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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庭沒再多問,當即将整個葉家後廚的人都叫了出來。承譯只撿着關鍵的,挑了幾個。

廂房裏,下人已經給葉修庭備了一桶熱水。

葉修庭吩咐道,“都出去吧。”

“是。”

待房裏的人都退了出去,葉修庭才脫了衣裳,擡腿邁進水裏。房裏只餘孤燈一盞,昏黃的光映着熱氣氤氲。麥色肌膚浸入水裏,他緩緩閉上眼睛,冰冷的身上開始一點點恢複知覺。

門外,李知蔓跟了過來。

“少将軍可在裏面?”

“回少夫人,少将軍正在裏面沐浴。”

李知蔓又說,“你們都散了吧,這兒我來就行了。”

推了門,李知蔓進去,循着水霧熱氣,果然見他正坐在浴桶裏。肌理分明,身材勻稱,正被水煙籠着。他閉着眼,似乎在小憩,并未發現她進來了。

李知蔓放緩了腳步,繞到他身後。取了擱在一旁的布巾,緩緩擦拭葉修庭的後背。

感覺有人在碰他,葉修庭一下子就清醒了,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李知蔓沒有出去的意思,一雙手輕輕撫在他肩上,又說,“我怕別人侍候不好你。”

只聽葉修庭卻說,“我誰也不需要,有些話,別讓我說第二遍。”

李知蔓還是不死心,總想着,他是男人。咬了牙,彎腰貼在他耳邊道。“修庭,我既然嫁了你,就是你的人,自然該幫你沐浴。”

葉修庭冷哼一聲,喃喃道,“呵,我的人?”

他突然從水裏站起來,順手扯了一旁的長布巾,将自己圍上,邁步出來。三兩下擦幹了身上的水,換上衣裳,推門出去。

動作利落,一氣呵成,又是一句話都沒留給她便走了。

李知蔓将手裏拿着的那條布巾狠狠摔在地上,站在門口恨恨道,“葉修庭,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晚些時候,李知蔓的貼身丫鬟巧雲回來,同她說,“郡主,府裏有下人看見,新婚夜,少将軍穿着一身喜服,先是去了庫房,後來,又去了南邊院子。”

李知蔓心生疑惑,“南邊院子?”

“沒錯,是南邊的院子,我聽得清清楚楚。”

李知蔓聽了,冷聲道,“我說他這麽沉得住氣,原來,跟我玩起金屋藏嬌來了,還就在這将軍府裏。可知道那院子裏住的是誰?”

丫鬟巧雲又說,“郡主,今天下午我想替您去南邊院子看看,可我還沒靠近,便被人攔下了。那人身上佩刀,說是誰也靠近不得。若說金屋藏嬌,不過看那院落破敗,不像是能住人啊。”

“不能住人?那他往那裏去做什麽,還有。若是裏面真的沒有人,又何須派人日夜看着。”

“郡主的意思是-----”

“巧雲,給我盯緊了。我倒要看看,他藏的護的究竟是個什麽貨色。”

“是。”

街上,蕭池與葉棠緩緩走着,依舊惹得路人紛紛注目。

街邊露天茶肆,木桌木椅,九王爺叫了一壺茶。

綠葉鑲紅邊兒,茶香出岩骨,青葉于水中舒展,開蓋奪香。

葉棠一手托着腮,一手百無聊賴晃着盞子,“九王爺要出門,叫我跟着做什麽?”

“上次。為了給你哥哥挑禮物,本王可是親自陪你出來的。這次,本王要出門,你不該陪着麽?”

葉棠嘆了口氣,“唉,那好吧。”

蕭池笑笑,又同她說,“手。”

“什麽?”

蕭池搖搖頭,幹脆欠身起來,隔着一張桌子,一把握了她的手腕。

她看看四周,又瞪大了眼睛,不住往回抽着自己的胳膊。

“你幹嘛,這在街上呢!”

九王爺才不管在哪,只管拿出了幾條彩色絲線,開始往她手腕上一圈圈地纏。

“九王爺,這是什麽?”

