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1)

刀疤成功斷道, 帶着白錦繡七拐八彎,很快就上了一條野徑。

野徑本就崎岖, 又少有人知, 早被齊腰高的荒草淹沒, 變得更加難走。白錦繡雙手被縛, 被刀疤這樣拖着強行上路,走了一會兒, 發現路變得愈發曲折,好幾個地方,甚至要在狹窄的石縫間彎腰穿行才能通過。

她露在外的手背和脖頸皮膚早被野草刮出了一道道的傷痕, 雖然細小, 但卻又疼又癢, 要是平常在家, 她這個嬌小姐早就呼天搶地地喊了起來, 現在卻哪裏有心思管這個。她心中越來越驚懼,疑心這土匪頭子知道四面包圍,要帶自己藏匿起來。

深山老林, 這裏又是土匪的老窩, 哪怕兄長他們很快追上來,一時半會兒想要立刻找到自己, 恐怕也是難上加難。何況現在和前幾天已經不同了。

前幾天她雖然也在土匪窩裏, 但土匪們知道有命拿錢,周圍是少不了投來的淫邪目光,卻沒人敢真的動她。

此一時彼一時, 她怕自己接下來就沒那麽幸運了。

腳下一絆,她險些摔倒,足尖磕在一塊石頭上,隔着鞋也痛。

“給我快點!”刀疤厲聲呵斥。

白錦繡不敢反抗,忍痛被強行拖着又走了幾步,回頭焦急地張望了一眼身後來路。

地面野草堅韌,被踏過後,很快就恢複了原本的樣子,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就看不出這裏有人走過的痕跡。

腳還在隐隐作痛。她低頭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動。

接下來邁步,她就用鞋跟刻意在地上拖行,好劃出深一點的印跡。

哪怕她的足跡能被兄長他們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總比什麽都沒有要好。

至少這樣,她自己還能抱有一點希望。

她怕被土匪頭子看出異樣,走幾步,裝作打趔趄,偷偷地刮一下。好在有長裙遮掩,對方情緒又躁亂,只顧在前頭拖自己,并沒有留意到她的這個小動作。這樣走了大概半個小時,最後她被刀疤帶到一處爬滿野草的隐秘的山洞口前,一把推了進去。

就在剛才,她把自己腳上的兩只鞋也先後地甩了出去,現在光着腳,人一下被推倒在了滿是碎石和泥的肮髒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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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喊痛,飛快地爬起來。刀疤忙着整理洞口的野草。那裏很快又被野草完全遮住了,裏面的光線一下就變得昏暗無比。

僞裝好洞口,刀疤走到山洞的角落裏,把身上的毛瑟駁殼槍和武裝帶解下,放了下去。一陣窸窸窣窣過後,又點了一把火把,插在洞縫裏。

光線又亮了起來。

白錦繡這才看清周圍。這裏是個住人的地方,邊上堆了幾只看似裝着幹糧的口袋,最裏頭的角落裏,甚至還有一張鋪着破爛鋪蓋的床。

這裏應該是土匪被打散之前準備的一個秘密藏身之地。

刀疤轉過身,手搓着下巴,打量着她,目光詭異。

白錦繡渾身冷汗直冒,坐在地上不停地後退,直到後背抵在洞壁之上,再也無路可退。

“你不要傷害我!我爹對我很好的!他什麽都聽我的!他今天一定也過來了!我會讓他放你走的,還可以給你錢!我向你保證!”

白錦繡知道兄長他們現在一定在想辦法到這邊來找自己。現在她唯一的指望,就是盡量拖延時間,讓他不要打自己的主意。

“你知道我家裏有多少錢嗎?”她繼續說道。

“多得你無法想象!銀元攜帶不便,我爹也可以給你弄美元的!我就奇怪了,你們一開始為什麽不要美元?你知道美元吧?美元真的是好東西,比銀元更輕便,更值錢,也更保值!你聽說過西部牛仔嗎?就是花旗國裏和你們幹着一樣事的那些人!他們冒險搶劫銀行,要是能拿到幾千美元,那就是天大的幸運了!我爹和廣州花旗銀行的總買辦有交情,你想要多少都可以給你弄,五萬,十萬!二十萬!甚至更多!你拿了錢,就可以坐船出國,東洋西洋,任你選……”

白錦繡張口就來,滔滔不絕,見刀疤的眼睛裏漸漸放出貪婪似的光,那口氣才略略松了點下去。

刀疤卻仿佛突然又想到了什麽似的,神色瞬間轉為兇惡:“別說得那麽好聽!都到這地步,你爹放我,狗娘養的顧景鴻也不會放過我!老子有錢也要命花!”

