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高春發盯着聶載沉, 忽然道:“你随我來!”

聶載沉跟着上司出了營房, 來到一處空曠無人的地方,高春發臉上的威嚴之色立刻消失了,眉頭緊鎖:“載沉,你以為我不想救他們幾個嗎?都是我的兵!我在将軍面前不知道替方大春說了多少好話, 但将軍就是怒氣不消,我有什麽辦法?不止我, 顧景鴻也去求見過将軍, 用自己的性命替他們擔保,說不是匪黨,請将軍予以法外開恩。連他的面子, 将軍也不給!我聽說還呵斥了他。我知道你和方大春的關系,就是怕你沖動,知道你一回來, 我立刻就趕了過來的。你去又有什麽用?”

他頓了一頓。

“之前我對你說過,等你這趟差事結束回來,升遷令就會下。這個節骨眼上, 你給我老實待着, 沒你什麽事!要怪, 就怪他們幾個運氣不好,明知将軍的忌諱, 還自己要往槍口送!”

聶載沉道:“卑職鬥膽,只問一聲高大人,新軍去發, 該是不該?”

高春發一時語塞。

軍人留舊發,不但出操極不方便,且要保持軍容整齊的話,每天還要像女人那樣花時間去打理,遇到些不注重衛生的懶漢士兵,頭上爬虱那是常事。

這些就算了,最大的問題,還是新軍的武器和操練。新軍手裏的家夥,是從前的冷兵器所無法比拟的。機械設備增多,零件結構複雜,軍人操作之時,動作過大,或者一個不慎,長辮勾纏阻礙倒在其次,嚴重的話,纏進機器,損毀機械,甚至發生性命危險,隐患不可謂不大。去年靶場發生的那件慘案,至今他還記憶猶新。

他不是旗人,自然沒有長辮情結。先前聽說北邊新軍出了場亂子,鬧到最後,許多人包括高級軍官在內都趁機去了辮,變成西式短發,心裏也是羨慕了一番。但身為協統,又是康成的心腹,對此他怎麽可能有半點意思表露?

現在被聶載沉這麽發問,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高大人,我感激你的點撥和對我的愛護之心,我亦理解你的難處,絕無為難你的意圖。新軍去發,雖有百利而無一害,是大勢所趨,但也不是迫在眉睫,原本我也不想多說什麽。但事關人命,那就不一樣了。方大春是我的結義兄弟,哪怕不自量力,我也不能坐看他因為這種事被槍斃!請大人準許,讓我試上一試!”

高春發對上了聶載沉的目光。

對面的這個年輕人,目光堅定,毫無懼色。

他心裏清楚,自己是無法阻攔了,終于勉強點頭:“好吧,那我就去幫你安排!”

“你千萬克制,記住,自己前途才是第一!”

聶載沉微微一笑,向他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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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将軍康成最近可謂衰事連連。先是兒子婚事失敗,幾乎同時,他獲悉有人密謀起義攻打廣州,好在對方人員構成複雜,組織渙散,幾名頭領也意見不一,還沒來得及完全準備好行動,就被他密布的如同天羅地網的耳目察覺,及時破壞掉了。當日他從古城匆匆趕回,為的就是這事。好不容易平息了,新軍竟然又鬧出這樣的事,這叫他如何不大為光火?

這股風氣要是不狠狠剎住,日後只怕後患無窮。

深夜他還是無眠,在自己用作辦公的将軍府書房裏愁眉不展,忽然聽到門外傳來漸近的軍靴踏地的腳步之聲,知道是聶載沉到了,立刻将身體坐得筆直,神色也恢複成自己該當有的威嚴。

聶載沉換了身熨得筆挺的墨綠色咔叽料新軍軍官常禮服,緊扣立領,肩佩龍紋章,前襟左右兩排各七顆金色銅扣,袖口和領襟刺繡一圈雲紋,頭戴端正禮帽,腰束銅扣皮帶,還佩了一柄佩刀,腳上則是雙拭得一塵不染的長筒牛皮軍靴。

他大步入了書房,站定,向康成行了一個新式軍禮。

新軍當日創辦之初,就采納了洋教官的建議,下官見上司,一律行新式軍禮。實則這些年一直是新舊并行的,有人行新式禮,也有些人唯恐上司覺得自己不夠恭敬,還會沿襲舊式的跪拜之禮。

康成冷眼看他:“高春發說你一定要見我?何事?”

“你要是為了方大春幾人來求情的,還是現在就出去。私通匪類,沒罪誅九族,已經是法外開恩了!”他立刻又補了一句。

“敢問将軍,定他們私通的罪名,證據是什麽?”聶載沉問。

“陸軍衙門早有明文規定,你身為軍官,不知道嗎?敢去發者,不問緣由,一概槍斃。不是匪類,又怎會明知故犯?”

聶載沉沉默了片刻,取下頭上的禮帽,放在一旁,随後抽出腰間的佩刀,手起刀落,蓄在腦後的那根辮發從根而斷。

他把割下的長辮扔在腳下,佩刀收回鞘中,擡眼道:“将軍,我這樣,是否也要判一個私通匪類之罪?”

