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罩你
滑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一箱的飯菜全都得打翻。而擺在張钊面前的選擇更是兩難。要麽,他箭步去拉蘇曉原,放開手裏的餐箱,要麽,他緊緊拉住餐箱減速下滑,最後撞到蘇曉原的身上。
幾乎沒過腦子,張钊就選擇了後者。新生和自己不熟,顯然敵不過一箱營養餐的重要。
“幹,你拉不住你早說行不行!”張钊有點兒生氣,直接從仙鶴腿上邁過去,把壓住他腳的餐箱推開,“隊裏那幫新人也是,就你這樣兒,能跑不能跑也不吭聲,傻不愣登跟着練……真練不下去了,隊裏成績早被他們丫拖成狗吃屎……挪挪腳,沒壓着吧?”
白色餐箱下面壓着一雙複古的飛躍膠皮底兒球鞋,本身很白很幹淨,現在沾了幾滴湯汁。
蘇曉原正好撞到膝蓋,把腳收回來直接往下蹲。疼,特別疼,疼得他說不出話來。張钊的速度太快了,他在下頭,本身就跟不上,越走越慢,高低差造成的傾斜度也越大。一着急,右腳磕在一節臺階上。
早年紮進屁股的那一針,生生紮斷了他正常生活的後路。別人每一分每一秒裏最正常的行走,他根本不行。
“怎麽了啊?”張钊身邊都是摔倒了爬起來接着跑的,頭一回見被撞一下往下蹲的。
“沒事兒沒事兒……嘶……你先走吧,我緩緩。”蘇曉原倒吸着涼氣,右膝蓋疼得快燒起來。
“不是钊哥說你,你也太瘦了吧,胳膊和小姑娘差不多,腳底下沒勁兒都是缺練。”張钊把餐箱拉到三層半的轉彎,交給下來接應的何安,“你拿上去啊,那誰摔了!”
“摔了?”何安一個人往上拉,推鉛球的體格幹這個,優勢明顯得不是一星半點,“怎麽摔了啊?”
“誰知道……也怪我,非叫他下樓幫忙擡。”張钊挽着袖子往教室裏走,第一箱已經被拿空了,“昌子,你拉倆人下樓擡另外兩箱,趕緊去,別人班都吃完了往回送呢!”
陶文昌正在抖音看小姐姐朝自己比心,放下手機抓了兩個男生下樓了。
“钊哥,那誰,摔哪兒了啊?”何安從第二箱拿出6個餐盒來,他們仨的,“你就該和昌子搬一箱,非欺負那誰幹嘛啊……人家叫什麽來着?”
“我怎麽欺負他了啊?”張钊不想承認,“我看他沒事兒做,幫他融入集體。”
“切,在隊裏的時候就數你愛欺負新人。”何安看張钊旁邊的位置空着,課本碼成端正的好幾摞,一瞧就和別人不一樣,“他叫什麽來着?”
