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林皇後倒是真信,她以前還在王府裏的時候,也不是沒見過薛菱跟殷邛掐架。

她只是搖搖頭道:“你為何要回來?”

薛菱失笑:“你這話問的奇怪,我為何不能回來,只因為你覺得這大興宮成了你的家麽?”

“你在宮外十二年,無欲無求,本有千萬種手段能讓你從道觀離開,可你仍然選擇了呆在那裏,我便知道,你是不大瞧得上宮裏頭的生活。所以我才問你為何回來。”林皇後走近她一步。

林皇後根本不在意薛菱的随意失禮,反倒是微微屈膝,不顧自身刺繡精致的裙擺,跪坐在她榻邊,問道:“既然你不在乎我僅有的東西,那你為何回來?你屬于宮外,你屬于更好的地方,而不是在這宮裏。”

薛菱聽了這話,才完全睜開眼來。

她以為林皇後在搞笑,然而對方完全不是,林皇後是十分認真的說出“你屬于更好的地方”這句話來。

薛菱忽然感覺,這個女人跟十幾年前她認識的那個林充儀不大一樣了。

十幾年前的女人,為了活的比誰都好,拼命地适應着貪得無厭的男人,将自己鑄成了讓對方舒适的模樣,從裏到外活的面目全非。

如今卻……

明明生活狀态也沒有改變,薛菱卻總覺得她跟以前太不一樣。

不過都這麽多年了,什麽都會變的啊。

“那你說我有什麽地方可去?”薛菱頗有興趣的笑了:“我倒是好奇,在你眼裏,我宮外的生活有多麽快活自由?”

皇後本想開口,忽地想通了什麽,睜眼道:“他不許你離開長安?”

“豈止長安!”薛菱大笑:“那道觀是為我量身定制的籠子,我連家也回不得,連那點天空外的塔尖也見不到!”她胸口起伏,笑的花枝亂顫:“林憐啊,這都十幾年了,你那點小天真還沒磨掉啊。”

林皇後聽到薛菱叫她本名,身子一顫,擡起頭來:“他難道對你不是特別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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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菱卻擺了擺手,自己不說,也讓她免了開口。兩個女人坐在這屋裏頭,本或許該口中針鋒相對的場景,卻竟這樣閉口不言,各自沉默。

縱然是沉默,也都能想象到對方的生活了。

最終是薛菱受不了這煎熬的沉默,砸了一下嘴嘆氣道:“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就當沒見過我,也別知道我的什麽事兒。我再這麽坐下去,看你這個樣子,等回頭想弄死你的時候我都下不了手呢。”

這話說的本像是半句威脅,林皇後卻輕笑了出來。

“你到時候肯定還是下不了手。”她聲音輕輕柔柔的。

薛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以前不覺得林憐是這麽個人啊。

薛菱不太懂宮裏頭女人是該如何相處的,特別是如今這麽尴尬的位置,家裏頭倒是沒少提點過她,她也想過或許見了現任皇後,對方會使出各種各樣表面和氣不動聲色的陰招來。

可如今這副樣子,她也分不清林憐這女人是裝的,還是真的。

薛菱不想猜了,她起身準備就當作沒碰面走出去,跪坐在原地的林皇後卻忽然開口:“對你來說‘振衣笑赴千塵浪,濯足醉踏萬裏流’都只當作是夢了麽?”

薛菱都快走出門了,聽見她低微的聲音,身子一震,回過頭來:“你——”

林皇後微微側過臉來,雙眸直直看她,就像是等個答案。

仿佛自己的夢也在找個出口。

薛菱心裏頭也不知是酸楚還是煩郁,她連一口氣都舒不過來,半晌才道:“年少時候意氣風發,随手寫的東西,都是笑談。我已經老了啊。”

她說罷,本想推開門就往廊外走去,卻終是停住了腳步,對林皇後低聲道:“你不要與太後走太近,咱們沒人玩的過她。”

林皇後沒想到薛菱竟然還會提醒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薛菱卻心裏想的是,你怕是并不知道。薛菱走出去,外頭是提着宮燈跪着低頭的下人,一眼望過去全是黑漆漆的後腦勺,她這才嘆出那口氣,往燈火通明處去了。

薛菱走到了前頭宮人聚集的廣場外,卻看着臺子上殷邛也不在,便轉頭問宮人:“聖人去何處了?太後與崔太妃怎的也不在?”