“五彩。”

“我當然知道這是五彩,我是說,這端陽早就過了,你哪來的這東西?”

九王爺聽了甚是得意,“方才街邊攤子上買的,三十兩,給的零錢。”

葉棠聽了一下笑了出來,這幾條絲線,也就賣給九王爺能賣三十兩。可偏偏這九王爺還說是給的零錢。

☆、058 幾縷姻緣絲

蕭池一邊拿着她的胳膊,一圈一圈仔細繞着,一邊又說,“這五彩系在腕上,一名長命縷,一名續命縷,一名辟兵缯,一名五色縷,一名朱索。傳言能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

葉棠記得,每年五月,端陽時節,民間都有慶。街上也熱鬧,整條長街上都彌漫着淡淡的艾香。她站在門口等葉修庭的時候,看見偶有幾個小孩子追逐笑鬧從将軍府門前跑過,不僅手腕上系着五彩,挂在身前的香包形狀也煞是可愛。

偌大将軍府門前上,亦有艾葉輕別。可每年端陽前後,朝中都要征兵,葉修庭正是忙的時候,回來也必是深夜,白天沒空陪她。尋常孩子過的端陽節,她卻不怎麽過。這五彩她也從來沒系過。

“好了。”

葉棠收回手來,看着左手腕上一圈五色絲線。輕輕晃了晃,“呵,想不到,九王爺還信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

“你身子不好,便該常年戴着。”

葉棠覺得有些好笑,若是這東西能治病,還要大夫幹嘛。這話,她只敢想先,沒敢說出來,只說,“九王爺,可這也不是戴這東西的季節啊。”

且不說她早就過了戴這東西的年紀,再也不是個小姑娘了。眼下這冬天就要到了,她還戴着這端陽該戴的東西,怎麽看都有些尴尬,她說着便要往下摘。

蕭池系得結實,她一下沒能解開,幹脆就想從手腕上整個抹下來。

她正低頭專心扯着絲線,蕭池卻從她對面的座兒上起來,一把握住了她戴着五彩的左手腕,“本王才不管是不是季節。這是本王送你的,沒有本王的命令,你就不能摘下來。吃飯,睡覺,走路,沐浴,你都得戴着。若有一日,讓本王發現這東西不見了-----”

原來,九王爺也會要挾人啊。

葉棠笑笑,“若這東西不見了,九王爺要如何?”

她實在是想不出來,這九王爺會拿什麽來要挾抑或懲罰她。

握着她的手腕,順勢将她牽起來,順手留了一銀票在桌上。葉棠低頭一看,九王爺留的竟真是難得的零錢。

“若是這東西不見了,本王就要你賠本王一輩子。”

葉大小姐聽了愈發覺得好笑,看着他也有些不屑,“啧啧,不過是幾條絲線而已,別說五條,便是五十條,五十萬條,九王爺當真以為我賠不起麽?”

她只顧着與他的嘴上官司,沒注意到牽着她的那只大掌緩緩張開,已經嵌進她的五指裏。

蕭池沒有說話。明明,他說的是陪,不是賠啊。

而那其實也不是什麽五彩,幾縷姻緣絲。一條姻緣線,不管是誰,也不管你多麽有錢有權有勢,就是皇帝老子來了,想要這絲線,也得跪在地上求。

印象裏,自他從宮裏搬出來後,他就再沒跪過誰。最近的一次,也得是十幾年前的那個深秋,偌大殿門前,他跪了整整兩個寒夜。

難得九王爺今日也想随一次大流,她站在一個小攤子前看各色胭脂水粉的時候。九王爺正于街邊一座不起眼的小廟裏,雪白衣擺一掀,筆直往蒲團上一跪。

三炷香火于九王爺手裏一燃,青煙袅袅,正是鼎盛。

報了她的生辰八字,又報了自己的,才從那老僧手裏接了這麽一條所謂姻緣線。他起身從小廟出來的時候,老僧再三囑咐,要将這東西挂在姑娘的左手腕上。

醉雀樓前,鎏金牌匾正高懸。

蕭池帶着葉棠直接進了門,立即有人上來迎。

“九爺,您來了。”

