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聖旨

軒轅皓厚着臉皮不顧主人的意願,在謝府前院住下了。侍衛們辦完事,也被他打發走了。

謝家是江南世家大族,府第依山而建,一排排粉牆黛瓦掩映在一片高低錯落的綠樹紅花之中。一眼望去,在這落雲山的半山腰自成一景。

庭院中随處可見的百年大樹高大葳蕤,深綠、淺綠層層疊疊鋪散開去,像一卷濃淡相宜的彩墨畫卷。彰顯着這書香門第的百年底蘊。

可惜這百年世家如今血脈凋零。

謝家書房很大,不是一間屋子,而是連成一片的十多間屋舍,高低錯落的馬頭牆将這白牆黑瓦的院落圍了起來,數枝翠竹從牆內探了出來,随風搖曳,沙沙輕響。

屋舍大部分已經空置,自從創立落雲書院後,謝府的大部分藏書已移至書院,供學生們觀閱。

謝管家聽聞軒轅皓想要看書房,雖然他覺得這空屋子無甚看頭,但既然貴客要看,他便早早候在了院門口。

來人二十左右的年紀身姿修長挺拔,面容俊美,一雙黑眸淡淡地掃來,讓人無端地起了身冷汗,這威壓比起老太爺來還要更甚。

謝管家抹了把汗。

軒轅公子看上去對書房興趣頗濃,或者說對着謝府頗有興趣,一連幾天都在這府內四處游蕩。

屋子一間間打開,即使是空屋子那位公子也要細細瞧上一番。

前院逛完,衣袍一閃,軒轅公子已轉身跨入後院。

謝管家都來不及喚住他,其實也不敢。

後院用半人高的竹籬笆圈圍自成一局,籬笆邊嫩黃的迎春開得正旺。

推開最左邊一間屋門,墨香撲鼻而來,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畫案,屋子四周挂滿了畫作,都是人物畫,栩栩如生。

細細看,每一副畫都是都同樣的人物。

先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幾幅之後兩人手中多了一個嬰孩,二人畫像成了三人,嬰孩一年年長大,眉目長開,明眸皓齒,笑靥如花,畫卷在未及豆蔻之年嘎然而止。

謝管家見軒轅公子站在畫卷面前看得出神,不由自豪地道:“這些都是老爺生前的畫作,一年一幅,老爺的畫可是一絕,比起當今的玉虛子不勝了多少倍,就連小姐的畫作也能勝上他幾分。謝家的家風底蘊豈是那些沽名釣譽之輩可比的。”

一幅異域風情的畫作在這衆多的畫卷中顯得尤為醒目,上面的姑娘才十歲出頭,穿着粉色的胡裝,頭戴墜滿珠子和亮片的尖帽,拉着同樣身穿胡服和父母的手,巧笑嫣然。

謝管家道:“老爺和夫人在時,總愛帶着小姐出門游歷,天南海北沒有不去的地方。小姐年紀雖小走過的地方卻比我這老頭子還要多。這是他們去西域回來後老爺畫的。唉,可惜,老爺和夫人去得太早,這望江城內不少人的命都是他們救的,可惜,傾盡家財救了百姓的性命,自己卻染了瘟疫早早地走了。”

謝管家說着抹了把眼淚,想到三年前的事,恨聲道:“可恨那業都穆家,老爺和夫人的葬禮過了數月才派了個管家嬷嬷來。虧得張嬷嬷把小姐藏了起來,不然不知道還會出什麽夭蛾子呢?”

“怎麽說?”軒轅皓沉沉地問。

自從三天前軒轅皓從黑衣人手底下救了小姐後,謝管家便把他當成大半個謝府人,衣食住行照料得無微不至不說,還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見他問便忿然回道:“張嬷嬷說,業都定是想把小姐接回去,待長大了好賣與權貴家。所以便把小姐藏了起來,讓春月替小姐見了管家嬷嬷。那管家嬷嬷見春月長得實在太拿不出手,後又有徐知洲拿出老爺托孤的手書,這才作罷。”

謝管家說完才發覺軒轅公子有些冷怒,周身的溫度都低了。猜測道:“會不會是業都穆家知道了張嬷嬷當年騙了他們,才來殺人報複?好搶小姐回去?”