康成起先驚呆,反應了過來,勃然大怒,猛地拍岸而起。

“豈有此理!簡直無法無天!聶載沉,你這是在公然向本将軍示威?仗着自己身上有些微功勞,能煽動人心,以為我就不會槍斃你了?”

聶載沉道:“卑職無名小卒,何來的功勞可以倚仗?将軍自然可以将我和方大春他們一道槍斃。但将軍應當也有所耳聞,新軍官兵對蓄發本就不滿。去年的靶場慘案,誰人敢忘?将軍你今天殺幾人事小,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僅僅只是因為去了自己的頭發而被槍斃,接下來的新軍內部必定群情激憤,人心渙散,士兵與将軍你離心離德,更不用說那些随時等着制造社會輿論以達到煽動民衆仇視朝廷情緒的新黨人士了。他們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值此動蕩之時,朝廷人人謀私,将軍你卻還在此苦苦維持,目的為的是什麽?廣州府的穩定!現在為了幾條辮子,苦心經營的局面毀于一旦。恕我直言,将軍你得不償失!”

他聲音沉穩,說完便望着康成,面上沒有絲毫懼色。

康成臉色鐵青,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自然不是蠢人。蠢的話,也不可能令炸.藥桶一樣的南疆廣州府經受住了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大大小小的起義和攻打,至今維持着相對還算穩定的局面。

正是因為他不蠢,所以憤怒之餘,在他的心裏,也是湧出了一絲悲涼之感。

這個年輕軍官說出的話有沒有道理,他怎會不知?即便下令的時候因為憤怒而失了理智,過後,他很快也就想到了。

他只是不甘,極其的不甘,還有幾分被人戳破後的惱羞成怒。

“聶載沉!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麽對我說話!”

康成拂袖,把桌上的東西給掃到了地上。

事到如今,他除了色厲內荏,其實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聶載沉神色凝重。

“軍人和普通民衆不同,是特殊之人,為何不能行非常之事?新軍上下,苦蓄發已久,将軍你不是不知道的。方大春的舉動,不是偶然,是遲早的必然。對于将軍和将軍你想守護的而言,真正的禍患,難道是頭發的長短?”

“将軍你身為宗室,身上卻有罕見的開明之氣,作為将軍,獎賞分明,對廣州民衆而言,也是一個叫人稱道的父母官。将軍你更是個明白人,知道如今局面艱難,這才操練新軍。既然這樣,将軍你為什麽不能再開明一些,為官兵出操作戰的方便和安全考慮,準許去發?”

康成咬牙道:“祖宗法度,我不能變!”

“将軍,朝廷早已變法。國法尚可改,何況是區區體發?朝廷的氣數,不是靠留辮來維持的。是逼迫軍人留辮重要,還是順應廣大新軍官兵的心聲,收攏人心,效力将軍重要?何況新軍去發,此前也不是沒有過先例。”

康成一下啞了。書房裏除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氣之聲,再沒有別的動靜。

聶載沉也不再說話了,依然靜靜地立着。

半晌,康成臉上的怒氣終于消失了。他盯着聶載沉,一字一字地問:“我要是饒了這幾個人,你能擔保新軍上下往後對我忠心耿耿,不為新黨所惑?”

聶載沉道:“十指尚有長短,何況人心。卑職不能擔保,且恕我直言,誰也沒法擔保。卑職唯一可以擔保的是,将軍能繼續維持廣州府今日的局面。而日後,萬一形勢大變,到了人力所無法左右的地步,那時,不管我聶載沉留的是舊發還是西式短發,我必竭力保将軍的無礙。方大春是我的義兄,這是我對将軍你饒過他性命的回報。”

都是聰明之人,康成又怎會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到屢撲不滅層出不窮的新黨之人,頓覺滿目蒼涼,前途渺茫,一時灰心喪氣,有些不知自己這樣嘔心瀝血苦苦經營,前路又到底是在何方。

他的臉色灰敗,緩緩地坐了下去,出神半晌,拂了拂手:“你下去吧!我再考慮一番。”

聶載沉朝他行過軍禮,戴回自己的帽,也不取回地上的斷發,轉身離去。

第二天的清早,西營刑場之上,已經被關了三天的方大春和另幾個士兵五花大綁地被帶上法場。一排準備執行槍刑的士兵端槍立在對面,周圍站滿了聞訊而來的新軍官兵。人人臉色凝重,不時翹首看着遠處,等待消息。

方大春倒是神色坦然,對着周圍官兵大笑:“老子就剪個自己的頭發,居然被自己人給斃了!好極好極!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到時候這些鞑狗要是還沒滾,老子反定了!”

旗人官兵有的面露愧色,有的默不作聲,其餘士兵則群情激動,紛紛湧上前來。負責維持秩序的幾名營官面露緊張之色,其中一人拔槍,朝天鳴警,非但不能震懾,反而令現場愈發混亂。

顧景鴻分開人群,示意衆人肅靜,自己随後來到方大春的面前,神色沉痛地道:“你們幾個是我的屬下,我也曾為你們數次去向将軍求情,奈何軍法如山,無法撼動,我也是無能為力,十分痛惜。但請你們放心,往後你們家中父母子女,我顧景鴻必會加以照看……”

“來了!來了!”