蕭池點點頭,“嗯。”而後直接帶着她去了醉雀樓頂。

有小厮立即端了一盤點心上來,遞到蕭池手裏。

那點心葉棠從未見過,色彩明麗,一小塊方形點心上居然能齊聚七色,松軟鮮亮,看着就鮮亮別致。

只見蕭池捏了一塊,指尖一動。點心綿軟,在他掌心化成粉末,散發出誘人濃香。九王爺輕一擡手,将點心沫一灑,竟見天邊不遠處成群結隊,有鳥飛來。

接連幾塊點心被蕭池揉碎撒下來,不多時,二人腳邊便聚集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鳥兒。皆争先恐後啄食。

葉棠見了不停争搶的鳥兒,甚是驚奇,“九王爺,一塊點心而已,有這麽好吃麽?”

九王爺笑得沒有溫度,“醉雀之所以叫醉雀,就是讓你嘗過便能再也離不開它。”

原來,這好看的點心叫醉雀。竟與這樓是一樣的名字。

“真的麽?”

滿地的鳥兒吃過那點心後開始步履蹒跚,有些振翅困難,叽叽喳喳擠做一團,晃晃悠悠不停尋覓地上剩下的點心渣。

蕭池看着神智有些不清的鳥兒行動漸漸遲緩,臉色變得冰冷難看。自成婚後,他還沒來過這醉雀樓。若在往常,他定要立即叫人上來,親眼看着他們将這些不甚清醒的東西都處理掉。

樓頂欄杆處有些殘留的血跡,時日久遠,經過風吹日曬,血跡早就幹涸,凝結,變得深暗,若是不仔細看,倒是看不出來。

葉棠沒注意到蕭池的神色變化,只看見蕭池托着的小盤子裏還有最後一塊點心。伸手便要去拿,“九王爺說得也太誇張了吧,我家的後廚馮師傅乃京中數一數二的糕點師傅,據說會百餘種花樣。我什麽沒嘗過,可還沒聽說過有什麽能嘗過就再也離不開的點心呢。”

蕭池一瞬走神,竟真的讓她将那最後一塊點心拿走了。那丫頭手快,待他反應過來,葉棠已經将拿在手上的點心咬掉了一個小角。

醉雀外面鮮豔,被她咬開,不想連裏面都是七色分層。

蕭池見她竟然真的吃了那點心,立即扔了手裏盤子,雙手緊緊扣住她肩頭。厲聲喝道,“吐出來!”

葉棠從沒見過這樣的九王爺,先前的從容不迫全都不見,眼神中全是緊張,而後,那緊張竟變成了深深恐懼。

那點心其實在她嘴裏還沒嚼兩下,葉棠只含着愣愣看着他。

蕭池手心一下子便出了許多汗。他似乎一下就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秋天。他跪了兩個日夜,可一回去,還是見到了三尺白绫上懸挂的屍身。

那副身子受盡折磨,一日比一日瘦,到後來,她被折磨得什麽都吃不下。以至于宮中制衣處不得不每隔三日便來一次,為她量身制衣。這身上的衣裳自然也是越做越瘦。

這恐懼深駭,且多年未來了。卻在葉棠咬下手中那塊點心的時候卷土重來。

手上不自覺用了力,捏得她肩膀直發疼。

葉棠皺眉,聽九王爺在她面前發了瘋一樣兇狠道,“葉棠!我叫你吐出來,你聾了嗎!”