“聖人去側院與幾位重臣相談。太後娘娘與太妃娘娘身子不适,已經擺駕回宮了。”

“走了?”薛菱皺眉:“太後和太妃那邊請了太醫去看了麽?”

“看罷了,太醫回話只說是太後一直身子不好,太妃則似乎習慣了清靜,今日參了宮宴,情緒波動才不适的。”

薛菱輕輕哼笑了一聲,揮手讓宮人下去了。

另一邊側邊院內,鄭翼為了擠進人群中靠近崔季明,也是使出了十成的功夫,奈何崔季明剛剛與少年們掰手腕,贏了一片,少年們又找來角鬥場上表演摔跤的那位紅發胡人來,要崔季明和那胡人比一次。

崔季明也是無奈,被推搡着往前,只好與那胡人比掰手腕。

言玉在旁邊看着崔季明跟一個陌生的成年壯漢雙手相握,兩眼都快飛出刀子來了。

崔季明晚飯吃得很飽,她的力量跟飽食度基本有直接聯系,所以如今力量驚人,贏得也沒太大懸念,旁邊的少年都沸騰了,崔季明真想趕緊離開這個吵鬧的地方,卻看着從人群裏鑽來一個擠得臉通紅的胖湯圓鄭翼,急急忙忙就來拽她。

“三郎!三郎不好了——”鄭翼的聲音被旁邊少年的叫好聲蓋過:“九殿下,九殿下找不見了。”

崔季明勉強聽清,吓了一跳:“找不見了?”

莫不是這九殿下被親之後羞憤難當跳湖自殺了?!

“我想這應該是你最後見得他,咱們快去找找吧。”鄭翼急的直晃她胳膊,崔季明也有些不安,自覺的會不會逗他逗過分了,趕忙鑽出人群,随着鄭翼往外走。

言玉也跟上,知道是九殿下找不見了,也同去尋找。

這事兒又不好鬧大,也指不定殷胥是在哪個地方睡着了,他們幾個人只好先讓內侍跟着一塊兒找找,實在找不到了再告知聖人。

崔季明問了殷胥的內侍忍夏,也覺得應該是年紀小,拎着酒壺沒輕沒重的喝醉了,他們幾人趕緊分散開來去找。

這一片宮殿面積極大,找個人還真不是容易的事兒。

崔季明和言玉越走越往宮裏頭沒人的地方去了,剛覺得這邊不會有人,要轉身離開,就看着一個身材健壯的黃門背着個人往這邊走來,仔細一看,可不是殷胥麽!

她連忙上前,那黃門也将殷胥放了下來,躬身行禮道:“奴在旁邊院裏發現了殿下,殿下似乎喝醉了,身邊還有酒壺……”

“啊,麻煩你了,你能背着他到前邊殿裏去麽?”崔季明跟着扶了一把。

那健壯的黃門又躬了躬身子:“郎君,奴是禦前公公下頭當差的,趁着空偷了懶才到這邊來,偶然撞見了九殿下。若是送過去,怕是宮人都知道奴偷懶從禦前溜了,這可是要重罰的。”

這黃門說的也有道理,崔季明理解他,便道:“那你快去吧。”

黃門應着,微微擡了擡頭不着痕跡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卻看到了她身邊的言玉,身子猛地一僵。

言玉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是王祿,二人在這場景下遇見,點光火石般看了對方一眼,都是心中驟然一驚。

言玉想起崔季明說過九殿下問起他來,又知道王祿多年謹慎絕不會是從禦前偷懶溜走之人,這偶遇九殿下絕對是謊言,是他主動來找的!能讓他來找,難不成龍衆當今的主子是這年幼的九殿下——

不,怎麽可能!

王祿更是驚愕,他一直不知為何言玉如今才來找龍衆,如今又是什麽身份在長安,如今瞬間明了。十幾年前言玉跟着崔家離開長安,那時候年幼自然不得進宮聯系龍衆。上次他來來找龍衆的時機,不剛好就是崔季明入長安沒多久的時候麽?!

