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少女心事(一)

十五歲到來的前一個月,穆頌從拉斯維加斯回到香港。走進穆家大門就看見院子裏九月跟着園丁在忙活什麽,他有點好奇的走上去,彎下腰,聽清了她的話以後不鹹不淡的開口:“你要在院子裏種樹?”

專心致志的九月被吓了一跳,下一秒肩膀馬上被他握住,聲音帶了點笑意:“膽子怎麽這麽小。”

九月愣愣的看了看他,餘光裏瞥到了管家同樣有些錯愕的表情。每次穆頌從拉斯維加斯回來準是滿身戾氣的,今天這麽溫柔,忽然讓大家都有點不習慣。九月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你怎麽提前回來了?”

“事情比較順利。”穆頌伸手在她頭發上揉了揉,這幾年九月的頭發越長越好了,烏黑順滑的很是漂亮,小時候這頭亂毛只要揉了揉就會炸開的。九月偏頭想躲,察覺出他今天心情很好,于是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不要鬧了,我在種樹呢。”

“我看看。”穆頌蹲下來,看着那一排可愛的小樹苗,忽然想起九月小時候,心裏某個地方柔軟下來,他伸手指着其中明顯不太健康,有點病态的樹苗,仰起頭看向九月:“你看這個,是不是很像小時候的你?”

九月也跟着他蹲下來,齊肩的短發随着她的動作滑下來擋住了她的側臉,穆頌想伸手去撩她的頭發,忽然又覺得不合适,手指不動聲色的收回來,心裏某個地方微妙的動了動。

九月倒是沒注意到他的細微動作,轉頭看了看已經走得遠了一些的園丁,頗為得意的跟他炫耀:“我剛才問園丁叔叔要了一棵樹,他說可以讓我自己種。”

雖然不明白這件事有什麽可得意的,穆頌還是微笑的點點頭:“挺好的。”

“但是既然你回來了,”九月頓了頓,似乎在端詳他的臉色,再說話時就明顯有點沒了底氣:“你願不願意……”她猶豫了一下,穆頌接着她的話說下去:“你想讓我跟你一起種這個樹?”

小女孩抿着嘴唇點點頭。

“直接說就好了,怎麽小心翼翼的。”穆頌伸手,像是拍小動物一樣在她頭頂拍了拍,又低頭在那排樹苗裏來回巡視了一圈:“想種哪棵?”

九月想了想,指向那棵他說像自己的。

空氣裏有短暫的沉默,其實穆頌想說這樣的樹種了不一定能活,但是張張嘴,出口的話卻變了樣:“那就這個了,這棵樹就叫九月吧。”

他說着就站起來,利落的挽起袖子,說是一起種,卻基本沒怎麽讓九月插手。她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他,忽然輕輕地叫他:“穆頌。”

“嗯?”年輕的男人轉過身溫和的應了一句,初秋的天氣還有點熱,他的額角挂了層細細的汗,九月搖搖頭,不說話。

她想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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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九月開始變得敏感,總是愚笨的頭腦似乎也終于開竅了一點。她很早就知道穆頌對她是不一樣的,但是這個年紀忽然就想知道,這份不一樣,究竟是源于什麽。

可是隐約的,心裏也是有着期盼的答案的。

因為你可愛,因為你乖巧,或者因為,我喜歡你。

那一年班級裏開始互相傳閱着幾本言情小說,不同的作者筆下,總是有一個嬌滴滴的女主,會含情脈脈又欲語還休地問男主: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然後男主就會溫柔的說:因為我愛你啊傻瓜。

那些小說在很多女生的手裏被傳來傳去,九月也是其中之一。某一天,這句話像是在她心裏埋下了一個種子,她忽然很想去問問穆頌,為什麽對她那麽好,為什麽對她是不一樣的呢?明明心裏有了期待,卻也變得怯懦,那些話在很多次差點就要溜出來,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這邊被叫了名字的穆頌疑惑的看着她:“怎麽又不說話了?”

九月看着那棵已經被種好的樹,有點滄桑的嘆了口氣:“女人的心思就是這樣的,反複無常捉摸不透。就像我剛剛想跟你說的話,現在突然不想說了。”

十歲那年她自稱淑女,十五歲這年居然就自稱女人了。穆頌看着她臉上的稚氣,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十分配合:“那你什麽時候想說了再說吧。”

“我……馬上就要過生日了。”九月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

穆頌點點頭:“你已經知道了吧?今年也是在世紀酒店,爸爸會提前回來的。有什麽想要的禮物嗎?”