她不過是吃了他一塊點心而已啊。可這九王爺怎麽變得-----她一點都不認識了。

剛剛被蕭池丢在地上的盤子在地上碎成幾片,不多時便圍了一群鳥兒,一只一只恍如機器一樣,咔噠咔噠不停啄着白瓷。

蕭池見葉棠沒有反應,徹底急了,幹脆動手捏了她的下巴,迫她張口。她來不及反抗。便他被扣進懷裏。一低頭,卻是他的唇貼了上去,舌頭探進去,一點一點将她剩在嘴裏的東西弄出來吐在一旁。

最後,看她口中差不多幹淨了,他一轉頭,厲聲喝道,“水!”

立刻有個慌慌張張的小厮端了水上來。

“九爺----”

蕭池接了水,遞給葉棠,“漱口!不許咽下去!”

剛剛莫名被他在這樓頂------她臉頰都還是紅的,又見蕭池一臉嚴肅又緊張,她那小脾氣竟然也未發作。

乖乖接了他手裏的水喝了一口。蕭池似乎生怕她不小心咽下去了,又趕緊道,“吐出來!”

她一低頭,将口中的水吐進他端着的一個小盤裏。

蕭池奪了她手裏仍捏着的半塊醉雀,随手扔到地上,一群鳥兒呼啦啦一下子便圍了上去,又是拼命争搶。

葉棠甚至看見,有幾只反應慢的鳥兒被身形健壯的擠到了腳下,不多時便被新湧上來的鳥兒湮沒,看不見了。

他卻終于松了一口氣,全身這才放松下來。這種季節,候在一旁的小厮卻見這九王爺額上滲出了一層汗。

直到被他重新生硬扯進懷裏,葉棠才覺出他的些許不對勁來。他出了一頭的汗,呼吸急促,方才搶她點心的手也冰涼。

“九,九王爺?”

他卻抱着她不肯松手,低聲喃喃,“葉棠,你吓死我了。”

那小厮猶豫許久,想了想,還是過了來,“爺,您也漱漱口吧。”

蕭池這才松了葉棠,接了葉棠手裏的杯子,就着她用過的杯子也漱了口。

片刻功夫。九王爺神情又恢複如常,若非額上汗還未下去,葉棠都快要以為剛剛見到的九王爺是她的幻覺了。

取出随身的絲帕擦了擦手上的點心沫,葉棠随手将絲帕遞給蕭池,要他擦額上的汗。

“想不到九王爺如此小氣,我不過是想嘗你一口點心。”再一回頭,只見那被他丢在地上的半塊醉雀已經被鳥吃光,不見了蹤影。葉棠說着,便沒好氣地将她剛擦過手的絲帕遞到他面前,“喏,給。”

蕭池只解釋道,“那是專門給鳥吃的,人怎麽能吃。”

許芳苓聽說他來了,匆匆上到樓頂來的時候,便看見蕭池對拿着一方絲帕的一個小丫頭說,“你來給我擦。”

而葉棠也難得不拒絕他一次,竟然真的拿着絲帕往他額上擦了幾下。先前那個小厮才端着東西下去,這會兒葉棠又看見一個不知什麽時候上來的女子。一身湖藍翠裙,上好雲絲錦上繡的竟是潑墨的芍藥。芍藥貴在鮮豔,不少人将其添在衣上以求增豔。可這裙上潑墨的芍藥雖失了鮮豔之色,卻是另一番氣象,配上女子清麗精致容顏,是另一種說不出的美。

才給他擦汗的手一頓,匆匆又放下了。蕭池一回頭。也看見了許芳苓,于是不再勉強她。只是目光落在許芳苓那身衣裳上的時候,眉宇稍微一皺。

許芳苓走近了,“九爺。”

“嗯。”

“葉棠,這是醉雀樓的老板,許芳苓。”

許芳苓一邊恭敬福身,喚她一聲“九王妃”,一邊眼角一掃,将葉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聽說他大婚,娶的是将軍府的大小姐,她還以為是怎樣的名門閨秀,又是怎樣的姿色能入他的眼。

他成婚已經數月了。可總也不見來。這回,他一入樓,便人來報。她坐在鏡前,薄施粉黛,而後特地換上了這身衣裳。

小厮說,他這回來,還帶了個女子,看九王爺的樣子,那女子應該就是傳言中的九王妃。許芳苓聽了,又仔細将鏡子中的自己端詳了幾遍。

這回見了,原來,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看着青澀又無知,呵,他何時會喜歡這樣的類型了?

