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陪你度過漫長歲月(一)

如果說初來穆家的那一年對于九月來說是地獄,那穆頌出現之後,她就好像回到了人間。在她躲在樓梯口偷聽的那個晚上,穆頌好看卻又帶點刻薄的臉像是長在了她的心裏,不多久就要拿出來看一看,告訴自己并不是無依無靠的。

後來九月才知道,那天是穆頌剛剛搬回家,在那之前,他一直在拉斯維加斯學習。全家人對于穆少爺都是恭敬且懼怕的,那個平日裏喜歡朝自己扔石頭的小男孩遇見穆頌都會躲着走,躲不開的時候只能硬着頭皮打招呼,聲音顫抖。九月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那麽怕他,在她眼裏,他只是個長相刻薄但內心很溫和的大哥哥。

某一天傍晚,九月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穆頌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後,輕輕晃蕩着秋千繩。九月轉過頭去,天邊挂着大片的火燒雲,穆頌好看的眉眼襯托在紅豔豔的彩霞之下,她張張嘴,有點結巴:“哥……穆……穆頌哥哥……”

面前的男孩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穆頌大她七歲,現在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年齡,但偏偏就帶着成年人都懼怕的氣場。九月仰着頭傻裏傻氣的看着他,傻裏傻氣的問題就這麽脫口而出:“你也是來蕩秋千的嗎?”

男孩挑眉,居然點了點頭。九月讪讪的站起來,打算把秋千讓給他,忽然聽到他淡淡的聲音:“為什麽讓給我,明明是你先來的。”

“欸?”九月疑惑的看着他。

霞光給穆頌鍍上了一層好看的光暈,這一刻他說的話在九月聽來仿佛神祗,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可以驕傲,用這樣好聽的聲音:“九月,你是爸爸帶回來的孩子,過幾天全香港都會知道穆家的路小姐,你還會去到最好的學校開始上學,在那之前你要學會驕傲。在這個城市,你比任何的女孩都高貴,像是這種秋千,你不想讓出來,就可以不讓出來;像是家裏的那些傭人,做錯了事你就可以教訓他們,這都是很正常的。”

九月愣愣的,沒有做聲,穆頌伸手揉揉她的短發,表情還是很柔和:“九月,我很小的時候見過你的媽媽,我知道她是拉斯維加斯有名的香薰夫人,你是她的女兒,你值得所有最好的東西。”

聽到媽媽的名字,九月猛地看向他,他眼裏很真誠,沒有任何矯揉造作的成分。就在半年前,九月無數次的聽到家裏的女傭在她面前有意無意的提起媽媽,那笑容裏帶着濃濃的鄙夷,說香薰夫人又怎麽樣,還不是婚都沒結就生了孩子,養不起了就把孩子送人。

那個時候九月明白了,不結婚就生小孩是不好的,因為這種不好,自己才會被送來香港,才會被這些人欺負。她忽然有點委屈,不自覺地伸手抓住穆頌的衣領,這樣的問題對于八歲的孩子來說太複雜了,所以她只能單純的述說自己的疑惑:“可是,媽媽沒結婚就生下了我,家裏的阿姨說這是不好的……”

她的眼睛紅紅的,卻沒有哭。穆頌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裏,仍舊柔和的看着她:“在背後這樣說別人才是不好的,如果再有下次,你可以直接把她掃地出門。”他的目光慢慢轉為一種堅定:“九月,在這個家裏有任何的委屈都可以告訴我,我跟阿姨保證過,會護着你平平安安的直到成年。”

很久以後九月回憶起這段對話,才知道穆頌早就把一切都調查的清清楚楚,所以才會巧妙的偷梁換柱。可是那天全部的記憶到最後也漸漸淡去了,只剩下漫天的火燒雲和秋千旁邊眉目如畫的少年。

那時候他還是少年,卻已經敢許下那麽重的承諾。那時候九月還小,心裏的疑惑本來像是扯不清的線,卻因為他一句“護着你平平安安直到成年”而安下心來。

她可以驕傲,她有很棒的媽媽,她會被人保護着安穩的長大。晚上九月躺在床上反複想着這些,幸福忽然變得清楚而具體。這種幸福的魔力太大,直到第二天早上吃早飯,她還時不時的發呆傻笑。

穆奇宏經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很少跟她一起吃早飯,穆頌更是鮮少出現在早餐的飯桌,她坐在桌邊托着下巴,心思神游的太遠以至于傭人把飯放在了她面前都沒發現。似乎是看不慣她的開心,傭人叉着腰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忽然拿起盤子重重一放,裏面的煎蛋因為力道的慣性直接飛出來落在了九月的褲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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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傭人發出了低低的笑,在穆家打工的日子是很無聊的,找點樂子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九月見怪不怪的把煎蛋從褲子上拿掉,剛剛那種幸福感忽然又飄遠了,她凝視着褲子上那一塊難看的油漬,有些難過,一方面是因為早飯泡湯了,一方面是因為這個褲子只穿了兩次,還很新。

小小的嘆了口氣,九月在那些不善的低笑裏蹭下椅子,打算上樓換一條褲子,正巧穆頌進門,手裏拎着一個精美的盒子,見到她沒精打采的,他把盒子放到一邊,蹲下身來:“怎麽了?”

