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少女心事(二)

十五歲生日,穆頌給她準備的禮物是一把銀色的小鑰匙。因為設計的精致小巧,拿在手裏時九月還以為這是個小小的玩具。穆頌房間的燈光有些暗,九月剛剛洗完澡換了衣服,坐在桌邊眼睛亮亮的看着手裏的鑰匙,仰頭問他:“這是什麽的鑰匙?”

剛洗完的頭發還沒吹幹,濕漉漉的披在肩上,穆頌一手拿着吹風機預熱,一手拍了拍自己床頭的小抽屜:“這個。”

九月歪頭想了想,有點疑惑:“所以禮物在那個抽屜裏面?”

這邊穆頌已經拿着吹風機走了過來,手指溫柔的落在她頭上,聲音淡淡的:“不是,這把鑰匙就是禮物。”

九月還想問,可是馬上的吹風機的噪音就響了起來,在這聲音的幹擾下穆頌氣定神閑的說,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那麽她就可以拿着這把鑰匙打開那個櫃子,那裏放着他每年寫下的遺書。

行走在槍口上的人,早就做好了可能有一天會離開的準備。穆頌對這些事不是很怕,他看事情很淡,又沒有太大的名利心,可是這一年開始,他忽然對于自己随時可能客死他鄉的人生産生了懷疑,那些懷疑最後讓他做了一個決定,每年都寫一封情書,像是這一年就是人生的最後一年一樣。

九月頭發剛剛吹幹,毛茸茸的,她仰着頭看他,沒明白這話裏的意思,穆頌揉了揉她的發頂,在她疑惑的目光裏解釋:“我就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的遺書不會沒人發現。”他說着把那枚小巧的鑰匙拴在紅繩上,替她挂上脖子,語氣裏似乎有點寵溺的味道:“九月,我敢保證這是這麽多年以來,我送過你最貴重的生日禮物。”

“可是,為什麽每年都要寫遺書?”她皺着眉。

穆頌思索了一下,最後卻只是笑笑,伸手把她的眉間撫平,聲音溫和:“可能是我變得怕死了吧。”

那天晚上九月做了一個夢,夢見很多很多年以後,她老的步履蹒跚,拿着那把鑰匙打開了穆頌的櫃子,裏面躺着很多封信,她打開那些信,夢裏只記得自己看着看着就哭了起來,醒來後卻不記得那些信裏究竟寫了什麽。那天早上九月躺在床上發了很久的呆,緩過神來,險些要遲到。

十月過去之後,冬天就不遠了。一年的尾聲似乎呼啦啦的就要到了,她伸手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鑰匙,心裏忽然有點說不清的惆悵,就這麽在課堂上走了神,眼睛瞟到前桌的書本上去。前桌的女孩很喜歡穆頌,像是小粉絲對于偶像,書裏夾着穆頌接受雜志采訪時候的照片,老師在上面講的口若懸河,她在下面對着照片吃吃的笑。

那張照片九月沒有見過,于是壓低了身體,用筆戳了戳前桌的背:“這個照片是什麽時候的?”

“你不知道?”前桌也有點驚訝,畢竟路九月是這個人的妹妹:“這個是十月末的采訪啊,網上有視頻。”

“哦。”九月點點頭,剛收回目光,就聽到前桌壓低了聲音問:“聽說穆頌的媽媽要回來了啊?”她的語氣是善意的,只是單純的對穆頌感到好奇而已,卻忽略了九月在穆家的身份。說完這句話她有點後悔,正想回身,就看到九月迷惑的眼神:“真的嗎?你怎麽知道的?什麽時候回來?”

