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夢裏不能相守
秦川再一次見到路九月,是在雲南冬日的暖陽下。上次見到她已經很遙遠了,那時候她跟着穆頌來給自己發訂婚宴的請柬,頭發長長的,眼裏流光溢彩。如今她剪了短發,瘦的吓人,拉着碩大的行李箱站在那裏,好像風一吹就能散了。
望着湛藍的天,九月嘆息,明明是離別的時刻,這天藍的是不是太過分了。果然上帝不知人間悲歡,多少生離死別,頭頂的卻是一片豔陽。
聽到樓下的汽車鳴笛聲,九月知道她該離開。穆頌背對着她躺着,似乎是睡着了,她輕聲說了句“我走了”,床上的人沒有動。
九月拉着昨夜就收拾好的行李箱,自己一個人下樓。
大門口,秦川神色淡然的站在那裏。他是很紳士的一個人,可是此時他就那麽看着九月拉着笨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步的朝着他走過來。于是九月知道,秦川是怨她的。
她咧開嘴,朝他微笑。秦川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幫她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裏,随後幫她打開了副駕的車門。他的禮貌和紳士已經成了習慣,盡管此時看到九月,心裏是壓着火氣的。好在九月很溫順的上了車,關上車門的時候,他下意識的朝着閣樓的窗戶看了一眼。
陽光照不進去,穆頌的半邊臉都籠罩在陰影裏,勉強能看見的半面臉上,帶着些亮亮的淚痕。
秦川心裏發酸,回過身,卻看到九月安靜的低着頭坐在座位上,仿佛樓上那個流淚的人與自己無關。
他冷哼了一聲,上車。
車子緩緩離開這個他們短暫停留的地方,九月才敢擡起眼,順着後視鏡看那麽一眼。穆頌的眼淚她怎麽會不知道呢,他背着她流過的那些淚,其實她全都知道的。越是知道越不敢看,怕自己也跟着哭出來,穆頌不在,她要是哭了,會很狼狽。
在穆頌以外的人面前,她是那個堅強獨立的路九月。
沉默的車廂裏,九月安靜的低着頭,車子離開那個地方有一段距離了,周圍的景色越發荒涼,她知道他們這是要去機場。可是終究還是不放心,想知道的更多,猶豫着看了幾眼秦川,見男人的側臉緊繃着,便沒敢開口。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被她盯得久了,秦川不自在的瞥了她一眼。
“如果留下的那個人是我,我會死嗎?”九月想了想遲疑着問。
沒有猶豫的:“會。”
“那留下的人是穆頌,他就一定能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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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
“他們會把他的手砍下來,讓他再也不能拿槍對不對?”
“嗯。”
“為什麽要任憑他們擺布呢?穆頌……不是也很厲害嗎?”
秦川轉頭看她,眼神像是看一個瘋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嗎?楊骁出事之後,楊家是看着穆奇宏的面子才會沒有動你。為了幫你周旋,穆頌讓出了瑞士的股份,還轉移的拉斯維加斯的全部賭場。所以他現在什麽都沒有。本來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但是你之前出現在華盛頓機場,尹昭朝你開槍,穆頌一怒之下把他打死了。所以現在你們要還的命,除了楊骁,還有尹昭的那條。”
“可是既然已經結束了……尹昭為什麽……”
“那是他自己要做的還是被楊逞指使的已經不重要了,黑道上的人也許有信譽可言,但是不守信黑吃黑的情況也是有的。穆頌還在,對他們來說始終是個威脅,而你就是那個□□,一次次的把炸藥往穆頌身上扔。”
九月低下頭,心裏出奇的平靜:“要是我沒有殺掉楊骁,一切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秦川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車子又開出了一段距離,九月忽然開口:“送我去楊逞那裏吧。”
握着方向盤的手指尖泛起青白,秦川終于是忍耐不住,猛地剎車停下:“路九月,我最讨厭的就是你每次都這樣自作聰明。要不是因為你,所有的事情都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穆頌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你是他唯一想保護的人,你……不要不識好歹。”
以前,楊骁也是咬牙切齒的看着她說,你不要不識好歹。