“褲子髒了。”九月如實回答,身後那些低笑早就在穆頌進來的瞬間消失,她有點不知所措的搓了搓手,希望這個狼狽的自己能快點從這離開:“我要去洗褲子了,晚了的話這塊油就洗不掉了。”

穆頌皺起眉。

她才八歲,卻像個小大人似的,說油漬晚了會洗不掉。穆頌伸手把盒子拿過來,語氣輕松:“洗不掉的話就不要了,正好我今天出去,給你買了一條新裙子,你穿上試試。”他說着站起來,把盒子打開,白色的連衣裙從他手中展開,漂亮的花紋和卷邊都透露着做工的精細。九月在心裏暗暗驚嘆,伸手想去接,卻忽然想到自己手上還有煎蛋的油,只好皺着小臉縮回手,穆頌猜到她的心思,沖着廚房那邊招招手,剛剛把煎蛋弄到九月裙子上的女傭小跑着過來,小心翼翼的接過了那條裙子。

“讓阿姨帶你去換。”穆頌拍拍她的頭,很明顯看到九月眼裏的抗拒,他輕笑:“還是你想自己換?那就先讓阿姨帶你去洗手。”

他的眼底始終蕩着微微的笑意,等到九月上了樓,那種笑意才漸漸消失。穆頌走到廚房外,裏面的傭人們噤若寒蟬的低下頭,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少爺又怎麽了。

“我記得我之前說過,路九月是穆家的人,跟我的親妹妹沒有分別。”他揉了揉太陽穴,很是苦惱的樣子:“但是我很好奇為什麽在我明确的說了這些話以後,她還是會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我也看不到你們對她的尊重。是你們覺得我年紀還小,說的話無所謂?還是說,”他頓了頓,剛剛帶着九月上樓的女傭剛好回來,九月要求自己換衣服,不需要她幫忙。穆頌的話正好說了一半,聽到她的聲音很自然的轉過身,眼裏是青春期少年特有的叛逆瘋狂,目空一切:“活得不耐煩了?”

那天之後,家裏所有的傭人對九月的态度忽然恭敬起來,再也沒有發生過誰手滑把飯菜灑到她衣服上的事。九月進入了香港最好的學校,上學放學都有司機接送,她穿着貴族學校的校服,很多個時候站在班級隊伍裏,會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天生的富家小姐。

九月看過的電視劇裏,富家小姐都是長得很好看,又很有才華的。她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學習樂器,學習舞蹈,學習書法,學習貴族禮儀,她們被帶去各種酒會和晚宴,穿着漂亮的裙子游走在人群中。可是九月不是,她已經快要九歲了,卻和七歲的小朋友差不多高,她的頭發也是毛毛躁躁的,一點都不像班裏其他女生那樣黑亮順滑。最糟糕的是,她的成績一般,坐在教室裏很輕易的就會被老師和同學們遺忘掉。

可是穆頌明明告訴過她,你是全香港最高貴的女孩。

隐約的,她覺得自己也許要讓穆頌失望了。

十歲生日到來的前幾天,穆奇宏難得正眼瞧她,在飯桌上他叫了她的名字,九月擡起頭,中年男人的目光有一絲罕見的柔和:“過幾天就是你的十歲生日了,我打算給你辦個生日宴會,也讓大家都知道,穆家現在有了一位新小姐。”

生日宴會。九月在心裏小小的歡呼,她想到了電視上那些漂亮的名媛淑女,想起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日裏穿着公主服的樣子。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的欣喜表現的太明顯,可是終究是小孩子,一出聲就暴露了心裏的雀躍:“那我是不是也要穿漂亮的裙子才行?”