并未聽見有人答。

這時家丁來報,有客來訪,謝管家見軒轅公子定定的站着,似在回憶着什麽,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大有想去右側小姐書房一觀的意思,正想着如何開口勸他離開。軒轅皓大手一揮,“下去吧。”

謝管家出來了,才後知後覺,自己怎麽就聽他的了呢?明明是客,擺出來的姿态卻是一家之主的樣子。

軒轅皓踱步在庭院中,來來往往間只有仆役,幾天都不見主人的蹤影,是不是将他忘了啊。

他憑着當初那幅謝府春景圖記憶,向後面的屋舍走去。

謝府春圖如今看來是分毫不差,一屋一舍,一草一木纖毫畢現,神韻風貌一般無二。畫的人定是将這一切深刻在腦海之中,日日思念。可悲的是到死也未能再回來,心底所有的願望都未能實現。

還未轉過影壁,便聽得春月大喇叭般的聲音,“張嬷嬷你說徐知洲去業都穆家了?”

“可不是,如今小姐已及笄了,二月前又出了孝,該是時候議親了。徐知洲與老爺是知交,老爺留有遺言,将小姐的終身大事托與徐知洲。怕穆家拿捏小姐的婚事,所以幾日前徐知州拿着老爺的親筆手書去穆家了。有了徐知州作保,穆家想要在小姐的婚事作妖便不那麽容易了。”張嬷嬷道。

“小姐都沒去過穆家,人都不認識,穆家憑什麽管小姐的婚事?”春月忿忿不平。

“唉。”張嬷嬷長嘆一聲,“不管怎麽樣,小姐總還是姓穆,□□母,祖父都還尚在。”

張嬷嬷想到日前的經歷恨得咬牙切齒,“內宅裏的陰私龌蹉着呢,一個個都殺人不見血,心眼兒小得像根針眼,哪怕是一棵蔥沒分好,都能鬧出人命來!”

一人咯咯笑出聲來,不以為然:“張嬷嬷危言聳聽了。這麽說來這內宅倒比大業的邊疆戰場還兇險萬分。”

張嬷嬷恨鐵不成鋼:“小姐這麽不以為意,将來嫁了人要吃虧的。”

“誰說我要嫁人啦?才不要。”聲音嬌若黃鹂。

春月聽了小姐的話,頗有幾分認同:“小姐在這裏過得好好的,幹嘛要上別人家受氣去?不如招個上門女婿吧。”

張嬷嬷道:“這樣也好,倒是便宜了穆家,姓了穆了。”

春月又道:“我看上次那個軒轅公子倒不錯。”

軒轅皓聽得心頭直跳,屏聲靜氣,豎起耳朵。

“誰?”張嬷嬷一副自家好白菜被豬拱了的語氣。

春月道:“就是那個軒轅宇啊,他家中父母早逝,孤身一人,又與小姐興趣相投,年紀相當最合适不過了。”

沒有婆母小姑的男人是個寶啊。更何況軒轅宇人又長得風度翩翩,溫文儒雅更是寶中之寶。

軒轅皓聞言額上青筋直暴,一字之差差之千裏。

“不嫁!”

只兩個字,便讓軒轅皓的全身筋脈全都松泛下來。

“我不嫁人,不想成親。”那小姐再次重申。

張嬷嬷急了:“小姐怎好有這等想法,這女孩兒家錯過這幾年花期,成了老姑娘可找不到好人家了。哪個女孩家不嫁人?”

春月笑道:“嬷嬷不用急,劉公子可是說過,若小姐太笨長大了沒人要,他可以免為其難地娶一下的。”

小姐啐道:“十年前流鼻涕小孩的話也拿來當真!”

張嬷嬷有些氣惱:“這劉越飛的話太可氣,什麽叫免為其難?咱小姐這樣貌、品性、家世便是太子妃也當得,要不是念在他當時年齡尚小,童言無忌,定是一頓好打!”