可是什麽是好,什麽是歹呢?撫摸着自己的心口,那裏已經狠狠的疼了一路了,九月眨眨眼把淚水逼回去,聲音輕飄飄的:“秦川,穆頌一定沒有告訴你,我們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是他妹妹,親生妹妹,同父異母。”
剛剛還面帶怒氣的男人明顯愣住了,轉頭來看她。
“所以秦川,你送我去楊逞那吧。我說服不了穆頌,我要是說我死,他一定不許,我說我們一起死他也不答應。你知道啊,他是畫畫的,要是沒有了手,他跟死了又有什麽分別呢?一切都是因為我,我一年前就已經自殺過兩次了,你幫幫我吧,讓穆頌不要再偏執下去了,我不值得。”九月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值得。”
搖頭,秦川都沒發現自己聲音裏的顫抖:“穆頌會怨我的……”
“可是這件事總要有個結尾的。”九月低下頭,強忍着眼淚,不知道自己怎麽說才能讓面前的人改變主意:“我求求你了,你幫幫我,也幫幫穆頌,我對未來沒有指望了,可是他還有很多的事要去做,時間久了他就會愛上別人,那才是他應該有的人生……”
抓住了秦川的袖子,九月淚流滿面:“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毀了自己呢……我怎麽能呢……”
我知道我不該辜負你為我做的缜密打算,不該自作聰明,我知道的。
可是啊,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你毀了自己。
我怎麽能。
中午十二點,穆頌在大廳坐着,沒有等來楊逞,卻等來了秦川。他驚訝的看着秦川走近,驚訝的看着秦川在自己面前站定,眼裏的驚訝還沒褪去,就被一片慌亂取代。
“九月被楊逞帶走了。”
穆頌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渾身止不住的顫抖着:“怎麽會……”
“是九月要求的,她說希望你不要怪她。”秦川眼圈泛紅,伸手在大衣兜裏摸了一陣,掏出一把銀制的小鑰匙:“她讓我把這個還給你,讓你給這個鑰匙找一個新的主人。”
接過那把鑰匙,穆頌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那是他在她十五歲生日時送給她的禮物,這把鑰匙能打開他房間裏某個抽屜的鎖,那個抽屜裏放着他每年寫下的遺書。它還在九月脖子上挂着的時候,他吻過這個鑰匙,那時候九月說,穆頌,你不要比我先死。
如今她把鑰匙還回來,兩個人之間的情意算是被徹底斬斷了。
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穆頌掙紮着站起來,對着秦川就是一拳:“我說過讓你把她安全的帶去澳門的!!”
他們之間很少動手,因為兩人都是下手極重。秦川被他打的腦袋一歪,嘴角已經見血,卻不氣不惱,語氣失神:“穆頌,不要再偏執了,她是你的妹妹。”
這句話抽空了穆頌所有的力氣,他手撐着沙發,很久才擠出一個笑:“她告訴你的?可是那又怎麽樣?就算是為了我妹妹又怎麽樣?”
“他是你的妹妹,所以你們不能在一起,你現在為了她失去了一切,以後要靠誰活下去呢?只要她活着,時間照常往前走,她就算現在愛你,可是總會接受不了你們的關系。你們之間的隔閡會越來越大,她總有一天要接受現實去找個男人嫁了!到時候你怎麽辦?你是個什麽身份?連一雙手都沒有你算個什麽?!”
“我不管我算個什麽我就要她活着!”穆頌撕心裂肺的說完這一句,抓了門邊的外套就要走,秦川沒有攔他:“來不及了,要是楊逞想要她的命,你趕不上的。”
門口的身影有片刻的停頓,穆頌背對着他,聲音凄怆:“秦川,她不是我妹妹。”
沒有去看後面的人震驚的神色,穆頌毫不猶豫的摔門出去。
今天陽光大好,新年剛剛來到沒幾天,人們臉上還帶着假期剛剛結束的困倦。中午時分,昆明街頭很多人都看見一個漂亮的男人在瘋了一樣的奔跑,不知跑了多久男人才站下來,茫然四顧,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是的,他不知道,九月會被楊逞帶到哪裏去。
或者說,他不知道九月會被楊逞葬到哪裏去。
然後人們看到那個漂亮的男人就那麽在街頭蹲了下去。
——似乎是哭了呢。
而此時路九月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坐在回香港的飛機上。就在幾個小時前,她站在了楊逞的面前,那個五十歲的男人看起來只有四十幾歲的樣子,保養的很好,見到她的時候他略微一愣,随後笑了。
他說,你居然會自己送上門來。
九月也笑,她說我自己送上門來,您就不用去找穆頌了吧。
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耳邊有男人的輕笑,冰冷的槍口挑開了她的大衣,很是輕薄的抵上她的心髒。楊逞站的很近,那種帶着侵略感的呼吸讓九月想起了楊骁,背後的汗毛也跟着豎了起來。
槍口在她胸前敲了敲,楊逞嗓音壓得很低:“你就是把刀,插到骁兒的這?”