“蘇曉原,名字都跟個小姑娘似的。你可不知道他多矯情,放個書還得擦桌鬥。”張钊不吃肥肉,挑出來全扔了,瘦肉卻往何安的米飯上放,“吃啊。”
何安有些退卻:“钊哥你別……我夠吃。”
“讓你吃,你就吃,瓶頸期怎麽樣了?多吃!多練!別多想!體特誰還沒遇上過瓶頸啊。你看昌子,現在牛逼哄哄的,高一躲男廁所裏哭那次,比你丫慘多了,大腿根兒叫杆子磨出那麽大一片紅,絲絲拉拉滲血,現在不也出成績了嘛。”
何安知道張钊的意思,終于肯動筷子。“謝謝钊哥……其實我昨天還想呢,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走體特這條路啊。老師看不上咱們,再練不出成績來真是沒路可走。”
“呵,昌子那年也是這麽想的。我跟你說啊,體特這條路只能悶黑了往前沖,比北影考表演還難呢。”兩盒營養餐,瘦肉叫張钊全挑給何安了。誰讓兩個好哥們兒的家裏條件完全天上和地下。
昌子家裏有錢,搞體育是他願意,再加上确實在跳高這方面有天賦。從初中開始大小比賽就沒斷過,名次一直往前沖,經常上着課這人就沒了,絕逼是請假比賽、為校争光去。
可就算是這樣的優秀苗子,也逃不過體特生的瓶頸魔咒。高一上半學期,陶文昌最痛苦的瓶頸來了,就差0.25,1米83的國二高度無異于一道喜馬拉雅山那麽高的屏障,折磨得他寸步難行。
可0.25的差距到了跳高場上,和差25沒有區別,都是壓杆兒。
無論怎麽加大訓練強度,改變起跳習慣和肌肉記憶,愣是過不去了。這種痛苦無解,能把一個體特生的所有驕傲磨滅,體力磨盡。練到最後,陶文昌連起跳都不敢了,每回都壓着杆兒落下去,那滋味仿佛能殺人,張钊特別懂。
能給他們無上榮譽的操場,頃刻之間兇相畢露,成了這幫練體育的孩子們的戰場。
受傷、傷痛、失敗、挫折、義無反顧……體特生哭都流不出眼淚,都是營養補充劑和紅牛。光張钊就見陶文昌哭過兩回,一回是200米跨跳生生累哭的,一回是不服輸地哭了。但眼淚幫不了成績,咬着牙,再往上拼。
成績雷打不動的滋味兒折磨死人,可沖過去了就是國家二級運動員,才能有參加體考的資格。沖不破的人滿地都是,好在陶文昌有天賦,肯努力。一個國二壓下來,再加上他名次已經沖到市級,只要成績別低得太過分了,基本上前途比較光明。
可何安這個家夥就倒黴,7.26公斤的鉛球,死活扔不過12.5米,也是差一丢丢,就差那麽一丢丢!更別說他家裏條件差,訓練服磨破了裆都是自己補的。
磨得滿是血泡的大手拿繡花針,钊哥看不過去。
“多吃啊,下個月我訂三份兒。”張钊很快挑完一盒,開始挑另外一盒。
何安默默地吃着,直到張钊快把第二份的肉也挑完。“钊哥你吃吧,我夠。”
“幹,讓你吃就吃,廢話那麽多。不吃你天天喝蛋白粉怎麽着?”張钊把最後一塊瘦肉塞過去,陶文昌才帶着兩個男生搬回剩下的餐箱。跟着進來的是蘇曉原,垮大的一身校服,微微地踮着腳。
他走路真是颠颠的,十分不明顯。可還是叫張钊看出來了。
這麽半天才爬上來嗎?張钊愣着看他,又看見他頭頂冒出不可名狀的肥皂泡兒,好多好多。“你幹嘛去了啊?”
蘇曉原不能說自己是緩了半天才走回來的,他完全可以說是磕疼了,好叫這個不負責任的班長自責一把。“我順路去了一趟洗手間……數學老師辦公室在幾層啊?我一會兒去拿卷子。”
嚯,挺高傲的。張钊現在摸清自己受不了他什麽,就是身上那股勁兒,一股9班誰也沒有的方向感。
他不該在這裏,張钊知道,相信蘇曉原自己也知道。9班剩下的45個人全是找不到目标瞎熱鬧的迷糊蛋,折騰得再大,成績決定了他們未來的局限性就這麽丁點兒。可蘇曉原是以鳥瞰的方式在直視未來,他有藍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要幹什麽,他能談夢想,他馬上就能起飛。
就很想一巴掌給他拍下來,聽他罵你胡說。
“就四樓,你順着樓道往外頭走就能看見,年級組長那屋。”張钊牟足了勁兒看他臉,找小酒窩的痕跡。生氣了,冰冰涼的一張小圓臉,巴掌大小。
“謝了。”蘇曉原累了。挪着一條使不上力氣的右腿爬樓梯,累得他連回家吃飯都懶得動。
張钊盯他外八的那只右腳,本不想幫他,可老韓既然把人交給自己了。“學校裏你不熟,用不用我帶你去?”
