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要卷子
蘇曉原不回答了,張钊說話總是氣勢洶洶,弄得他沒準備。
“所以你中午不吃等着下午喝西北風嗎?”張钊又問一遍,“用不用班長帶你去小賣部?請你吃午飯賠罪吧。”
幹,小酒窩呢?
跟何安說話就笑,輪到自己就擺臉色是吧?
不就是沒扶你一把嗎?真把餐盒打翻了,半個班的人沒飯吃你出錢請客啊?
蘇曉原不說自己因為腿不方便所以寧願餓一頓,拒絕得很腼腆:“不用了,餓一頓不打緊。我想多做幾頁練習冊。”
“真噠?”張钊眨眨眼睛,“我這不是怕你餓嘛,咱們往後都是同學,互相照顧應該的。”
“那你以後能不能說話時候別随便動手啊?我沒你們結實,你手勁兒太猛了……”蘇曉原終于找到一絲被新班級接受的感覺,自小不合群的他很吃這套,“我先寫練習冊,下午要是餓了,你再帶我去小賣部吧。”
張钊不尴不尬地拿着陶文昌沒動過的那盒營養餐,得,人家不領情,轉手給了何安。“你多吃啊,增肌多攝入蛋白,周末我給你家送50斤牛肉去。”
陶文昌半張着嘴:“钊哥,我呢?”
“你就算了吧,都國二了,奔着國家一級預備,還至于這麽補?再說那麽多小姐姐疼你呢。”張钊故意挑肉菜,一點兒不稀罕地往餐盒外頭扔,好像扔的不是肥肉,是嚼剩下的口香糖,沒什麽可惜的。
“肉給他,菜給我剩下啊。”陶文昌怕手裏這盒也被安排了,拼命往嘴裏塞,“一盒就這麽點兒,夠誰吃的,喂麻雀似的。”
“你少吃點兒也好,誰知道下午誰又約你。”張钊和他倆是初中升上來的,幾年交情,要說偏袒絕對是偏何安。但陶文昌确實不差這一頓,晚自習8點結束,手機從7點半肯定微信不斷,約他的小姑娘多。
校內校外的都有。
陶文昌把剩下的菜扒到米飯上:“晚上約我也不敢吃啊,教練天天掐表盯着呢,誰敢胡吃海塞?何安你可別聽他的,還是吃白水煮雞胸吧,我還幾桶蛋白粉吃不完,後天勻你兩桶。”
“別別別,我家裏還有呢。”何安塊兒頭最大,卻是仨人裏最老實的那個,既不敢像張钊說放棄就能放棄,也不敢像陶文昌那樣,把錢都扔在別處上。
就因為家裏的經濟條件,體特這條路他差點兒不想走了。運動服、訓練費、食宿費……都是錢,更別說大大小小的比賽了,市級省級都不能落下。要不說沒錢別搞體育,大概就是給孩子們提個醒,這是一條燒錢的路,還會耽誤文化課。
可走了這麽多年,文化課早落下了,除了這一條,他沒路走,拼了也得闖。
蘇曉原假裝審題,耳旁卻是他們說雞肉、牛肉怎麽做最好吃又熱量低。什麽西紅柿炖爛了提味兒,無油烤雞胸再灑黑胡椒勉強能吃,筆下的草稿越打越亂。
原本還能忍,被他們說得好餓啊,想吃大姨做的炖牛腩,飽飽得吃上一頓。
三個人圍着張钊的課桌吃飯,擋了出路,他只好和看着最好接觸的那一個商量:“何安,麻煩你挪下凳子,我出去一趟。”
“诶,行,不好意思啊,我占地兒大……”何安倒難為情了,挪着凳子往旁邊蹭。
張钊總覺得他走路颠颠的,滿腦子都是先套近乎再欺負的幼稚套路。“喂,你是不是去小賣部啊?我帶你去!”
蘇曉原從窄窄的一條縫隙擠出去,更顯得他身子窄。他真的很吃這一套,被全班孤立過就不想噩夢重演。“我不去,我先去辦公室拿數學卷子,你不是說我當數學課代表嗎?”
“噢……那用不用我陪你?”張钊感覺到何安在踹他了。陶文昌幹脆不說話,钊哥的把戲他看太多回,以前訓練時候就這德行。新人一開始都覺得钊哥特好,接觸下來才發現,根本他媽的是個牲口,熟了就使喚人。
“不用,我自己找得着,你不用陪着我。”可蘇曉原不知道,真挺高興的。張钊本來也不是真想去,一下不跟話了。
就是老王那個人……夠他受的,估計得碰釘子。
數學辦公室……蘇曉原在四樓的樓道摸邊兒走,才發現9班的地理位置有多不招人待見。教學樓是個L字型,另外8個班都在一條直線上,9班單獨放在拐彎這邊。越往前走,班級名次越高,離辦公室也越近。從別人的班裏,他找回了一絲以前的感覺。
好安靜啊,午飯吃完的居多,好學生都在自習。每一張課桌都碼滿了輔導書,像一座小山堆,能把人藏住。蘇曉原放慢速度,像沒錢上學的娃,故意往裏偷看。人家班裏的黑板滿滿當當呢,不是作業就是重點。
越看就越是無奈,甚至有些可憐,他眼巴巴望着1班黑板上畫了星號的部分,甚至想進去抄一遍。
走到一間挂着辦公室牌子的門前,蘇曉原初來乍到不敢進,也不敢敲門。
“報告。”沒人喊請進。
“報告。”沒人喊請進。
“……報告。”還是沒人喊請進。
咦?沒人嗎?蘇曉原像阿裏巴巴對着藏寶洞喊不出芝麻開門。忽然被誰拿胳膊肘撞了一把,回頭一看,是個抱着兩沓子試卷的女生,高高的單馬尾,嫌他擋了路。
“你進不進啊?”她把懷裏的卷子往上抱一抱,“推門啊你倒是,門又不鎖。”
“噢……噢,推門。”蘇曉原愣了,原來一中不需要喊報告。他這才敢直接擰門把手,輕輕喊人:“請問王老師在嗎?”