所有恐怖的記憶又回來了,她還記得手心滿是鮮血時令人作嘔的味道。深吸口氣平複那種恐懼,九月點頭:“對。你開槍吧,連同尹昭那條命,我一起還。”
沒有等待中的劇痛,楊逞放下了槍,九月驚魂未定的睜開眼,就看到嘴角挂着譏諷的笑:“一起還?你以為你的命有那麽值錢?”
她隐隐意識到,似乎有比死亡更恐怖的事在等着她。
果然,楊逞收起了槍,眯着眼睛:“尹昭的那條命,是穆頌該還的。你這麽傻傻的送上門來倒也好,我想把他帶過來就更方便了。穆頌現在什麽都沒有,聽話的跟只貓似的,我說要他的兩雙手,他恨不得自己剁下來給我。”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不過我很喜歡你們這種鴛鴦情深的戲碼,所以也是可以給你個機會的。”
他在這裏等着她,九月知道。可是知道又如何,她也只能應承下來:“你說要我做什麽吧,我都答應你。”
楊逞忽然笑的像個慈愛的大家長,拉過九月的手,細細的撫摸了幾下,語氣柔和裏透着股陰冷:“骁兒很喜歡你。”
九月不說話,想把手抽出來,卻無奈被他抓的緊,掙不脫。她嘆了口氣正想放棄掙紮,就被楊逞後面的話驚到,手腳瞬間冰涼。
他還是用那樣慈愛的笑容,陰柔的語氣。
“嫁給他。成為楊太太。”
他的語氣就好像楊骁還是個活生生的人,這讓九月開始從未有過的害怕,掙脫他的時候用了蠻力,卻沒想到他突然松手,九月狠狠摔在地上,仍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說什麽?嫁給誰?”
“楊骁,我的弟弟。”楊逞滿意的看着她的驚慌失措,上前憐愛的拍了拍她的頭,像是安撫一只受了驚的小貓小狗:“骁兒跟我說過,做事情,要有始有終。他死在香港,那就回香港去舉辦婚禮。”他說着嘆了口氣,這一次語氣裏的怨毒是不加掩飾的:“他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你媽媽,三十七歲又遇見了你。你們母女倆一個要了他的心,一個要了他的命。他一輩子都沒結婚,等了一輩子,就等來你往他心口插得那麽一刀。可惜你那個媽不在了,你們倆的債,你一個人還吧。這輩子楊家都好吃好喝的養着你,我不殺你,我讓你活的比誰都好,好好的跟一個死人過日子。你可別想着死,你要是死了,你那個小情郎就慘了,到時候不只是雙手,我把他五馬分屍。”
他的話敲在九月心上,把她的心敲的千瘡百孔:“……可你知不知道,殺了我媽媽的就是楊骁……他的命是命,我媽媽的命又是什麽?你知不知道從一開始……楊骁就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你們太自私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臉上已經狠狠挨了一個耳光。楊逞甩甩手站起來,就那麽從九月身上邁了過去:“對,骁兒的命是命,至于你媽媽,甚至你,在我眼裏跟那些動物沒有分別。”
那一巴掌打掉了九月的一顆牙,她捂着臉坐在地上,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只要活着就還是好的,她拼命深呼吸,去想穆頌的臉,才終于覺得心裏好受一些。
他昨晚還那樣溫柔的抱着自己的,他們之間有那麽多美好的回憶。坐在飛機上,望着窗外的巨大雲層,九月細細想來,從八歲到二十三歲,她和穆頌之間的過往,已然足夠溫暖她過完餘生。可是随着飛機緩緩降落,耳朵裏疼痛的嗡鳴也讓她明白,那些細碎而溫暖的時光,終究是已經塵埃落定。
自此再不敢有奢望。
作者有話要說: 還剩最後一個秘密沒有揭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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