葉棠目光都在許芳苓的衣裙上,只說,“不用多禮不用多禮,你這裙子可真好看。不知是哪家制衣坊做的?”

那女子聽了,低頭一笑,餘光卻是落在蕭池身上。

“九王妃,我這件裙子可是買不到的。只因這上面的潑墨芍藥真真是畫上去的,普天之下也只此一件。”

葉棠恍然,“原來如此,我說那芍藥雖不見其他顏色,全是墨色。可一花一葉,或濃或淡,起承轉合間自然順暢,不像尋常針線能做到。原來,是畫上去的。不知能在衣裙上畫畫的人是-----”

葉棠還未問完,卻見蕭池臉色一變,拉了葉棠就要下樓。

“今日來有別的東西給你看,再耽擱就晚了。”

他不由分說拉了葉棠下樓的時候,還不忘給了許芳苓一個眼色。許芳苓明白,他那意思是要她立刻将這滿樓頂的鳥都趕緊處理了。

看二人下得樓去,許芳苓看着地上那些再也飛不遠的密密麻麻的鳥說,“呵。既然不敢讓她知道,又何必帶她來這兒呢?”

不多時,上來幾個小厮,人手一把鐵鍬,身着深色衣裳。

許芳苓吩咐道,“動手吧。”

“是。”

幾個小厮應聲,紛紛擡起手中鐵鍬,使足了力氣,對着地上鳥群狠狠拍了下去。場面血腥,許芳苓生怕那血濺到自己裙子繡鞋上,也不多留,掩鼻轉身,也跟着下樓去。

反正這幾人已經不知處理過多少這樣的鳥群了,早就經驗豐富,且那吃了醉雀的鳥兒被拍死的時候,連叫都不叫,如醉了一般渾渾噩噩,只能任人宰割。

就算不殺了它們,它們也會賴在這裏,永遠都不會飛走。

葉棠趴在醉雀樓二樓的欄杆上,往下一瞧,先前進來的時候一樓大廳愈發熱鬧了。

京都最好的茶樓,醉雀樓不僅雅致,更是文人雅士小聚之地。

今日不知怎麽來了幾位鬥畫的。這麽會兒功夫。畫案,筆墨,茶點,已經就緒。畫師和賞客們正有序落座,一時間惹得一衆圍觀。

蕭池就在葉棠身邊站着,葉棠一扭頭,想起什麽來,便同他說,“九王爺不打算下去試試筆墨?我可是記得,九王爺筆墨奇絕,絲毫不輸當下任何一位名家。”

恰逢許芳苓端了一盤點心過來,遞到葉棠面前,“九王妃第一次來醉雀樓,應當嘗嘗本樓排名第一的茶點。”

葉棠沒忘記剛才,她不過吃了一口,便被蕭池逼着吐了出來。她看了看盤中鮮豔,并未動手接。

可蕭池這次卻說,“這次的,能吃。”

說着,蕭池接了許芳苓手裏的一盤點心,擱在葉棠手邊。

這地方,蕭池先前常來。這會兒,剛好有眼尖的賞客看見了二樓的蕭池,便于底下喊他,“蕭公子,既然來了,為何不下來切磋切磋?”

剛過來的許芳苓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裙裾,說,“九王爺畫功天下難尋,真的不下去試試?”