他盯着地上的白錦繡,目不轉睛,面露邪色。

“老子還沒玩過像你這樣的女仔,又正又嫩,還他媽是白家的小姐,送上門的不要,下輩子怕都沒機會。你爹不是對你好嗎?咱們先做夫妻,這裏有吃有喝,他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的,等你替我生了兒子,你爹自然就招我做女婿了……”

刀疤發出一陣淫|笑,目露興奮,三兩下就脫了衣服,朝着地上的的白錦繡撲了過來。

白錦繡毛骨悚然,放聲尖叫。兩只手腕雖然被綁着,但在前頭還能活動,胡亂從身邊的地上抓了一把土,朝着刀疤的臉就揚了過去。

刀疤被泥塵迷住眼睛,停了下來,揉着眼睛,嘴裏發出憤怒的咒罵之聲。白錦繡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想朝洞口跑去,才跑了幾步,腳腕一沉,被後頭伸過來的一只手給抓住,人也跟着摔到了地上。

“聶載沉——救我——”

她趴在地上,張口大喊。

這一刻,她的腦子已然空白了,整個人除了恐懼,就剩絕望。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但她知道,他是不可能來救她的。

那個人那麽狠心,又根本就不喜歡她。她倒黴了,關他什麽事?他怎麽還會管她好歹?

她漂亮的臉埋在地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奇跡竟然真的出現了,在最不可能的時候。

就在她喊完之後,洞口的方向突然起了一陣動靜,她還沒來得及擡頭看,就聽到“砰”的一聲,身後仿佛有什麽東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那個令人作嘔的土匪,不但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會撲下來把她壓住,手竟然還松開了她的腳。

她竟然什麽事都沒有?

她把臉從泥裏拔了出來,睜開眼睛,瑟瑟地抖索着,扭頭往後看了一眼,眼睛頓時瞪得滾圓,瞬間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身畔已經多了一個人。

她竟然看到了聶載沉!他真的來了!

這……這怎麽可能?

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她被刀疤帶走前,那條藤橋燒得就要斷了。姑且不說火勢,橋本身就根本沒法承受人穿行而過。

就連她的大哥,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被壞人帶走。

然而眼前發生的一切,好像都是真的。

他真的來了!剛才就是他一腳踹開了撲向自己的刀疤。刀疤倒在地上,捂住胸,嘴角溢出了血跡。很快他回過神,連衣服也顧不得穿,光着身體爬起來就朝着角落竄去。

“那裏有槍!”白錦繡大叫了一聲。

聶載沉從她身上一步橫跨而過,上去,一腳踢開了槍。

盒子炮砸到對面的洞壁上,掉落在地,彈盒和槍體散裂開來。

“是你!之前就是你打死了我大哥的!我今天非宰了你不可!”

刀疤忽然認出了面前這個穿着新軍軍官制服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從角落裏突然摸出一把匕首,惡狠狠地刺了過來。還沒刺到近前,被聶載沉飛起一腳,又踢掉了匕首。

刀疤雙眼赤紅,大吼一聲,再次搬起腳邊的一塊大石頭,要朝聶載沉砸過來,還沒站穩腳,就被掀翻,“啪”的一聲,石頭落地,他人也重重地跌在了石頭上。

刀疤從石頭上滾落,捂住剛才重重磕了一下的腰,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之聲,人一時爬不起來。