就在這時,法場外傳來一道響亮的充滿了興奮的吼叫之聲,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衆人紛紛扭頭,看見一标下面的幾個士兵飛一般地狂奔而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消息來了!消息來了!将軍大人有令!饒了方大春他們!不槍斃了,不槍斃了——”

法場周圍起先一片寂靜,突然,官兵們齊齊高聲歡呼。有人迅速沖上刑臺,拔刀替還沒回過神的方大春幾人割斷了綁索。

陳立爬上高臺,高聲吼道:“都是我們聶大人的功!是聶大人到将軍面前斷發,救了方大春他們的!聶大人也變平頭了!弟兄們,現在還不剪,要等到什麽時候!老子就當你們當中的第一個了!”

他哈哈大笑,從綁腿裏拔出匕首,揪住自己的長辮,“咔嚓”一下,把腦後的辮子齊根割斷,一聲暴喝,遠遠地丢了出去。

這下可熱鬧了,法場立刻變成了剪頭所。除了旗人官兵和那些膽小謹慎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動又不敢動,其餘人無不争着割發。

當高春發帶着将軍手令氣喘籲籲地趕到,已是晚了,地上到處都是一根根的辮子,士兵們有揮刀自割的,有你替我割我替你割的,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高春發拔出一把手槍,對天砰砰砰砰地放空了一盒子彈,這才終于止住了官兵割發的動作。

衆人紛紛看了過來。

高春發的臉色有點難看,迅速地登上高臺,喝道:“将軍有令,方大春等四名罪犯,死罪可免,活罪難赦,每人鞭笞二十,扣軍饷半年!”

他頓了一下,視線掠過面前那許多動作麻利已經搶在自己到來之前割了頭發的士兵,再次喝道:“從我發話的一刻起,哪個再敢斷發,罪加一等,鞭笞四十!扣饷一年!”

新軍的軍饷高,除開吃穿,普通士兵每月也可得四兩二錢銀子的兵饷。這些錢在當下,足以養活一個五六口的家庭。現在再割,一刀下去,就是四五十兩銀子,一家人一年的嚼用。

高春發這道命令一下,剛才那些動作快的無不喜笑顏開,慶幸自己撿了個大便宜。沒敢動或是猶豫的,甚至包括一些旗人兵,這會兒無不懊悔,紛紛跳腳。

“快看!聶大人!聶大人來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衆人循聲望去,果然,聶載沉正大步走來,戴着軍帽,一身利落。

士兵們對他是又敬又服,還有幾分感激。幾人沖上去,不由分說就将他擡了起來,高高抛起,再落下。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歡呼之聲,不絕于耳。方大春更是感激涕零,一口氣扒拉開了擋在自己面前的人,闖入人堆之中,緊緊地握住了聶載沉的手,哈哈大笑:“我就說嘛,聶老弟你還欠我一頓酒,我怎麽能這麽容易就死掉呢。走,走,這就喝酒去!”

法場充滿歡慶的氣氛,場面近乎失控。

高春發眺望了眼遠處正被士兵團團圍住的聶載沉,踩着士兵們丢了一地的狼藉辮發,掉頭離去,将這裏發生的情況彙報給了康成。

“将軍,是卑職失職,去晚了,許多官兵已經去發,阻止不及。請将軍恕罪。”他恭敬地道,心裏卻十分明白,這種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很快,那些剛才動手晚了的士兵必定會效仿。畢竟法不責衆。北邊的風氣,不就是這麽開了頭的嗎?

康成神色黯然,擺了擺手:“罷了。好在先前北邊也有先例,說起來,也不是我一家的罪過。”他看向高春發。

“你要是想去掉,你也去了吧,方便做事。”

高春發慌忙下跪磕頭:“卑職絕無此念,卑職萬萬不敢!”

康成微微颔首,叫他起來。

高春發想起聶載沉從前對自己的救命之恩,于是爬了起來,試探道:“将軍,那原先定好的升聶載沉為二标火字營管帶一事……”

他話說一半,就停了下來,心知應當是無望了。畢竟今天這事的起頭,全是他一個人帶出來,說不得罪康成,那是不可能的。

康成出神了片刻,開口道:“混成協下不是還有個标統的空缺嗎?升他吧。雖然年紀是輕了點,但我看他應當是能服衆的。”

高春發驚住了。

出了這事,原本以為升他做管帶也難,萬萬沒有想到,康成竟然提拔他越了數級,直接做了标統!

要知道,标統是正四品的官職,和總督府公子顧景鴻的參謀相比,雖然品級相同,但标統卻是一把手,地位自然不同。顧景鴻好歹也二十六七了,而聶載沉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他應該是全部二十四鎮新軍當中最為年輕的一位标統了。

高春發不知道康成到底是怎麽想的,竟對他做出這樣連升數級的提拔。但自己的得意手下能受如此重用,他自然高興,喜笑顏開:“那我先代他謝過将軍了。我這就下發公文,通報全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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