蕭池依舊站在葉棠身側,似乎并沒有下去的意思。

葉棠也忍不住調侃他,“九王爺,你莫不是害怕了吧,怕輸給了下面哪個才貌雙全的小公子,才緊張的不敢應戰。”

蕭池聽了卻笑了,看了看他的小王妃。道,“聽王妃這意思,本王今日不僅要下去,還得非贏不可了。”

葉棠只見過他的一幅殘荷,其實并不知他功底如何,便說,“九王爺怎知自己就一定能贏?可別誇下海口。”

說話的空兒,底下呼聲愈發高了,與蕭池相熟的幾位直言要上來請他。

蕭池搖搖頭,罷了,去就去吧。反正帶都帶她來了。回身囑咐了侍候的小厮幾句,便邁步下樓了。

葉棠依舊趴在二樓欄杆上。蕭池在一樓,剛好站在葉棠下面的位置。葉棠低頭看了看他,随手捏了一個她剛剛沒吃成的醉雀放進嘴裏。

這醉雀果然獨特,入口即化,沒有普通點心的黏厚。七種顏色入了口,清清爽爽的花香次第襲來。桃花、白蘭、百合、木槿、桂花、冬梅、清荷。幾種味道依次在口中綻放,互不幹擾,回甘悠長,唇齒留香。難怪,這清香,怕是雲雀都要醉了,是以才取名醉雀吧。

茶點本就沒多少,不多時葉棠便将盤子裏的幾塊醉雀都吃完了。她攀着欄杆往下一看,想看看蕭池如何落筆,誰料,欄杆本窄,她一個不小心,竟碰落了手邊的白瓷盤子。

眼看那盤子就要砸在下面的蕭池身上,葉棠驚呼出聲,“小心!”

剎那間,九王爺略一後退,擡手,穩穩地将那盤子接在手裏。見那盤子沒有傷到人,葉棠才松了一口氣。

衆人贊嘆。“蕭公子好身手!”随後又疑惑,“咦,哪來的盤子啊?”

葉棠聽了甚是心虛。直到過了好一會兒,又聽見樓下不時傳來唏噓。

“蕭公子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難不成,他要在那盤子上作畫?”

“誰知道呢,姑且看看吧。”

葉棠好奇,又悄悄從另一側欄杆處往下瞧。

這一瞧不要緊,果然看到蕭池将那白瓷盤子端正擺在桌上,筆尖蘸了墨,擡筆就往那盤面上落。

蕭池微微躬身,他的身子正正将他落筆處擋了個嚴嚴實實。葉棠圍着欄杆左轉右轉,怎奈就是看不到蕭池在盤子上畫的是什麽。

各種畫裏,她覺得最有趣的便是瓷上畫了。一時間看不見蕭池畫了什麽,葉棠有些洩氣,便回了原處。

“真不知道,他能畫個什麽出來。難道能比蔡老伯畫得還好麽?”

許芳苓聽了卻說,“王妃想必是不了解九王爺吧,九王爺才情清絕,又豈是那些坊間之人可比。”

葉棠轉過身來,仔細看了看許芳苓,忽而笑道,“許姑娘,我猜,你喜歡九王爺。”

許芳苓沒想到她會如此說,更沒想到她說這話的時候似笑非笑,一臉的不在乎。她不是九王妃麽。

多年心思,被一語道破,許芳苓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強裝鎮定。且眼前這丫頭年齡再小,可也是九王妃,冒犯不得。

“九王妃說笑了,芳苓不敢。”

她不承認,葉棠也沒辦法,只低頭笑笑,并沒說話。

原來,世上有這麽多的愛是不敢說出口也不敢承認的啊。

似乎。可悲又可憐的,也不只有她一人嘛。

在經歷了一段靜默後,下面又傳來了驚嘆聲。葉棠趕忙起身,扒着欄杆一探究竟。

衆人與葉棠一樣,一見那盤底,竟一時間鴉雀無聲。誰也未想到蕭池會在盤底畫了一枝蓮,而且是這樣一枝蓮。

焦墨的蓮枝,焦墨的蓮瓣。若是仔細看,那焦黑的蓮瓣邊上還隐隐透出些紅金色,這枝蓮,恍若剛剛被火灼透一般,浴火重生,靜置盤底,仿佛還透着灼人的溫度,一碰就會散為一堆焦灰。

一枝焦蓮在紙上綻得恣意又決絕,似有焦香來,直叫人移不開眼。

蕭池的這支蓮,看得葉棠心中不由一悸。就像曾親身置身火海,真的親眼看這蓮涅槃一般。

那些賞客也與她感受相似,随即有人打破了沉寂,問,“敢問蕭公子,這盤底焦蓮,出價多少?”