聶載沉再沒有給這個土匪任何的反擊機會了,他上前,扣住了土匪的一邊臂膀,一擰,“咔嚓”一聲,整條胳膊從肩膀的關節被硬生生地卸了下來。

刀疤發出一道凄厲的慘叫聲,人在地上痛苦地彎起身體。那叫聲傳入白錦繡的耳,令她渾身寒毛倒立。

但是聶載沉卻仿佛沒有絲毫感覺。這于他而言,似還遠遠不夠。

他神色不動,目光卻狠戾無比,拳頭繼續毫不留情地繼續砸向已然徹底失了反抗能力的刀疤,一下,又一下,沒有停頓,每一拳,都重重地擊在對方的臉上。

刀疤起先還在他的手下掙紮扭動,嘴裏發出含含糊糊的咒罵之聲,漸漸地,聲音消失,人徹底地停止了扭動。

終于,聶載沉也停了下來。

他收了手,慢慢地松開了他沾着污血的五指,手背上暴凸而起的那宛如走蚓的一脈青色血管,終于緩緩地平消了下去。

最後他轉過臉,看向一旁的白錦繡。

白錦繡從沒見過他打人的這副兇狠模樣,說驚呆也不為過。

地上的那個土匪,臉骨骨折,半張臉凹陷,五官扭曲,布滿血污,就這樣活活地被打死。

白錦繡不敢再看這惡心的一幕,已經幾天沒怎麽消化東西的空蕩蕩的胃裏也起了一陣抽搐。她實在忍不住,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洞口,跪趴在地上,幹嘔了起來。

聶載沉大步來到她的身旁,蹲了下去,飛快地替她解開手腕上的繩索。

白錦繡停了幹嘔,人卻還趴跪着,沒有直起身。那兩只終于得了自由的手也無力地攤在地上,依然保持着被捆縛時的姿勢,一動不動。

聶載沉的視線落到了她的手上。

兩只細弱的手腕早被勒出一圈青紫色的淤痕,手背上還分布着許多長短不一的細細劃痕。

這樣的傷,要是換成他自己的手,完全可以無視。

但是留在她的這雙手上,看起來卻是如此的觸目。

他情不自禁,朝還趴在地上的她伸出手,想要扶起她,手指快要碰到她的肩時,遲疑了下,又收了回來。

“……白小姐,你怎麽樣了……”

他改而問道。

“呼”的一下,白錦繡突然直起了身,人還跪在地上,受傷的手卻已然握成拳頭,狠狠地砸向了他的胸膛。

“聶載沉,你個沒良心的!你怎麽才來!”

“我都被關了三四天了!你早去了哪裏!”

她眼角紅了,聲音顫抖,不停地胡亂打着他。

聶載沉沒動,也沒有作聲。他默默地看着面前白小姐那張髒成了小花貓似的臉,任她打着自己。

她打着打着,突然又撲到了他的懷裏,兩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沒防備,被她撲過來的身子給推得跌坐到了地上。

“白小姐……”

他有些不自然,想站起來,身體微微動了下,才叫了她一聲,話音未落,就聽到了自己的懷裏冒出了一縷細細的嗚咽之聲。

她哭了。就這樣抱着他,臉埋在他的懷裏,哭得很是傷心。

“……我真的好害怕……你剛才要是沒來,我該怎麽辦才好……”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仿佛一只受了巨大驚吓跳到主人懷裏的貓咪,雙臂死死地摟着他不放,嬌小的身子在他懷裏一抽一抽。

聶載沉低頭看着埋在自己懷中的腦袋,壓下心底湧出的濃重的自責和後怕,再也沒有試圖推開她了。

他坐在地上,任她抱着自己哭了半晌,等到懷中的哭聲終于停歇,抽泣也漸漸止住了,方道:“別怕,已經沒事了。”聲音低柔無比。

白錦繡感到自己的心,終于徹底地落了下去。

她悄悄地在他懷裏蹭了蹭臉,把剛才哭出來的眼淚還有丢人的鼻涕泡泡都蹭掉了,然後從他懷裏出來,坐了起來,抹了抹眼睛,抽噎着問:“那座橋都燒壞了,你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

“我趁它斷之前搶過的。”他說,語氣平淡,好似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她沒多想。

“那你看到了我留下的印跡嗎?”

他點頭:“上次剿匪的時候,我勘察過這一帶,知道地形,追上來時,又看到了你的印跡,還有鞋。”

“你很聰明,幫了我很大的忙。”他又說了一句。

這好像還是認識以來,她第一次聽到他誇自己。

白錦繡的臉微微地熱了,心上仿佛悄悄開出了一朵小花。

她早就留意到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舊發了。從前這個人自然也是不難看的,但現在的寸發,看起來更精神了。好想伸手摸一摸,手心的感覺一定不錯。

他變了個樣子,這可不是小事。可是今天之前,自己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忽然有點懊惱似的感覺,于是盯着他看。

他應該是留意到她在看他,漸漸似乎不自然了,從地上站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的頭,解釋說:“就上次古城回來,營裏出了點事,順便就剪了。”

白錦繡不說話,吸了吸鼻,突然想了起來:“哎呀!我爹和大哥還不知道我沒事,現在一定很着急!你快帶我下去吧!”