……。

“太子妃”三個字讓軒轅皓的心一下子高高懸起,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小姐,不好了,來聖旨了。”謝管家急得滿頭大汗,邁着小短腿,從前院一路跑了進來,一雙胖短腿竟也邁出了風火輪的味道。

“不好”和“聖旨”兩字連在一起,讓軒轅皓聽得異常刺耳。

春月推門出來,裏面傳來張嬷嬷的喝聲:“謝狗子,你老糊塗了,這樣的話也能亂喊?!”

謝管家自覺失言,捂住了嘴,看到站在屋外的軒轅皓生生剎車,那人站在參天的榕樹下,如利劍出鞘,目光冷肅,威儀天成。

謝府的主子如今只有穆霜一人了。前來正廳接旨的亦只有她一人。

禮部儀官楊棟一道長長的賜婚聖旨中氣十足地朗聲念完,“接旨”,俯腰躬身雙手托着明黃聖旨,遞向未來太子妃。

久未有動靜。

餘光中只見一人頂着一頭黑鴉鴉的烏發,跪得紋絲不動。

為什麽還不歡天喜地地接旨?要知道太子可是比這業都第一美男子朔風還美上一分的少年郎。之所以沒能登上榜首,是因為身份太過尊貴,衆人不敢私議。如此有貌有才有着天下第一家世的貴公子,不應該争着搶着要麽?

要知道,這聖旨一出,可是碎了半數業都小姐們的芳心。尤其是羅家三小姐,己抑郁成疾。

這穆小姐定是被這天大的餡餅砸暈了,楊棟是如此想的。“穆家六小姐”,他出聲提醒被喜悅沖呆了的未來太子妃,快來接旨。

未來太子妃絲毫沒有動靜,頭頂上的珠花蝴蝶連薄紗翅膀都未震動一下。

四十出頭的楊棟仍然維持着躬身托舉的姿勢,先是腰酸了,再是肩膀和雙手,漸漸的身子晃動起來。怕是還未等未來太子妃回神,自己先要摔倒失禮了。

作為經驗豐富,有理想有抱負的三品大員他決不能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出錯,壞了自己的錦繡仕途。

楊棟咬牙切齒地堅持着,誰來用力搖醒這位穆六小姐!四周靜悄悄的,這諾大的謝府只有穆六小姐一個主子。

楊棟頭上冒出了冷汗,費力擡頭環顧,腦子裏悲催地想着各種解圍方法,突然一雙黑色皂腳靴出現在眼前,順着黑色雲紋袍子再往上瞧,是一張俊逸淡漠的臉。

“噗通”楊棟腿一軟,順勢五體投地俯拜下來:“臣參見太子。”

穆霜确實被這突如其來的聖旨砸暈了。不是喜悅是驚俱,晴天霹靂,這道莫名其妙的聖旨為她指了一道迷茫又叵測的前路。

“深宮內苑,遠不及江邊漁婦快樂逍遙。”這是幼時母親說的一句話。此刻反複萦繞在耳間。

皂腳靴停在穆霜面前,将她扶起,聖旨順勢塞入她手中。

聖旨像烙鐵,燙得穆霜的手瑟縮了一下,一雙骨節分明大手,裹住她的小手,替她用力地握住聖旨。

穆霜擡眼看向來人,背着光,面目模糊,那渡着光暈的身形卻是熟悉的。

他們一起登山、彈琴、用晚膳……。

“軒轅皓。”穆霜有些恍惚。

軒轅皓低頭凝視那張日日刻在心間的容顏,有多久沒這麽好好看她了,不記得了,太久遠了。

在他的記憶裏最鮮明的便是掀開紅蓋頭那驚鴻一瞥,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他執着蓋頭直愣愣地看了她許久,直到喜娘嬷嬷提醒他該飲交杯酒了,才醒過來,慌亂中還将半杯酒水灑在了她身上。

兜兜轉轉終是又能站在一處了。

“嗯,謝公子,穆霜。”軒轅皓聲音帶笑,“我來接你去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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