上次在世紀酒店過生日,還是十歲的時候。轉眼間五年過去,穆奇宏大概是想要向大家炫耀自己把養女照顧的很好,所以打算再辦一次生日宴。可是那年的記憶在九月心裏就只剩下了無數的閃光燈和穆奇宏僞裝的親切,嘆了口氣,終究還是點點頭:“嗯。”

如果一定要在十歲生日和十五歲生日之間找到什麽不同,恐怕也就只有年齡了。穆奇宏還是那樣親切的微笑着,面對着那些閃光燈,溫文爾雅,每一句話都顯得那麽妥帖自然。九月還是有些拘謹的看着鏡頭,雖然她漸漸地也明白了,自己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

十歲的時候是不會做那樣的表情,十五歲時便成了不屑做。

媒體的鏡頭不斷落在她的身上,昔日頭發枯黃滿臉惶恐不安的小女孩,已經長成了如今恬靜安然的姑娘。九月乖巧的挽着穆奇宏的手,心底忽而嘆息,除了年齡,還有很多都不一樣了的。

比如穆頌。

這五年裏,他獨自經營着香港的畫室,還陸續接手了拉斯維加斯那邊的賭場。那時還帶着些稚嫩氣息的面孔,如今已經完美的無懈可擊。拍照的時候穆頌輕輕靠近了她一些,暗暗地,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再也不是他可以随手抱起來的小孩子了。

結束了和媒體的糾纏,還要面對無數的名媛貴族。九月今天穿的是淡藍色的禮服裙,端莊典雅,來給她送祝福的貴公子們會暗暗去看她的身材,這件衣服有些微的修身設計,九月端着酒杯友好的微笑,不知道該怎麽躲開那些略帶猥瑣的目光。全香港都覺得穆奇宏寵愛養女,青年新貴穆頌作為她名義上的哥哥,花在她身上的精力更是有目共睹。這裏的大多數年輕男女,都是沖着這對兄妹來的。

九月知道,那些纏在穆頌身邊的女人,尚且會對他有一些迷戀愛慕,而自己身邊的這些男人,恐怕就只是單純的為着她的身份了。

恍惚間,腳下一拌,面前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不認識的男人,随着九月的踉跄,他傾身過來似乎是想扶她一把,結果反倒碰到了她的手腕,半杯酒直接潑在了九月胸前,淡藍色的絲綢面料上頓時暈開難看的酒漬。

“穆小姐對不起……”男人似乎有點尴尬,聲音裏帶着驚慌,動作卻又急又快的拿過了侍應生手裏的紙巾,試圖幫九月去擦胸口的酒。這其中的小小玄妙旁人早就看的透徹,九月年紀小想不到那麽多,卻也沒有人告訴她。慌亂間九月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胸口想走,還沒邁開步子就被他抓住了手臂:“真是對不起,來我給你擦擦……”

男人一手抓住九月的胳膊,嘴裏念叨着道歉,另一只手舉着毛巾,眼看着就要碰到九月的衣襟。九月皺了眉想推開他,卻見到那只手半路被人攔住,擡頭,穆頌握着那人的手腕,面無表情。

穆家公子脾氣不好,而且極度妹控。這一點全香港都是知道的。

旁觀的人忽然來了看戲的興致,人群悄悄聚攏。穆頌先是把拿着毛巾的那只手揮開,随後側身擋在了九月身前,生生擋掉了那只抓着九月的手。他不笑的時候眼裏的刻薄就更加明顯,那種睥睨天下的盛氣淩人讓面前的男人悻悻地退後了兩步:“那個,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馬上出去。”穆頌朝門口的方向掃了一眼,那位公子頓時臉色難堪。人群有小小的騷動,要知道這位也不是小商小販,這麽明顯的在衆人面前丢臉,日後說不定要報複。

九月站在穆頌身後,眼看着人越聚越多,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算了,我去換件衣服就行。”

身前的人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随後她聽見穆頌的冷笑:“好吧,聽九月的。”

人群頓時覺得無趣,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穆頌凝視了那個人幾眼,似乎是努力把他的樣子記住,然後才轉過身去看九月,這一眼就讓他皺起了眉:“怎麽這麽……”

九月咬着唇低下頭,手還是捂着自己的胸口。

酒漬剛好潑在了九月的胸前,濕漉漉的貼緊了皮膚,這件衣服只是收腰的設計,這麽一來卻連上半身的曲線都變得玲珑起來。想到剛剛那個男人差點伸過去的手,穆頌眉目更冷,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把九月包了個嚴實:“跟我回去。”

那一年,路九月作為生日宴的主角,卻缺席了整個後半場宴會。

那天穆頌帶着她走出世紀酒店,她還裹着他的西裝,小小的身影被他拉扯的東倒西歪,跑出一段路,九月踉跄着站下:“去哪啊?”