“不用,就這麽一條路,我還找得着……你吃飯吧。”蘇曉原抓住薄荷綠色的筆袋,掩飾被盯着腳看的緊張。一緊張,拉鎖沒有拉開,趕緊假裝翻書。
這是叫他看出來了?蘇曉原像等待發落,翻書動作快得不像話,心裏卻有動靜小聲地說,不會吧?這人什麽眼神?肯定不是,這麽多年了也沒有誰看出來。
“真不用我帶你去?”張钊只知道他緊張,不知他緊張什麽,“你自己……能去?”
蘇曉原變了臉色:“我自己當然能去。”
何安吃得忐忑,怕钊哥愛欺負新人的毛病又犯。“你叫蘇曉原是嗎?名字真好記,我叫何安,體特,鉛球隊的。”又指正往這邊走的昌子,“陶文昌,叫他昌子就行了,咱一中的跳高種子選手,奔一級成績去的,省隊裏要他他不去。剛才钊哥說你摔了,嚴重嗎?不要緊吧?”
蘇曉原感覺這個人挺好的,搖搖頭,他能說什麽?說自己不記事的時候,肌注射促使肌強力收縮拉傷了神經?那還不如讓老王當堂批死。
“不要緊,我不小心走神了才摔。”蘇曉原沒太多心思,平時除了學習就是讀書,沒培養愛好,更不懂人心隔肚皮那一套。雪白的臉幹幹淨淨給出一個笑來,拿小酒窩和何安打招呼,完全不是剛才那副決絕的冰樣子。
怎麽看都不像是9班裏的人,很純情。
何安腦子更簡單,吃飯、學習、訓練、休息,說話也直:“是,你太瘦了,放我們隊裏教練都不敢練你。以後班裏有什麽事兒你就和我們說,老韓那人也特好,放心。”
“教練?你們教練兇嗎?”何安的友好緩解了蘇曉原的緊張,邊問邊笑着,笑裏還有向往,也有對力量的憧憬,“你們扔鉛球的,是不是力氣都特別大啊?”
“就還行吧……我今年成績不算特理想,且得努力呢。聽老韓說你成績好,真的假的啊?”何安也不是很會聊天,還問真假,突然腳底下被人踹了一腳,從角度上分析,張钊。
張钊的臉擺明是黑了,不就是沒扶一把嗎?擺臉色和自己過不去是吧?小夥子至于這麽不經摔嗎?何安也是,跟誰都能聊,有病。
陶文昌剛坐下,也是把肥肉往外頭扔。“我靠,這他媽訂餐公司太缺德了吧,這麽多肥肉給誰吃呢!钊哥你要不要下個月從家帶飯啊?”
“不帶,我爸媽都在海南做生意呢,家裏沒人,我住我堂哥這兒。”張钊扒拉了兩口米飯,臉冷漠地扭向蘇曉原,還使勁兒靠了一把椅背。
很大的噪音,很幼稚地吓唬人。
“你幹嘛?”蘇曉原又抓筆袋去,眼睛裏閃的都是緊張。
“你不是說,中午回家吃飯嗎?現在不回去,等着下午喝西北風啊?”張钊的小腿試探性往右頂了頂,果然,這小子的腿像蝸牛,縮回去躲遠遠的。
碰都不讓人碰,挺有意思。
“你老碰我幹嘛?”蘇曉原最怕這個,碰一下腿,他緊張得能打顫,“你這樣兒,像個流氓。”
“我腿長,不小心碰着的。”張钊笑了,開始用他招牌式的陽光笑容迷惑對手,像賽道上裝肚子疼的選手,只等槍聲一響豔壓群芳,“韓老師說我代理班長,讓我照顧你,你但凡出點兒問題都是我的錯,往後你在9班我罩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曉原罵人金句1:你胡說! 金句2:你這樣兒,像個流氓!
何安:昌子你看,钊哥是不是又要欺負人了。
陶文昌:快低頭吃飯,咱倆什麽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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