“就是這次采訪裏面穆頌說的啊。”前桌扶額,突然有點可憐九月,這個女孩似乎在穆家并不怎麽受重視,這麽大的事都不告訴她。

穆頌的媽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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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趴在桌上,她來到穆家這麽多年,從來沒聽穆頌提起過,下人們讨論起來也只是說夫人快回來了吧,多的一句不敢多談。早在見到穆頌之前,九月就明白了大家對這件事的諱莫如深,所以即使是在見到穆頌之後,她也一句沒有問過。

小小的心裏是忐忑的,還有一些說不清的難過。他的媽媽要回來了,他卻沒有告訴她。

但他也沒有錯,九月畢竟不姓路。

九月忽然讨厭長大了,長大讓她想的東西開始變多,讓她開始貪心,可是從小她就知道,貪心這件事啊,最要不得。

穆頌的媽媽名叫程好,是穆奇宏的發妻。關于她的傳言很多,大致是說早在穆奇宏聲名顯赫之前,她就已經陪伴在他身邊了,他們一起度過了很多艱難的日子,穆奇宏去拉斯維加斯闖蕩時,穆頌只有兩歲,程好帶着穆頌,就這麽等了他三年。三年後穆奇宏回到香港,一瞬之間成為天之驕子,媒體對他們的形容大多是“伉俪情深”,在那些年,他們恩愛的事跡屢見報端,現在去查還是不難看到。

可是穆頌十歲那年,程好離開了香港。這之後穆家封鎖了全部的消息,沒有人知道其中的變故。

九月坐在電腦前看着自己搜刮來的資料,照片上的女人眉目溫婉,笑的很淡。穆頌的長相是中和了父母的優點,卻又青出于藍。他本來是随了母親的眉眼的,可是偏偏個性裏帶着桀骜和刻薄,這種美看起來就帶着濃濃的疏離感了。

嘆了口氣,九月翻出了穆頌十月末的采訪,地點是在他的畫室,畫面裏的年輕的男人對着鏡頭,說話很簡短。她定定的看了很久,直到身後傳來溫和熟悉的嗓音:“采訪怎麽樣?”

不用回頭就知道是穆頌。九月默默關掉了網頁,翻開數學筆記。

“今天不高興?”身後的人聲音帶了詢問,随後他的手搭在了她的頭頂,把她當成娃娃似的來回晃了晃:“誰欺負你了,跟哥哥說。”

九月偏頭躲開他的手,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的:“不用理我,這是少女的心事。”

她聽到他在頭頂輕輕地笑,一副戲谑的語氣:“有暗戀的人了?”

“嗯。”她的聲音悶悶的。

穆頌嘴角的笑容頓了一下,聲音卻還是之前的樣子:“真的?”

九月猛地從桌子邊彈起來,轉過身去看他,企圖從他的表情裏看到一些破綻。比如嫉妒,比如憤怒。可是穆頌就那麽淡淡的看着她,眉眼溫和,斂去了那份刻薄,嘴角挂着點好看的弧度,和每一次看她的時候沒有什麽分別。

她忽然想到了之前讀到的詩,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正在發愣,穆頌忽然伸手在她腦門上戳了一把:“你這個年紀,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別想那些沒有用的。”

他這句話讓九月有些莫名的委屈,她想說你就是那個沒有用的啊,我每天每天,想的都是你啊。可是話在嘴邊轉了一圈,終究還是吞了回去,小姑娘眨着眼睛看他,捂着自己的腦門:“我喜歡的人,不知道我喜歡他,而且好像不喜歡我。”

橘黃的燈光落在穆頌臉上,把他襯得分外溫柔,緩緩地,他似乎嘆了口氣,聲音輕柔卻認真:“他要是知道的話,就不叫暗戀了。我倒是很好奇,誰這麽沒眼光,我們九月這麽漂亮可愛。”

漂亮,可愛。

九月抿了抿唇,他的語氣就像父親在稱贊女兒,看,我把她養的多好。驕傲的,歡喜的,沒有其他感情的。

“穆頌,我真的很喜歡那個人。”九月仰着頭:“但是我想等一等,等到自己變得更好一點,再告訴他。”

她眼裏像是蓄了淚,穆頌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在她頭頂揉揉:“好,我想那個人會願意等你變好的。”

