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拜
這天晚上, 是夢澤送墨熄回府的。
原本此事與一國公主身份不符,但夢澤和她那位當君上的大哥一樣, 都是不介意世俗眼光的人。顧茫替她拂開馬車幰幔,想幫忙扶墨熄到車廂內,夢澤卻看了他一眼,說道:“有我就可以了。”
顧茫踟蹰道:“對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的, 我是想替他擋酒。”
夢澤對他并不兇惡, 但也并不和善,淡淡睥睨着他, 沒說話。
倒是月娘在旁邊冷笑一聲,刻薄道:“擋酒?你有資格嗎?你配嗎?”
顧茫頓了頓,說:“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我想做點彌補。”
月娘尖聲道:“彌補?你犯了那麽多渾,傷了別人那麽多次, 現在知道要彌補了。可我們要你的這顆豬心又有什麽用!你能彌補什麽?!”
“……”
月娘不依不饒地:“你就是個掃帚星騙人鬼!你--”
“別說了。”夢澤擡手打斷了她,而後轉頭看向顧茫。
皎然月色下,夢澤的神色很疏冷, 她不欺辱他, 但目光卻是清寒的。
“顧帥,我知你今日是好心,但請你別再給墨大哥惹事了。你害他已經害得太深。”夢澤道,“你放過他吧。”
她沒有說他是害人精, 這種詞藻從夢澤嘴裏說不出來, 但她的意思顧茫已經明白了。他看了看墨熄肩頭的傷,沉默一會兒, 沒再說什麽,轉身走去了馬車後面。夢澤則與墨熄進了車輿內,他在後頭默默地跟。
回到府邸,已經聽說了狀況的李微率着一衆仆伺,齊齊侯在門前,一見夢澤,忙不疊跪拜道:“屬下李微,拜見夢澤公主,公主千歲,萬福金安!”
夢澤雖不是羲和府的女主人,但幾乎所有人都把她擺在這個地位對待。恭敬又熱絡地引着她進了屋。
羲和府的座椅擺件都是成雙的,李微狗腿,幫着把墨熄安頓在寝卧裏,而後便出來谄媚夢澤:“公主,我家主上可念着您呢,什麽都要給您專門留個位置。只等着您來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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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澤嘆道:“他也就是個懶人,圖個成雙成對,什麽給我留的?”
“哪能啊,主上對公主的心意,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可都瞧在眼裏呢。”李微說着,将大廳上的黃花梨座椅拉開一個,“公主稍坐,喝杯茶再走罷。”
夢澤沒拒絕,月娘便笑道:“如此,那就勞煩李管家了。”
“不勞煩不勞煩!”李微忙招呼下人備了八點心八蜜餞,一壺頂好的碧螺春給夢澤送來,嘿嘿笑着讨好道,“公主您看,這套茶盞也只有一對杯子,主上平日最愛用這套了,以後您可要多來陪他喝喝茶,下下棋啊。”
夢澤看了一眼茶具,确實是重華禦窯廠産的雙杯茶套,只配一個壺,兩只杯,一般都是用來招待摯友或是夫妻之間才用的。禦窯廠燒這種制式的茶具其實也是讨個喜,意思是“你我情深,再無旁人。”
夢澤雪把臉轉開,輕咳一聲道:“李管家莫要胡說,我可從來沒喜歡過松竹梅的瓷器。你要再随意揣度你家主上的心意,當心等他醒了我都告訴他,看他不罰你。”
李微道:“哎喲,那我不敢了,不敢了。”
話雖這麽說,眼裏的笑意可半分也沒少。女兒家的心意又不難猜,夢澤嘴上責怪,但心裏就愛聽墨熄惦念她,待她好,對她與旁人都不一樣。
正伺候着公主用茶點,陪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餘光卻瞥見一個人站在陰暗的小角落裏,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們。
李微心裏咯噔一聲。
平日裏夢澤的位置都是顧茫坐的,夢澤用的茶具也是顧茫用的……可是……可是這都是因為顧茫不懂禮數,主上又懶得管他,所以才讓他這般恣意妄為。這會兒顧茫可別覺得是夢澤占了他的地盤,要上來跟夢澤翻臉吧?
李微打着小鼓,正準備找個理由把顧茫支開去,卻見顧茫盯着夢澤看了一會兒,那目光并不是仇恨的,而是黯淡的。
好像一只嗲着毛的狼崽子,認清了自己在族群裏的地位與命運,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就走了。
很多事情不懂的時候無所謂,一旦明白了,回頭再看就會理解當時別人為什麽會有那種反應。現在顧茫終于知道了為什麽一開始自己想坐這個地方,墨熄會那麽不高興,會對他說“這個座位不是留給你的”。
狼在群中有自己的從屬,人也一樣。
他以為墨熄身邊的位置是空的,所以無所顧忌地賴在了上面,原來不是,那個位置早就有人了,只是她沒有回來,他一直給她留着而已。
是他厚顏無恥,占了夢澤的位置。
他只覺得的臉頰火辣辣地燙。
“顧茫最近好像乖了很多。”除夕過完幾天,李微摸着下巴站在廊下看着勤快幹活的那個身影,“不搗亂不反嘴,也不随便亂坐了……”他啧了兩聲,最後笑眯眯地下了個結論,“姜藥師的藥真管用啊。”
墨熄倒是問過他幾次江夜雪都和他說了些什麽,亦或是他後來是不是又想起了什麽,但顧茫并不是很願意說。
直到開春後的一天,墨熄換了一件素白衣袍,說要去戰魂山給父親上香。顧茫聽了,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墨熄皺起眉頭:“怎麽了?”