她說完,也從地上爬了起來,腳有點不穩。他伸手過來,輕輕扶了她一把。

“我的鞋呢?你沒給我撿回來?”

她在自己那條髒得仿佛在泥水裏打過滾的裙上蹭了蹭光着的腳丫,問他。

“剛才實在太急了,沒顧得上撿。”他面露歉色。“你稍等,我這就去幫你拿回來。”

“不要——”

白錦繡趕緊扯住他衣袖,扭頭飛快地看了眼身後的那個山洞。

“我不要一個人待這裏!我害怕!”

他仿佛有點遲疑,看着她,沒動。

“我沒鞋,走不了路呢。”她提醒他。又稍稍提起裙裾,給他看自己那雙可憐的光腳丫。

“你能不能先抱我走幾步?”

他還是沒有反應.她只好放下裙裾,小聲地說,又可憐巴巴看着他。

“好!”

她一說出來,他就不再遲疑了,立刻點頭。

白錦繡心裏又悄悄地開了另一朵花,急忙朝他伸過手。

聶載沉将她橫抱了起來,動作有些拘謹。抱好了人,就往山下走去。

白錦繡乖乖地縮在他的臂彎裏,過了一會兒,她偷偷擡眼看他。他的兩道視線望着前方,神色嚴肅。這樣走了一段路,她忽然看到前頭地上的一片草叢裏,躺了只她剛才留的鞋。

他顯然也看到了,腳步慢了下來,應該是想停下幫她撿起來。

“鞋子我不要了!已經磨壞,穿上腳會很疼的。”

她在他懷裏輕輕扭了扭身子,小聲地說。

他看了眼地上的鞋,又低頭,瞥向自己懷中的她。

白錦繡有點心虛,說完趕緊閉上眼睛,臉歪過去,靠着他的胳膊,人一動不動,很累的樣子。

他仿佛頓了一下,接着又邁步前行,路上也沒再提要幫她撿鞋的話了,就這樣一直抱着她下去,直接到了山腳。

山腳布控着一隊防營的人。官兵遠遠看見聶載沉抱着一個女孩下來,猜到應是白小姐被解救下山了。

白成山有個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廣州府誰人不曉,只是見過她真人的卻是不多,更不用說這些舊軍防營的人了,官兵未免好奇。難得遇到白家小姐本尊,就是沒事也要多看幾眼,何況這種情況,一人高呼一聲,其餘人呼啦啦地争相湧去迎接。見白小姐身上衣裙整齊,只是沾滿了泥塵和野草,幾處裙裾也被山上荊棘給刮破,人蜷成小小一團,縮在聶載沉的懷裏,面朝裏埋在他的臂中,看不見臉,但露出了一小段的頸項,白嫩的皮膚上布了幾道被芒刺刮破的傷痕,很是顯眼,瞧着也愈發可憐。知她應是受了極大的驚吓,想必這會兒人還沒緩過神。

防營如今地位江河日下,連官兵軍饷也發不齊了。從前每逢剿匪,不過是走個過場,甚至還會和積匪暗中通氣,借機撈取些好處。此刻見到白小姐這幅模樣,卻個個變得義憤填膺,保護欲滿漲,恨不能提刀上去替白小姐把土匪千刀萬剮了才解氣,紛紛大罵土匪無良。

聶載沉向防營隊的隊正借了一匹馬,把白錦繡放坐到了馬鞍上,囑她坐穩,叫防營官兵在原地等待上命,随後便在身後無數道豔羨目光的相送下離開。

他牽馬沿着山麓走了大約一裏多地,身後始終靜悄悄,聽不到半點聲息,有點反常。聶載沉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馬背上的白小姐。

她照着自己剛才的叮囑,雙手緊緊地抓着馬缰,視線卻仿佛落在自己的背上,瞧着像在出神,也不知道想着什麽,他這一回頭,兩人就四目相對了。

她一頓,倏然擡眼,視線看着了前方。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了一陣動靜,有人正往這個方向來了。

聶載沉轉過臉,看見白鏡堂和顧景鴻帶着人從前方山麓的拐角處出現了。

白錦繡也看見了,立刻沖聶載沉道:“快讓馬停下!我要下來了!”