時光緩緩地走到了現在,她從八歲到十五歲,他全程參與她的成長。很久之前的某個瞬間,他希望她能快點長大,又有很多時候,他真想她一直這麽小,毛茸茸的發頂,小動物一樣沒有防備的眼神。他的九月,值得最好的寵愛,值得最好的人。

那天,九月終于問出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穆頌走到了門口,聽見她的問題轉過身來,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開口道:“我答應過你媽媽,會好好照顧你。”

九月忽然記起來,很久之前,在秋千旁邊,他溫柔的看着八歲的自己,聲音堅定。

“九月,在這個家裏有任何的委屈都可以告訴我,我跟阿姨保證過,會護着你平平安安的直到成年。”

燈光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九月眨了眨眼睛,把那層浮光藏回眼底:“你什麽時候見到的我媽媽?”

“很久以前了。”穆頌靠着門框,似乎是不太想談這個問題,囑咐了她幾句,便離開了。不久以後樓下有車輛發動的聲音,九月走到窗口,夜色裏,穆頌那輛跑車十分耀眼的離開穆家大宅。

他對她好,是責任,是承諾,唯獨不是愛。

穆頌在黑夜裏加快了速度,敞篷跑車帶着強勁的風,他死死的踩着油門,所幸穆家大宅在郊區,遠近很少有別的人家,他緊緊的抿着唇,車在酒吧門口停下,穆頌下車時看到裏面走出來的女孩,和九月差不多的年紀,卻挽着一個中年男人的臂彎,谄媚笑着離開。

他頓住腳步看着那個女孩的背影,她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還撐不起那件性感的超短裙,腿細的像兩根筷子。穆頌的唇抿的更緊,移開目光往酒吧裏走,眼裏有很深的陰翳。

秦川正站在吧臺那和別人聊天,見到穆頌先是一愣,随後端了杯酒走過來,聲音帶着笑意:“今天沒在家陪你那個妹妹?”

“不是說好了,這裏不讓未成年人進來嗎?”穆頌坐在沙發上,仰起頭,頸部線條在微敞的襯衫領口顯得貴氣十足:“我剛剛看到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從這出去。”

酒杯裏的酒被主人晃了一圈,秦川笑意依舊:“看來穆少爺今天不太高興。”

沙發裏的人皺了皺眉,心事被窺探,眼裏的刻薄更甚:“我把酒吧交給你代為打理,可沒說規矩也是你能定的。”

吧臺裏的人聽聞這話擡眼望向秦川,這話說得太刻薄了,但是秦川眼底依舊毫無波瀾,把手裏的酒杯放回吧臺,無奈的坐到他對面:“嗯,下次我會更嚴格的看着。”

其實他并不是穆頌的下屬,只是穆頌初次涉及商業,經驗不足請他幫忙,說白了他就是個來幫忙的朋友。幫忙卻還要被罵,秦川有點沮喪,只是這位少爺現在看着心情不佳,他不打算刺激他,于是應承的很溫和。

“你這人真沒意思,吵個架都吵不起來。”穆頌閉上眼,馬上又氣急敗壞的睜開:“你知道剛才出去那個女孩才多大?年紀輕輕不好好上學,為什麽偏要跑到這種地方來?現在十五六歲的孩子都在想什麽?”

十五六歲,正是九月的年紀。秦川心下了然,笑了笑:“九月怎麽惹你了?”

穆頌眼眉一挑,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來:“給我拿瓶酒。”

不說就算了。秦川對吧臺那邊招招手,早已有人送來了好酒,這邊酒已經倒上,穆頌才拿着杯子遲疑了一下,又放回去:“不喝了。”

“不喜歡?那換一瓶?”秦川揚眉。

“一會兒還得開車回去。”穆頌陷進沙發裏,煩躁的皺起眉。秦川覺得好笑:“今晚就在這住好了,讓人把你樓上的房間收拾出來。”

“不行,”穆頌擺擺手,老氣橫秋的:“九月明天有家長會,我得去。”

秦川一愣,嘴角的笑意漸漸加深。

穆少爺最近真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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