“不知道,就是想帶你出來。”穆頌送了送襯衫領口,沖她挑眉:“其實你早就想溜出來了對吧?”

夕陽落在他的眼角,随着他挑眉的動作,那些細碎的陽光就跟着舞動起來。九月呆呆的點點頭,手還被他握着,那一刻穆頌眼裏的情緒一定是珍惜吧?她很想知道他的心,可是看不清,只好扯了扯他的手:“穆頌,我腳疼。”

腳疼是真的,她穿着高跟鞋站了大半天,新鞋總是打的她腳痛。穆頌皺了眉,在她面前蹲下,看到腳後被鞋磨出的血泡以後眉頭鎖的更深:“你怎麽不早說?”

九月沒回答。

穆頌把她帶着坐到了椅子上,伸手脫下她的鞋。這雙鞋是設計師送來的,外觀精美,卻比不上穆頌送的任何一雙,因為穆頌送的鞋,她穿了從來都不會疼。

“下次穿之前先試試,碼數不對的話讓他們給你換,別自己忍着。”穆頌說着坐到她身邊,揚了揚手裏的鞋:“扔啦?”

“扔了我穿什麽?”九月着急的伸手去搶,卻被他輕易的躲開:“扔了吧,我背你。”

“你要背我去哪?”九月放棄掙紮,瞪着眼睛看他。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說去哪就去哪。”

“我想回家。”

穆頌一愣,随後在她頭上揉了揉:“這麽沒出息啊,就知道回家?”

“不是穆家,是拉斯維加斯的那個家。”九月看着他,眼光灼灼:“穆頌,就當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吧,帶我回拉斯維加斯看看好不好?我很想媽媽,她從來都不接我的電話,只給我寫信,我真的很想她。”

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穆頌頓了頓,兩人之間有短暫的沉默,九月有點後悔,自己似乎是仗着他的寵溺有點無法無天了。張口想反悔,卻聽到他溫和的聲音:“以後找個機會,我一定帶你回去。”

她愣愣的看着他。

穆頌把自己剛剛揉亂的頭發幫她理順,聲音柔和的不可思議:“九月,我猜你的媽媽可能是希望你能在這邊好好生活,不要亂想,所以才不接你的電話。但是你看她每年都給你寫信,說明她還是很愛你的。等到你長大了,我就帶你回去看她。”

“又是長大啊,”九月淡淡的笑:“你之前還說我已經長大了,結果轉眼我又成了小孩子。在你眼裏,什麽才算長大呢?”

穆頌被她問住,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為難,九月輕哼一聲,拳頭落在他的肩膀:“穆頌,你不要以為你答應我陪我回去,我就會不問你要生日禮物了。”

“哈,我早都準備好了,哪年沒給你禮物。”穆頌輕笑,在她面前彎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語氣帶了絲不正經:“來吧格格,起駕回宮了。”

九月笑嘻嘻的爬上他的背,環住他的脖子:“要一直背回去,不許坐車。”

他的西裝罩在她身上,把她襯得更加嬌小,穆頌颠了颠,真的沒有多少分量,頗為輕松的應承下來:“好,格格說喜歡背着,那我們就背回去。”

“穆頌,要是我特別胖,你還願不願意這麽背我?”

“當然。”

“穆頌,等我過完了生日,你還願意背我嗎?”

“當然。”

“穆頌,要是我長大了變醜了,你是不是就不會對我這麽好了?”

“當然。”

“嗯?”

“我是說當然不會啦……”

昏黃的夕陽下,穆頌背着她走的緩慢,很多年以後九月想起這個生日,都是街角盡頭被拉長的影子,和長的走也走不完的路。

那樣的情景裏,不長大,似乎也沒關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寫個三五年也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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