聶載沉停馬。

馬是高頭大馬,背離地很高。她趴在馬背上,一只腳胡亂地夠着馬镫,顯得很是吃力。

聶載沉怕她踩空摔下,正想幫她一把,于是上去了一步,手還沒碰到她胳膊,她已晃晃悠悠地踩到了馬镫,還沒停穩,人就跟着從馬背上跳了下去,這會兒也不說腳痛走不了路了,撇下他,提起裙子光腳踩着山道就朝前奔了過去。

聶載沉望着她奔走的背影,默默地止步在了原地,再沒有跟上。

擔驚受怕了三四天,驟然見到家人,白錦繡心情激動,跑出去了十來步,才感到腳底硌得生疼,停了下來。

“大哥!我在這裏!”

她沖前頭嚷了起來。

白鏡堂繞道往這邊趕來的時候,眼前不停地浮現着自己妹妹被那個滿臉橫肉的土匪強行帶走的一幕。雖然最後聶載沉涉險過橋追了上去,但接下來的情況将會如何,他心裏是一點底也沒有。

發生了這樣的意外,父親在家又怎麽坐得住?說他聞訊,人也出了城,正親自往這邊趕來。

日頭漸漸西斜,天色眼看就要黑下去了。妹妹要是有個好歹,等父親來了,他拿什麽去臉去見?

他急得幾乎發瘋,兩眼赤紅,正拼命地催馬前行,冷不防看見前方山麓的道上忽然現出自己妹妹的身影,正沖自己這邊奔來,簡直是喜出望外,心跳得差點沒蹦出喉嚨,眼看她站立不穩,身子搖搖晃晃,似乎就要摔倒在地了,連馬都沒停穩,一個翻身滾下馬背,飛一般地箭步上前,一把就把人給接住了。

“繡繡!繡繡!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還好吧,你沒事吧?”

白鏡堂死死地抓着自己妹妹的胳膊,唯恐一松開,她人就又會從眼前消失。

“哥哥我沒事……”

白鏡頭飛快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見她看起來确實似無大礙,繃着的那口氣還沒透出來,一眼就看到她脖頸和手腕手背上的傷痕,立刻回頭,沖着身後喊:“醫生!快點!我妹妹受傷了!”

他考慮的周全,一早出來的時候,怕妹妹萬一有個受傷什麽的,特意叫了一名西醫随行。

西裝革履的醫生從後頭跟着的一輛馬車裏爬出來,手裏提着個急救藥箱,匆忙趕上。

白錦繡趕緊又說自己沒大事,叫哥哥不必擔心,但邊上人聲嘈雜,她的話聲很快就被吞沒,人也跟着被白鏡堂給弄到了馬車裏。

醫生一番檢查,說白小姐是輕微的皮肉傷,外加受了些驚吓,除此并無大礙,外傷處置過後,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白鏡堂終于松了口氣。

後頭那些人這時也陸續追了上來。原本個個面色凝重,如喪考妣,突然看見白小姐被救下了山,只受了輕微的外傷,看她的樣子,确實是好好的,應該沒什麽大事發生,又見白家少東家白鏡堂的臉上顯出幾分笑容,也紛紛跟着松了口氣。于是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恭喜道賀。

白鏡堂向新軍舊軍的武官們胡亂作揖,回了禮,趁着醫生替妹妹擦藥的空當,低聲問她:“是聶大人救了你的?”

白錦繡點頭:“是他。幸好他來得及時,要不然我就……”

她想起之前那一幕,猶是心有餘悸,話一時也說不出來了,扭頭從馬車裏探身出去,想找聶載沉。

山麓道路狹窄,一下又聚了這麽多的人馬,一時亂紛紛的,邊上不見他人。

白鏡堂再次安慰了妹妹幾句,說自己去找聶載沉向他道謝,這時,來路的方向起了一陣騷動,他轉頭,見父親和舅舅康成坐着馬車也趕到了,忙去迎,搶上前扶住從車裏下來的父親,欣喜地道:“爹!繡繡回來了!”

“她沒事,只受了點皮肉輕傷!”

白成山這幾天日夜煎熬,沒片刻合眼的功夫,短短幾天,人就憔悴無比,方趕到這裏,終于聽到了女兒安然無恙的消息,立刻奔去,見她全身上下除了髒了點,手腳有些皮肉傷外,精神看起來确實還好,一時抑制不住感情,當場險些老淚縱橫。

“爹!女兒叫你擔心了!”