崔家不可能不知道言玉的身份,自然也是知道他來找龍衆的。

崔家到底對龍衆有什麽樣的企圖?他對着殷胥隐瞞真相,會不會遭到更大的禍患!

二人這一眼,轉瞬避開,崔季明連半分都沒有注意到,看那送殷胥來的黃門行了個禮,極快的退下。

她扶着似乎醉的不輕的殷胥,回頭看言玉:“我不想背他,這兒還有點距離,要不你背他過去?”

言玉快速的說道:“他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別出點什麽事兒,咱們別來背他。旁邊就是側殿暫時休息的屋子,你扶他進去,我找九殿下自家的內侍來搬他,你守着別動。”

崔季明應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再說話,便看到言玉快步轉身,往外頭走去了。

不過瞬間,這無人黑暗的廊下,就剩着崔季明和那個被她扶着爛醉如泥的殷胥了。

怎麽又剩他們倆了,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幸好她力氣不小,扶着殷胥推開旁邊昏暗的殿門,裏頭有一張軟榻,崔季明卻找不見燈燭,至少先将殷胥放在軟榻上,坐在榻邊等言玉過來。

也因是今日中秋,月亮亮的驚人,崔季明在昏暗的室內坐了一會兒,也能看清朦胧月光下屋內大概的樣子,更能看得見殷胥因為醉酒而微微發紅的臉。

“唉……裝什麽大人啊,才多大,喝什麽石凍春啊。”她看着剛剛還氣的一戳一蹦噠的少年如今安靜的睡顏,輕輕嘆氣道:“我現在都未必喝得了兩壺呢。”

屋裏頭沒人回應,外頭也是一片寂靜。崔季明百無聊賴的托着下巴,看看月亮,看看殷胥。

不過這位九殿下,比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長高了些。

也才個把月,氣色變好,神色淡定,跟以前确實是有天壤之別。

殷姓的似乎五官都不算出色,殷邛長相只不過是一般偏上,因長久高位而氣質不同,澤和修也都是眉目俊朗但說不上出彩。

這位殷胥也是。

他很多地方長的還是很像殷邛,眉眼狹長,嘴唇偏薄,天生偏病弱的身體使他兩頰幾乎沒有少年氣的軟肉,早早凸顯出男人的骨骼,更顯的成熟幾分。

崔季明也是等言玉等的太無聊了,越看越仔細些。

他的眼睛睫毛長而直,往下垂去,眼尾又比旁人長一些,倒是因為有個優雅的弧度而并不顯得太陰郁,雙眼皮很不明顯,到眼角處才微微開。

平日裏殷胥很喜歡垂着眼睑,任憑那扇子一般的睫毛投下陰影,擋住瞳孔中大半的神色,顯得冷淡而不好親近,而可剛剛他吃驚的時候,擡起眼來,瞳孔顏色卻很淺,算得上澄澈。

縱然是面無表情,她仿佛也能看得出他心裏的想法。

忽然她審視下的那個人皺了皺眉頭,輕輕啓唇酒味彌漫:“崔季明……”

“哎?”崔季明吓了一跳,以為他醒着,可戳了戳卻沒反應。剛剛都沒有躲她跟刺一樣的目光,估計真的醉了,這只是醉酒後的胡話,她只得回答道:“怎麽?”

“崔季明,你這個混蛋。”他啓唇,吐出這麽一句話來。

崔季明咬牙:“至于麽你,腦子裏就記恨上了啊!裝什麽寂寞男人傷心淚的喝酒,十三四歲就喝醉,指不定會喝傷了腦子,你那好不容易轉起來的腦子別又傻了。”

她話音剛落,殷胥眉頭皺的更緊:“無聊!”

喂!崔季明惱了,伸手惡作劇的捏住他鼻子:“你再罵一句,我就捂住你的嘴,讓你喘不動氣。”

他被捏着鼻子,顯得有些搞笑,下面說的醉話也都帶上了鼻音,顯得很含混,崔季明卻聽清了。

“……你、你到波斯,可要平安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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