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夢境
九月不明白,明明自己前面的夢這麽甜,有穆頌的聲音還有穆頌的懷抱,為什麽後面,卻夢到了最難熬的時候了。
她夢見自己離開拉斯維加斯,初到香港。
九月來到香港的時候只有七歲,七歲以前她是拉斯維加斯有名的“香薰夫人”的女兒,在人們或同情或揶揄的目光裏度過自己孤單的童年。幼小的心裏不懂大人那些眼神的意義,九月只是知道自己不快樂,不能像別的小朋友那樣去上幼兒園,不能抱着爸爸的腿撒嬌。七歲那年的某個晚上媽媽忽然說,九月,你想不想去香港?
“香港是什麽地方?你也去嗎?”九月仰着頭這麽問。
媽媽說了什麽很模糊,時間過去了太久,又或者是答案太過讓她失望,所以選擇了忘記。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九月家門口停了一個漂亮的黑色汽車,她穿了一件漂亮的白裙子,被陌生的男人載去陌生的香港。
她記得她是問過的,媽媽,你什麽時候來?我自己去那麽遠的地方,會害怕。
可是她就是想不起來媽媽是怎麽回答的了。
到達香港的那天,九月見到了穆奇宏,她按照媽媽教給她的,乖巧的喊了一聲“穆叔叔”。那時她站在大廳,稚嫩的聲音沖出口的瞬間,她就看到穆奇宏皺起的眉。
于是心裏有了清楚的認知,這個叔叔好像是不喜歡自己的。
因着穆奇宏冷淡的反應,後來的九月在穆家,度過了很長一段難熬的時間,這段時間的開端就是在這個大廳,中年女傭把本該遞給她喝的巧克力牛奶全都灑在了她的裙子上,白色的裙子頓時沾了一大片難看的褐色痕跡。随後那名女傭蹲下來道歉,聲音卻不是那麽友善,九月不知所措的看向沙發上坐着的穆奇宏,他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根本沒看她。
從那天開始,九月成為了下人們無聊時候的消遣。穆家宅子很大,穆奇宏很少在家,據說家裏還有個少爺,可是她一次都沒見過。長久的,一成不變的生活讓下人們百無聊賴,突然到來的不受寵的小姑娘讓他們覺得有趣,況且小姑娘姓路,不姓穆,他們便肆無忌憚。
一年以後的某一天,九月在吃完早飯以後回到房間,看到自己被畫的亂七八糟的日記本。她知道誰能幹出這樣的事,一定是那個帶着兒子的女傭,她的兒子躲在外面用石頭砸自己不是一次兩次了。九月看着那上面花花綠綠的筆跡,一直以來隐忍不發的情緒忽然崩潰,她把本子扔進垃圾桶,從衣櫃裏翻出一年前自己來這裏時穿的白裙子。
褐色的巧克力痕跡還在,盡管她自己洗了很久。這是媽媽給她買的,她要穿着它回拉斯維加斯。她讨厭香港,讨厭穆家,讨厭所有出現在她身邊的人,她八歲了卻還沒上學,穆奇宏并不打算分出自己的精力在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她來到這裏是一個錯誤。
笨拙的套上了裙子,九月背着書包走出房間,樓梯口的女傭調笑的問她去哪,她昂着脖子不理人,加快腳步往大門口走。盡管她自己都不知道,出了這個門她能去哪,她要怎麽回拉斯維加斯找媽媽。
小小的九月頂着裙子上那塊難看的褐色痕跡往外走,每走一步都覺得委屈覺得害怕,眼圈裏泛着淚,擡手抹掉,于是臉就變得和裙子一樣髒兮兮的。還沒走出穆家院子,身後忽然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小姑娘,你是誰?”
九月循着聲音望過去,一個大哥哥站在院子裏,他的眉毛微微皺着,眼睛裏有不加掩飾的刻薄。看見他手裏拿着的水管,九月估計他是新來的家丁,負責修剪花花草草什麽的,瞥了他一眼,扭頭繼續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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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邁步,就撞到了正進門的穆奇宏身上。
九月這一下撞得有點狠,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眼裏泛着淚花擡頭,中年男人英俊的面孔在豔陽下似乎發着淡淡的光。他看着面前髒兮兮的小女孩,習慣性的皺眉:“怎麽穿成這樣?”