葉棠一聽,有人要買蕭池那蓮花,便急急下了樓。

葉棠混跡在一樓一堆賞客裏,一時竟被人群阻隔,進不得蕭池跟前。

“這焦蓮可賣,盤子卻是賣不得的。”九王爺瞥見葉棠突然要下來,便知她許是喜歡,想了想又笑說,“若叫夫人知道我連吃飯的盤子都給她賣了,她又該怪我了。”

☆、059 江山作聘

底下一聽蕭池不願賣那盤子,立刻有人說,“蕭公子這是哪裏話,蓮在盤底,如何能分得開?蕭公子若是怕夫人,不如這樣,我将您的畫和盤子一起買了,另有一件上好釉彩古瓷送予蕭公子,如何?”

蕭池掂了掂手裏的盤子,九王府何曾吝過錢財,于是笑道,“公子好意,蕭某心領了。只是夫人挑剔,這盤子大小難得正合她意,若是換了,怕是她不高興。所以,還是算了吧。”

蕭池說完,扔下一衆賞客,兀自一手拎了盤子上樓去了。葉棠一瞧,也趕忙從人堆裏出來,繞到樓梯旁,又悄悄跟他上去。

“那個,九王爺,你方才拿上來的那個盤子呢?哦,就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那個。”

蕭池将那盤子拎在手裏,負手在身後,聽葉棠果然問他要,他這才拿出來。

“夫人說的可是這個?”

葉棠眼前一亮。“就是這個!”

她見了喜歡的東西便如小孩子一樣興奮,他嘆了口氣,将那盤子遞給她。

葉棠捧了,甚是驚喜。

“九王爺,你是怎麽想到要畫這樣一枝蓮的?”

這蓮畫成,總共也沒費他多少功夫。上得樓來,桌上茶還溫着。蕭池端起一盞來,喝了一口,道,“你那盤子落在我手裏的時候,這蓮就在眼前了。”

有些靈感是無法解釋的,填詞寫字如此,畫畫更是如此。葉棠雖知道,卻還是忍不住一邊愛不釋手摩挲着盤邊兒,一邊嘲他,“哼,故弄玄虛。”

蕭池的那盤子,葉棠寶貝得很。只因她聽說,那盤子竟有人願意出價百萬。

回去的路上,葉棠問他,“九王爺,有人願意出那麽高的價,這盤子,你為何不賣?”

他當衆的那套說辭,唬不了她。

他指指葉棠手裏的那個盤子,道,“哦,這個盤子啊,盤平,底淺,盛菜難看,盛湯無能,可惟獨拿回家給你盛點心用,不多不少,實在是合适得很。”

葉棠想起來,這盤子剛剛的确是盛的醉雀,便對他說,“九王爺,就算是再合适,你以後也不能在用它盛點心了。”

蕭池笑道,“是,是。都聽王妃的。”

九王府門口,蕭池一手替葉棠拿着那個平底白瓷盤,一手牽着她回來。

這會兒,方見自家門口那株飒飒的棠樹終于到了季節,正撲簌簌地大片大片地往下落葉子,金黃金黃鋪了個滿地。

這株樹,似乎自己提前算好了日子,一定要在某天某時某刻才能落葉,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待夕陽正要西斜,時辰一到,晚風如約而至。一瞬間,鳳簫聲動,魚龍起舞,更吹落,葉如雨。

葉棠走了兩步,突然發覺走不動了。一回頭,發現是牽着她的九王爺停下了腳步。

她先是晃了晃胳膊,又抽了抽手,自然是沒能抽出來。只好又問,“你怎麽不走了?”