“嗯,禮服我已經叫人訂做了,過幾天送來,地點暫時定在世紀酒店,到時候司機會;來接你。”穆奇宏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甚至認真地看了看九月的臉,語氣真摯:“比剛來的時候長得好看多了,等到時候找個人給你化化妝。”

那天晚飯九月的心裏盛滿了幸福,她覺得穆叔叔也不像以前那樣冷漠陰沉了,甚至是窗外的樹都長得比平日裏好看。九月在鏡子前面坐好,想起以前媽媽化妝的樣子,假裝面前有很多的化妝品,她拿起桌上的梳子先是小心的把頭發梳好,耳邊的碎發要掖到耳後去,然後假裝拿着口紅在嘴唇上抹了抹,對着鏡子看了半晌,依然是清湯寡水的一張臉,穿着幼稚的米奇睡裙。九月皺了眉,歪着頭想起自己之前跟着穆頌看過的電影,那裏面的熱情女郎都不是這個樣子的,想了好久,恍然大悟。

伸出手,九月把睡裙的一邊領子往下一扯,露出肩膀側着身子,然後對着鏡子撅起嘴,風情萬種的飛了個吻。

門口站了良久的穆頌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種情況下被看到是很尴尬的,即使九月只有十歲也還是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創傷,胡亂把睡裙領子扯回來,她站起來沖着門口惱羞成怒的喊:“你怎麽随便進淑女的房間!”

穆頌聳了聳肩:“是你忘了關門了,小淑女。”

想想好像的确是這樣。九月有點氣結,可是平日裏穆頌縱容她縱容的多了,此刻她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那你也不能随便站在門口看,這是我的門口。”

“好好好,是我錯了。”穆頌倒是十分好脾氣,伸手在門板上敲了敲,語氣讨好:“淑女小姐,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小禮物,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雖然剛剛的懊惱還沒過去,但是聽到有禮物,九月眨了眨眼睛,勉強的:“進來吧。”

他這才推開門走進屋裏,屋子裏只亮着一盞小燈,走廊卻是燈火通明的,穆頌的身影從明亮處一點點融進昏暗,暖黃的燈光下九月發現他比兩年前高出了不少。還有一年,他就要成年了,而自己似乎一直是個小孩子,小孩子的時間似乎總是比大人要漫長。

沒察覺到她的小心思,穆頌把她抱到床邊坐好,然後半跪下來,從帶來的盒子裏拿出了一雙鞋。是一雙銀白色的高跟鞋,鞋跟大概只有二三厘米,穆頌仰着頭看她,聲音還是溫和,但似乎又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爸爸說你的十歲生日會有晚宴,我想那時候你肯定會穿的像小公主一樣,小公主怎麽能沒有一雙漂亮的鞋呢,所以我給你買來了,算是提前送你的生日禮物。”他說完低下頭,細細的把鞋幫她穿上,在九月呆愣的目光裏他已經牽住了她的手:“來,走走試試。”

鞋跟踏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九月在他的攙扶下站穩,再擡頭,忽然覺得世界都不一樣了。十歲的她個子很小,并不了解站的高一些會是什麽樣的視野,新鞋子帶着她忽然高了差不多三厘米,她忽然明白原來高一些,就是代表着,離穆頌更近了一些呢。

“不敢走?是不是買的太高了……”穆頌看着她僵硬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眉頭微皺,露出一點少年的苦惱樣子:“要不然換一雙?”

他說着想把九月抱回床邊把鞋脫掉,卻被九月急急地攔住:“不,不用!”

“我……很喜歡……”九月低着頭,那句“謝謝”在嘴裏轉了很久還是沒能說出口,正懊惱着,穆頌卻帶着笑意開口:“九月,以後每年我都送你一雙高跟鞋吧,但是不要總穿,對骨頭不好。”他說着站直了,把手遞給她:“來,走幾步試試,世紀酒店的臺階可多了呢,你現在要多練一練免得到時候摔倒。”

猶豫了一下,九月把手搭在他的掌心,馬上的手就被握住,她在他的指引下邁出第一步。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不是香港最高貴的女孩不重要,能不能成為名媛淑女也不重要,甚至于在學校的開心不開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人,她想為了他變得更好,想有一天能像那些漂亮的姐姐一樣,穿着十幾厘米的高跟鞋也能健步如飛。想對着他露出大方得體的微笑,想長得高一點再高一點,直到能夠平視他的眼睛。

從來沒有哪個瞬間,像此刻那樣,讓九月無比的期待着長大。

昏黃的燈光裏,一臉稚氣的女孩傻傻的仰着頭,米奇睡裙下是精美的高跟鞋,她的手被年輕的男孩握在掌心,畫面滑稽卻又說不出的溫馨,于是更加傻氣的問題就這麽冒了出來:“穆頌哥哥,你現在開始不要長高了,等我長大好不好?”

後來的很多時候,穆頌還是會想起那天九月臉上帶着乞求的認真,她像是全世界最美好最柔軟的寶貝,惹得他失神,他失神之後很多做不到的話便脫口而出,就為了不讓她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說,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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