“穆叔叔,我要回家。”九月仰着頭,聲音裏滿滿都是哭腔:“我想我媽媽了。”
這次失敗的離家出走最後以穆奇宏的一句“胡鬧”結尾,他似乎永遠都很忙,九月被女傭抱回去的時候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哭聲,他只是偏了偏頭,眉依舊皺着。
那天晚上九月沒吃晚飯,這個家裏沒人在乎她吃不吃飯,躺在房間裏看着天花板,她長長的嘆了口氣。快到九點時終究是餓的受不了,悄悄打開房間的門想溜到樓下去找點東西吃,卻看到白天時見過的大哥哥正站在廚房門口,他手裏拿着什麽東西,毫不客氣的朝着女傭的臉上砸下去。
九月扒着樓梯扶手,心裏暗想,這個新來的園丁怎麽這麽兇。
可是随後,她聽到他冷冷的聲音:“路九月是爸爸帶回來的孩子,在我這邊跟親妹妹沒有分別,輪不到你們用什麽亂七八糟的手段來教育。看好你自己的孩子,下次我再看到誰欺負我妹妹,就可以滾了。”他說着嫌惡的皺起眉,補充:“不是滾出穆家,是滾出整個香港。”
恍惚間九月朦胧的認識到,原來他不是新來的園丁。
是哥哥呀。
夢境在這裏戛然而止。
九月翻了個身,沒有睜開眼,按照往常來說不久之後護士就會拿着藥進來了,護士進來之前她還能睡差不多五分鐘。她蜷着身子等着開門的聲音,良久,也沒有什麽聲音傳進耳朵裏。
可能是自己醒早了,又或者還在夢裏。想到夢,九月心裏微微嘆息一聲,仿佛穆頌手掌的溫度還在,勾勾手指想讓自己從那種幻覺裏醒來,掌心的溫度讓九月有點困惑,睜開眼睛,身旁躺着的人讓她屏住了呼吸。
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穆頌有女孩子都嫉妒的長睫毛,随着他均勻的呼吸微微的顫動。九月一瞬間也搞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現實了,她懷疑自己在醫院的時間太久以至于真的生病了,還是幻想症的那一類。
遲疑着,九月伸出手捏了捏穆頌的鼻子,她以前也常常這麽叫他起床,但是很少這麽溫柔,一般都是氣急敗壞的——穆頌你快給我起來回你的房間去,穆叔叔就快醒了!
像是感應到了她回憶裏的話,此時的穆頌很自然的攬住她把她帶進懷裏,就跟之前的很多個早晨一樣,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沒關系的,再睡五分鐘。”
驀的,他的眼睛睜開,生生從回憶裏醒過來。
九月的頭抵在他懷裏,很安靜,安靜的讓他心慌。
原來不是夢啊,她的穆頌真的像個騎士一樣來救她了。九月的眼眶有點發疼,大概是一年前哭傷了眼睛,再流淚總會火辣辣的。她的頭抵在他懷裏,拼命的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手還被他攥在掌心,攥着她的那只手現在正微微的顫抖。
幾分鐘後,穆頌放開她轉身下床,那只手從她的手上離開,被子外的冷空氣随着他起身的動作鑽了進來,九月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餓了嗎?一會兒飯就送上來了。”穆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好在九月沒有為難他的意思,洗漱好了以後就乖乖坐在桌邊等着吃飯。他們面對面坐着,這讓穆頌想起以前的很多個早上,他們也是這樣坐着,在穆奇宏的眼皮底下,九月曾經偷偷用腳尖去勾他的腿。
“謝謝你。”良久,九月低着頭說了這麽一句。
穆頌沒有回應。九月只好擡起頭看他,接着說道:“我有話跟你說。”
時間突然變得膠着起來,穆頌在她的目光裏開始煩躁。他想打電話給酒店催促他們快點送飯上來,他害怕九月說出那樣的事實,既然他們都心知肚明為什麽還要說出來呢。他有點狼狽的起身去床頭拿電話,九月的聲音就這麽從後面響起來,還是那麽不知好歹的樣子:“穆頌,為什麽你從來都不肯好好聽我說話呢?”