白錦繡撲到老父親的懷裏,抱着他的胳膊,淚珠在眼眶裏打着轉轉。

白成山顫巍巍地撫着女兒的頭,不住地點頭,口中喃喃地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同行而來的劉廣看了下四周,見許多雙眼睛看着,趕緊擦了擦眼睛,笑着上前提醒:“老爺,小姐受了驚,還帶着傷,這裏不便停留,還是先回吧。”

白成山被一語提醒,急忙放開女兒,叫劉廣帶人立刻護送小姐回城。

廣州府的官員對白成山的名字是如雷貫耳。新軍軍官不用說了,那些來自舊軍的統制、都督和總兵們,有這樣的機會能在財神面前混臉熟,誰會錯過?見白成山送走了女兒,看着仿佛空了下來,于是紛紛上來慰問。

顧景鴻分開人群,走到白成山的面前,無地自容:“伯父,是我無能,這才耽擱了營救,累伯父自己還要親自出來。幸好白小姐無礙,要是有個閃失,我萬死難辭其咎!”

周圍的嘈雜聲漸漸平息了下去。白成山看了眼顧景鴻。

他的臉色蒼白,一側臂膀似乎受了傷,隐隐有血跡從外套的衣袖處滲出來,便問:“你受傷了?”

顧景鴻面露愧色,搖頭,正要開口,他身後一個新軍軍官模樣的人上前一步,搶着道:“白老爺,鄙人一标蔣群,廣府綠營總兵便是家父。白老爺你有所不知,先前匪徒以小姐為人質,叫嚣要顧大人單獨上山談判,顧大人明知危險,為小姐安危之計,還是應了下來。顧大人為盡快救回小姐,一心談判,哪知土匪另有打算,恨大人壞了他們的事,談判之時,突然翻臉,要扣大人再作人質。幸好當時我們早有防備,從側路包抄上去,這才救回大人。大人胳膊就是在土匪突襲時中的彈。大人還再三叮囑,不許我們對人提及。我實在是擔心,怕大人傷情延誤,萬一落下個不好……”

“住口!”

顧景鴻喝止蔣群,對白成山繼續道:“伯父你千萬不必過慮。我只是一點皮肉小傷罷了。白小姐安然歸來,我也就放心了。”

白成山立刻道:“為救我的女兒,竟累顧公子你只身涉險,還受傷至此地步!誰家兒女不是心頭肉,這叫我如何向總督大人交待?顧公子你怎不早說,竟耽擱到了現在!胳膊中彈可不是小事!你趕緊回去,治傷要緊!”

顧景鴻連說無事,白成山又撫慰了他幾句,命人将他速速送回城裏治傷,等他扶着傷臂也去了,雙目環顧,朗聲說道:“這幾天為我白家之事,累諸位奔波辛勞了。事情終于得以平安度過,全仰仗諸位的扶助和出力,白某感激在心。今天是來不及了,明晚酉時,大三|元包宴,諸位給白某一個面子,到時莅臨,鏡堂代我恭候大家!”

他話音落下,衆人喜笑顏開,争相奉承道謝。

外甥女平安歸來了,廣州将軍康成松氣之餘,對這幫漏網的土匪是恨得牙根發癢,白成山被人圍着說話時,他早去了一旁,親自召人手組織上山徹底清剿善後。

白成山這邊又忙亂了一陣,人終于漸漸散去。方才趁着忙亂間隙,他也早從兒子的口中獲悉聶載沉如何在最後一刻驚險越橋這才救回女兒的事,等邊上人散了,朝附近看了下,卻不見他人,于是問兒子。

“兒子剛才找他,見高大人正尋他說話,就先放下了。是不是有事,他先去了?爹你等等,我去找高大人問一下!”

