌芽、成長開花時,豔紅的花色襯着白色的漢玉涼亭會有多好看。
雖然……梅枝在芽點處冒出嫩芽後,未有再繼續存活的跡象,她卻不肯死心,堅定地認為,只是時機未到,只要它未枯竭,耐着性子細心照料,終有一天,它會冒出芽,繼續活下去!
在她小心翼翼将梅枝種下,還來不及為其添土施肥時,卻聽到一聲急促的呼喚。
“淳兒、淳兒!”
宋珞淳放下手中的鏟子,還來不及将手中的土拍掉,便見幾個家丁将宇文凜架進院落,風中有着刺鼻的酒味。
她輕蹙起眉,暗暗嘆了口氣。
在她伺候主子的這些日子以來,對于如此情況已司空見慣,宇文凜比她所聽聞的還要放浪形骸,不是夜不歸府,便是渾身酒氣,身上的衣衫更有着脂粉味。
由宇文凜的狀況不難猜想,前一夜他玩得有多瘋。
起初她只想安安分分當個丫頭,逼自己不必理會他,不去逾越叨念他,只管盡自己的本分就好,但是看着他,她便會想起兄長的堕落為家裏帶來災禍,她真的沒辦法視而不見。
那段經驗太慘,她不希望宇文凜步上兄長的後塵。
除此之外,福如嬷嬷看出宇文凜對她罕見的縱容,便将督促提點主子的重責大任交給她,讓她更加有理由成為不順服主人的嚴婢。
顯然福如嬷嬷也向王府衆人交代過這一點,下人們因而十分敬重她,俨然将她當成府裏另一個主事。
宋珞淳根本沒想過自己會如此受重視,她更不敢怠忽職守,更因為這些天的相處,她竟對他多了些厘不清的情感。
她不知自己冀望主子長進是因為福如嬷嬷的交代,或是想圓滿內心的遺憾,還是……因為他的掠撥,不争氣地動了心?
對主子動心?!意外察覺自己的心情,她趕忙抑下,不讓自己興起半點癡心妄想。
他的身分是何等尊貴,不是她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小丫頭可以高攀得上的。
強定下心思,她瞟了宇文凜身旁的家丁一眼,吩咐道:“有勞你們先把王爺攙回房裏,其餘的交給我就成了。”
“知道了。”
聽家丁應了聲後将主子攙回房,宋珞淳不假思索加快腳步,到屋後的井邊打了盆水進房。
宇文凜躺在榻上,口中還哼着充滿外族風情的旖旎樂音,表情好不陶醉,并沒有因為自己過分放縱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
一察覺他可愛的貼身侍婢出現,他咧嘴露出玩世不恭的笑。
“淳兒,你待我真——”
話才到嘴邊,啪的一股涼意朝臉上招呼來,打斷他的話,跟着,宋珞淳置若罔聞地打斷他的話。
“王爺請擦臉。”
她的語氣恭敬,但态度卻極為不馴,加上帕子上透冷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哆嗦,酒意瞬間退了不少。
他甩開蒙住口鼻的冷帕子,斂住笑,森冷着嗓怒問:“該死的!你到底在搞什麽?”
“奴婢只是希望王爺可以清醒些。”
“本王清不清醒,究竟與你何幹?”說話的同時,他幽深雙眸定定凝視着她清冷的小臉反問。
迎視他冰冷的凝視,宋珞淳不疾不徐地淡聲回道:“時時督促、提點王爺,是奴婢的本分。”
聽着她偏冷的嬌嗓帶着十足氣勁,凝着他的水眸幾要噴出火來,宇文凜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和膽識。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見着他板着臉、沉着嗓,還能表現得比他兇扞。
驀地,一個念頭由腦中浮現,他惡劣的想知道,她是不是遭遇任何狀況都能冷靜自持、處變不驚?
這想法才掠過,他伸手扯她,讓她整個人跌在他身上。
毫無預警地再一次跌進主子懷裏,宋珞淳的心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