床邊站着的男人深吸口氣,從他挺直的脊背九月看得出他生氣了。然後穆頌的手換了個方向,抓起床邊一個黑色的皮包,不客氣的朝着九月扔過去,在理智崩潰之前他還是很好的控制了力道,皮包落在九月腳下,她低頭,并不撿起來:“你看,每次跟你想好好說話,你就這樣。”
“路九月,那包裏有三張機票,兩張是今天下午去雲南的,一張是今晚去澳門的。你要是想跟我一起走,我們吃完飯就收拾東西,雲南那邊我已經打好了招呼;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走,就拿着那張澳門的機票,裏面夾着一份做好的身份證,你可以正大光明的離開,穆奇宏不會發現。”穆頌說着走過來,在九月面前蹲下,把皮包打開。他把裏面的東西都拿出來攤到桌子上,語氣柔和下來:“九月,不是我不想跟你好好說話,我只是覺得你可能累了,應該先好好吃頓飯,有什麽話可以吃完飯再說……”
“謝謝你。”九月打斷他,這是她醒來之後第二次跟他說謝謝了。因為這聲道謝穆頌心裏的預感很不好,在她身邊坐下,穆頌拉起她的手,神情疲憊:“九月,我……”
“穆頌,我們是兄妹,在不知道這點之前發生過什麽都是沒辦法的事,但是知道了以後就不能再這樣了,媽媽說每個人犯下的罪孽都是要還的,如果不報應在我身上就會報應在我愛的人身上,這麽大的罪孽該有多大的報應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九月凝視着他,目光溫柔:“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神靈,可如果涉及到我愛的人,我就不能不信。你不是說過嗎,愛本來就是一種愚昧。”
穆頌伸手去觸碰她的臉,聲音酸澀,昔日被他養的唇紅齒白的小女孩現在瘦的就剩一把骨頭:“那,九月愛的那個人是誰呢?”
“他啊,”九月沒有躲開他的觸碰,随着眼眶發熱那種火辣辣的疼痛又蔓延到了眼裏,往日的畫面歷歷在目,她沉默了很久之後輕輕地搖頭,有點任性的樣子:“我不想說。”
門口傳來敲門聲,飯送上來了。都是九月喜歡的口味,她看着滿桌子的菜肴對他笑,那句謝謝就要沖出口卻被她換成了:“我們一起吃吧。”
晚上九點,黑色的轎車停在機場,透過後視鏡麥克看見他們牽在一起的手,可是九月另一只手裏拿着去往澳門的機票。
“穆頌,等過了十年二十年,你就不會這麽喜歡我了。”九月低着頭開口。
“嗯。”穆頌也低着頭。
“等幾年以後你就會找到一個很漂亮很可愛,還很溫柔從來都不跟你發小脾氣的女人,你們會在很多人的祝福裏結婚,在教堂裏對彼此發誓,還會有一個健康的寶寶。”
“嗯。”
“我也會好好地找一份工作,幾年以後再找一個男人,有我自己的家,還有我自己的孩子。”
“……嗯。”
“然後再過好多年,我們把現在這些事當做笑話來講,我就會帶着我的丈夫和孩子回到香港去看你們,我的孩子會很乖的叫你舅舅,我也會給你的孩子當一個好姑姑。”
“嗯。”
“所以,沒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九月的聲音有點哽咽。
“嗯。”
“所以,穆頌,你該放開我的手了。”
身邊的男人驚醒似的,手指一松,九月側身去開車門,冷風吹進車廂讓穆頌心裏忽然狠狠的一疼,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瞬間覺得好多話都還沒來得及說。
九月扭過頭看他,眼睛紅紅的,等着他說話,可是他只是那麽死死地凝視着她的臉,沉默在車廂裏流竄,很久,穆頌啞着聲音:“九月,我可以給你的孩子當一個好舅舅,但是沒有人會叫你姑姑,因為其他的人我誰也不要。”
九月一愣,眼前的臉忽然被淚模糊掉,她想起很久之前,她跟他耍小性子,彼時穆頌把她圈在懷裏無奈的嘆息,他說九月,世界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讓我有這樣的耐心了。
九月把手腕掙脫出來,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潇灑的笑着跟他說再見了,可是眼淚偏偏不聽話的噼裏啪啦往下掉,她想說其實我也是,我也是除了你誰都不想要,那些話堵在喉嚨裏不能說,最後她用力甩上車門,穆頌跟着她下車,他們沉默的走進機場。
站在機場裏,他們禮貌的彼此擁抱,就像很多告別的情侶一樣,然後九月轉身,快步離開。心如刀絞的分別讓兩個人都沒注意到,人群中那道熟悉的黑影,直到槍聲響起,九月小小的身影伴随着人群的尖叫頹然倒下。
那一刻九月忽然明白,穆奇宏把她關在醫院,大部分的原因也是為了保護她的。耳邊似乎響起了新的槍聲,她聽見穆頌顫抖的聲音,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似乎是跪在了自己身邊呢。九月模糊的想着,身體的疼痛讓她覺得疲憊,于是就那麽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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