顧茫這幾個月很努力,如今說話已經連貫多了,除了個別字句,或是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不然他與正常人也沒有太大區別。
顧茫道:“我想跟你一起。可以嗎?”
“你去做什麽。”
顧茫垂眸低聲道:“我也想祭拜。”
墨熄整頓領緣的修長手指停了下來,擡眸盯着他看,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麽,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換身白衣。我在前廳等你。”
春日的戰魂山草木蔥茏,鮮花芳菲。嚴冬的酷冷已然過去,解封的溪流潺潺淌着,四月的和煦陽光照在河面,潋着晶瑩的光澤。地頭草木間時不時有驚蟄過後蘇醒的動物竄逃而過,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往山上行去。
祭拜為顯心誠,不禦劍,不輕功,只一步步踏踏實實地走着,從山腳一路往上,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終于到了戰魂山的山頂。
英烈陵外兩個守陵侍衛立着,見了墨熄,低頭行禮,兜鍪紅纓簌簌:“參見羲和君!”
墨熄與他們點了點頭,領着顧茫進了陵園中。院內松柏環繞,很是阒靜,似乎是擔心打擾到英魂的長眠,連鳥雀的啁啾都顯得無限空靈。兩人順着白玉長階拾級而上,顧茫左右顧盼,所見的盡是銘刻着金字的玉碑。
肅懷君周淨月,英靈長眠。
寒山君岳風崖,英靈長眠。
……
越往上,墓碑立得愈恢宏,刻着的生平功頌也就越繁多。
顧茫的腳步在路過一座龐碩的玉碑時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那座石碑前還擺着新鮮的饅頭水果,煙灰與紙錢是不久前剛化的,在往生盆裏還沒有被風吹散,供爐內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燒着。
他不禁擡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豐滿,氣派雍容,勁厲地镌刻着“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靈長眠。”陽光一照,金澤輝煌。
注意到他的動靜,墨熄回頭瞥了一眼,說:“那是慕容憐父親的墓。”他說完,目光又往貢品和香爐前掃過,嘆了口氣:“看來慕容憐是剛走沒多久。”
這樣也好,若是慕容憐在這裏與顧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槍舌劍,那麽多先烈看着,終究是不合适的。
顧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會兒,轉頭問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頂。走吧。”
兩人上了峰頂,舉目浮雲缭繞,天地浩渺,重華王城在雲海間隐約浮現,遙遠得像一場隔世的夢。回頭望去,來時的山道綿如長河,連接着山底的俗世與山頂的亡城。在戰魂山之巅,死遠比生更加真實。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靈碑前,将手中提着的祭籃擱在旁邊。
“父親,我來看你了。”
山風吹着他的白袍,峰頂好像離九天那麽近,旭陽就像從頭頂上徑直灑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長睫毛簌簌輕顫着,迎着耀眼的光芒,将那字跡一寸一寸地看過。
弗陵君墨清池,英靈長眠。
墨熄跪下來,香火點燃,他将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幣燒起,青色的煙霭透着松柏斷枝的清芳。
顧茫也跟着在他身邊跪落,猶豫地伸出手,詢問地看着墨熄,見墨熄雖然頓了動作,卻沒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紙錢,跟着投入到火盆裏。
火焰忽地卷起,熱浪上竄,令顧茫眯起眼睛,低低咳嗽着。
墨熄拿火鉗撥動冥紙,讓它們盡數點燃,一張張地蜷為灰燼。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帶顧茫一起來他父親的墓前祭拜。想讓自己唯一敬重的長輩,見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時候顧茫不肯。
顧茫總是笑着推脫:“別了吧,那啥,咱倆這關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興,要在天上罵你胡鬧的。”
或者就吊兒郎當地說:“師弟乖啊,別的事情師哥可以陪你,這事兒真不行,太正經了,以後你媳婦兒要吃醋的。我怎麽好意思讓姑娘家傷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傷的,于是他就可勁地踩墨熄的真情。
現在顧茫倒是乖乖地跟着他來了,沒人教,也老老實實地跟着他化紙。簡直像是當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卻一點高興的意思都沒有。
紙元寶燒完了,墨熄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顧茫卻沒動,側着臉看着他,忽然道:“……對不起。”
墨熄起身的動作停下來,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與你說的,是不是我父親的事情。”
“你猜出來了?”
“這幾個月看你表現,多少心裏都有了點數。”
顧茫又重複道:“我很對不起。”
墨熄看着他。
好了,真是皆大歡喜,曾經想與這人拜父親,他來了。曾經想聽這個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該是這樣的——來祭拜的本該是他的愛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該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麽懵懂無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來當年為什麽要背叛你。”顧茫懇切道,“但以後不會了。”
墨熄喉結攢動,閉了閉眼睛:“顧茫,你覺得,你與我還有什麽以後?”
顧茫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道:“你別難過……”
“你憑什麽覺得我在難過?”墨熄道,“我會為你難過的日子早就已經一去不回頭。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報複。”
“你是戰争的鬼才,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瘋子,你一生的夢想就是帶着你的軍隊建功立業馳騁沙場,聽到打戰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歡流血,但是戰争讓你興奮。因為那是你逆轉命運的唯一出路。”墨熄頓了頓,轉頭看着他。
“但對我而言不是這樣。”
“……”
“我恨沙場。因為它不斷從我身邊帶走重要的東西,只還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顧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許我們從來不是同路人。”
他将目光轉向那缭繞煙雲,說道:“所以我們最後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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