蕭池站在自家門口的一株老棠樹下,突然發現,原來,他恨之入骨的蕭瑟凄寒季節,居然也能如此浩蕩,纏綿,安靜,凜冽。

掌中小手柔弱無骨,他稍一用力,被他牽着的人身形不穩,朝他緊走兩步,落入他懷裏。

葉棠這回可真的惱了,今日他着實奇怪,醉雀樓上又親又抱也就算了,這可是在自家門口,門口的守衛下人可都看着呢。

她上來了別扭勁兒,在他懷裏開始掙紮。

“蕭池!你今天神經病啊!”

鐵臂一環,他只要不放,她便掙不開。

“呵,金珠五車,金帛五車,羊脂翡翠各色寶石三車,良駒千匹,良田千頃,絲綢錦緞三千。本王重金娶回來的王妃,連抱一下都不行了?嗯?”

她聞言,在他懷裏也不掙紮了,擡起頭來,笑着問他,“花如此重金娶了我這樣一個所謂九王妃,九王爺可是後悔了?”

迎她進門已經數月了,雖說夜夜宿在一張榻上,可他至今還是只能勉強牽牽她的手。趕上她不高興了,小手一甩,他便連個手指頭都碰不着。

憑九王府身家,廟堂民間,只要他一點頭,心甘情願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鲫。遠的不說,那個許芳苓心思,他其實不是不知道。

許芳苓一直以為他是清冷無情,對誰都如此。殊不知不是他無情,只是未曾動情。

可是九王爺啊,娶這樣一個姑娘回來,你當真沒有後悔過麽。

她看着他的表情,在等他回答。

九王爺環着她,笑道,“本就沒有期待葉大小姐能老老實實成為一個賢妻良母,何來後悔之說?”

葉棠聽了,點點頭說,“這樣便好,不然省的收了你那麽多東西,我老覺得虧欠了你。不過,早知九王府如此闊氣-----”她一回身,看着身後九王府的宅子,開玩笑說,“九王爺方才說的那些聘禮,想必對您來說也不算什麽。我呀,當初就應該問你要這九王府做聘。”

這話從一女子口中說出來當算口氣不小了,葉棠不是不知,只是故意。她不過是想看看,這九王爺,能容人,究竟能容到什麽程度。

誰知九王爺聽了卻笑了,還順手捏了捏她的臉,“莫說九王府了。江山做聘又如何。你若喜歡這宅子,本王現在就給你。”

他話裏的意思,她其實并未細聽細想。只是莫名其妙又被他捏了臉,葉大小姐這回一把便推開了他,也不管他,自己轉身跑上石階,進了府。

門口兩側侍衛自方才便一直低着頭。九王爺帶着王妃在自家門口的棠樹下摟摟抱抱打情罵俏好一會兒了,他們躲也躲不開,只好選擇低着頭。

這會兒,九王妃伶俐跑回了府,他們才敢擡起頭來。

只見九王爺手裏拎着一個淺底的白瓷盤子,并未随着入府,一個人愣站在石階下,看着消失在門口的身影一直笑。

饒是九王府門前這幾個侍衛眼神身手都不錯。可誰也沒看見門口棠樹的樹幹上插着一枚小刀,刀身齊根沒入樹幹,只餘不起眼的小小刀柄,好似樹幹上與生俱來的一個褐色小疙瘩。

方才,他突然拉她入懷,不過也是因為看見了那小刀正沖她而來。

九王爺一轉身,道,“出來吧。”

一青衫男子從九王府高牆拐角處出來,“還是九王爺眼疾手快。”

數月前相見,這九王爺還溫潤如玉,以禮相待。這回再見,這九王爺臉色有些難看。

季書寒看了看蕭池手裏拿着的一個盤子,上面還着一朵焦蓮,又說,“九王爺好興致。”

蕭池知他來西平的意圖,也不拐彎抹角,“書寒,她,你動不得。”

季書寒聽了,冷笑一聲,“前些日子,我來府上,九王爺說過,你我私交,不關國事。還有,若我沒記錯,九王爺還說葉家人的死活不幹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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