白鏡堂轉身要走,卻被白成山叫住了。

他拄着拐在山道上立了片刻,沉吟道:“罷了,人既走了,也不急這一時,回去了再好好道謝,也是不遲。”

白鏡堂稱是。又見父親的精神看起來雖恢複了,但畢竟上了年紀,幾個晝夜熬下來,這會兒神色間盡顯疲态,于是勸他先回去休息,這裏剩下的事交給自己善後。

白成山心裏挂念着女兒,于是依兒子的勸,和康成道聲別,動身先回了城。

這次的營救是由顧景鴻全權負責并安排行動的,高春發雖是他的頂頭上司,但也不便直接參與其中。前兩天,他只是照例問了下情況的進展而已,今天是獲悉出了個大意外,匪徒突然單方面毀約,挾白家小姐退踞到了花縣的老山,這才匆匆趕了過來。

聶載沉現在已經不是他的直接下屬了,所以他沒有叫人,更不清楚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他看到人的時候,就是藤橋陷入大火就要燒斷的那個關頭。千鈞一發之際,他竟突然從自己的身後沖了出去,以那樣的方式越過斷澗追了上去。雖然過程有驚無險,他現在也及時地救回了白家小姐,但想到那一幕,高春發還是心有餘悸。

兩邊相遇後,白小姐就被人衆星捧月似地圍了起來。白成山來了,那邊更是熱鬧,場面亂哄哄的,他也就沒去湊熱鬧了,先去找自己昔日的下屬。發現他在山麓旁的空地上,近旁沒什麽人,掉頭就要離開了,便追上去叫住人。

“載沉!等等!你今天怎麽也在這裏?”

聶載沉停步。

“我是想到我之前來這裏剿過匪,地形還算熟,所以擅自出了營,過來看看。”

高春發點了點頭:“白老爺也來了。你救了白小姐,等下他一定會找你的,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看将軍安排人上山清掃餘匪了,官兵應當沒有我知道地形,我也去吧。”

高春發的目光落到了他的手上。

“你過橋的時候,火燒得厲害,你自己有沒受傷?”

聶載沉微笑,搖了搖頭:“用濕衣服裹了手的,沒事兒。多謝高大人的關心。”

高春發點頭:“沒受傷就好。”說完,忍不住又責備了起來:“你今天這事兒,叫我怎麽說才好?白小姐的安危固然重要……”

他回頭看了眼身後,見衆人都還在遠處,近旁無人,于是壓低聲繼續道:“……但有什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橋眼看就要燒斷了,就剩根藤繩挂着,下面那麽深,掉下去了,你還有命在?我都透不出氣了!你竟就沖了上去,我攔都來不及!你又不是行動的負責人,說難聽點,就算白小姐出事,哪怕沒了,怪罪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你這不是玩命嘛,簡直胡鬧!”

聶載沉沉默着,沒有應答。

高春發頓了一頓,語重心長。

“如今你雖不歸我轄,但這話我還是要說的!下回做事,行動之前,務必三思!切切不能再這麽沖動了!”

聶載沉面露愧疚之色。

“當時情況緊急,确實是我魯莽了,累大人驚心記挂。大人良言,載沉必謹記于心。”

高春發責備完了,對自己的這個舊日下屬,也是掩飾不住發自心底的激賞之情。

白小姐能無事歸來,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像刀疤那種亡命匪徒什麽事幹不出來?她萬一有個好歹,白成山遷怒,日後只怕新軍的日子也不好過了。

他又露出笑容,安慰了幾句,說:“你要麽稍微再等等吧,見了白老爺再走也不遲。”

“剿匪要緊,我還是先上山去看看,免得有餘匪再次漏網逃脫。”

高春發也不再強留了,拍了拍他的肩:“也好。反正你救回白小姐,人人都看見了,大功一樁是跑不的。你快去快回,自己小心!”

聶載沉颔首,向他行了個軍禮,随即轉身上馬。

高春發目送前方那道背影疾馳而去,心裏其實還是有些費解,只不過剛才沒有問出來而已。

以他對自己這個昔日下屬的了解,聶載沉的年紀雖輕,但做事向來考慮周到,進退有度。這回營救白小姐,事情雖大,且白成山也是新軍的財神,說養着他們這幫子人都不為過,但這是康成和白成山之間的事,和自己都無關,更不用說聶載沉了。二則,聶載沉不像主動請纓的顧景鴻,這件事結果如何,和他完全無關,他也插不上手。最後,白家和他無親無故,硬要說有什麽特殊點的關系,也就是不久前他被派去給白小姐開車,順便又幫古城巡防營訓練了一段時日而已。

要說這麽點交情,就讓他這樣奮不顧身地沖上去拿命去救白小姐,實在有些不合情理。

他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回去。

聶載沉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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