“你進去啊,擋着門你當門神啊。”可能是懷裏的東西托不住了,女生很急地往裏走。蘇曉原動作慢,也不好說什麽。從前他去班主任的辦公室簡直像衆星捧月,每一科的老師都喜歡他,現在進來完全是個透明人,不知道該找哪一桌。
辦公室不大,是數學組,桌上都是數學輔導材料。蘇曉原先看了一圈,有那個女生帶路,老王簡直太好找了。
因為這就是他班裏的學生。
“王老師好,我來拿9班的數學作業。”聲音小,卻清清楚楚的,我,9班,數學作業,三個重點一個都不少。蘇曉原也是倔得厲害,身體越弱越不認命、不服輸,越沒人看得起他,他越要往高了蹿。
老王是返聘的特級教師,又是年級組長,桌邊已經坐了兩個學生,加上後到的女生,正臨時給三個尖子生開小竈。
“嗯?”他擡頭看了看,眼熟。“噢,你是9班那個新生啊?”
“是,我們班的班長說了,數學課代表我當。”蘇曉原才來半天,按理說和9班沒建立好什麽感情深度,但是他拔尖兒習慣了,不覺得自己比眼前三個開小竈的尖子生差。
“嘶……你叫什麽來着?”老王繼續低着頭,用筆代口,在模拟試卷上畫解題思路。
“蘇、曉、原。”他真想看老王在卷子寫什麽,可又覺得真偷看了是沒出息,“您說9班今天留兩套卷子,我來拿。”
9班,三個低頭看題的學生瞬間擡起了腦袋,把蘇曉原打量了一下。什麽都沒說,可他們的眼神又把所有的話說了,對新分出去的這個9班充滿好奇。但這絕對不是好的好奇,是好奇9班的人能爛成什麽程度,又是怎麽來拿作業的。
“你們等我一下啊。”老王對1班的态度明顯不一樣,眼尾紋裏夾着的都是關愛。教師行業偉大,可當教師的都是普通人,總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時候。他從桌旁的偏櫃取出幾沓子雪白的試卷,翻了翻又放回去,拿錯了。
這套對9班太難。老王換了兩套,交給蘇曉原。“8張卷子,寫去吧。”
蘇曉原不走,怎麽都不走,他快速浏覽一遍,卷子應該是老王自己出的題,于是不死心地問:“王老師,我數學成績不錯,韓老師說我能用您1班的……”三個低頭做題的尖子生又擡頭了,把蘇曉原的話生生逼慢了半拍,“……的數學卷子。”
1班的尖子和9班的尖子,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老王不擡頭地招手:“先做去吧,行不行我說了算,她一個教語文的。”
拒絕來得太快,蘇曉原沒有防備,他只認識一個韓老師,又太想要好卷子:“可韓老師說……”
“她教語文的,能管你數學嗎?”老王聲音一下變大,把辦公室裏的氣氛拉到了凝固點上,還想起他上課打籃球的過錯來,“卷子給你了,你就先拿回去做!真成績好,我還能耽誤你不成?別整天沒學會走路就想跑,你要真行,明天起數學課搬桌子到1班來上!你不來我都求着你來!”
張钊和陶文昌送空餐箱下樓,摟着說髒話:“幹,你丫別瞎說啊,什麽冒不冒水兒的。”
“真的,不信你下回看。”陶文昌身上有體特生所有毛病,別看隊友天天摟摟抱抱,對男生之間的真暧昧就特別惡心,“丫就是一典型例子,提醒咱們別做舔狗。你瞧祝傑丫對他好嗎?就當個下人使喚。招女生喜歡你得學會拒絕,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滾你大爺的,誰他媽當舔狗啊,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舔的。”倆人比着邁臺階,張钊先一步沖進教室,撞上了蘇曉原,“幹,你站門口幹嘛?挨批了吧,就說讓钊哥陪你去。”
蘇曉原抱着基礎試卷,忘了自己是怎麽逃出辦公室的。他臉皮特別薄,從沒叫人大聲喊過,自尊心瞬間接不住王老師的話,像被人攆出來的私生子,見不得光。
“怎麽了啊?”張钊看他臉都憋紅了,很像仙鶴頭上一點紅,“叫老王給罵了吧?”
“你胡說,誰說……我叫老王給罵了。”蘇曉原還不承認,撇着一只外八字的右腳,而他擦肩而過,“咱們班的卷子是現在發,還是放學的時候發啊?現在發的話放學前能寫完,不然只能晚自習再寫了。”
張钊猜都猜的出來他是被老王給修理了。老王那個人吧,雖說有毛病,可是只認成績。你成績好,你在班裏橫着走他都鼓掌。“數學課代表是你又不是我,你想什麽時候發就什麽時候發呗。老王那人挺不是東西,別怕啊,後天上課钊哥幫你怼他。”
蘇曉原以為他真要怼,小臉的神色都慌張了。他從前哪兒見過敢和老師叫板的學生,擔心張钊惹麻煩:“別,你這樣兒頂撞老師不好。卷子我還是現在發吧,大家抽空寫完,晚上還能多做幾套模拟。”
說完他按照從前的規矩,數好每一組人數,卷子理好,放在了第一排的課桌上。再慢騰騰地走上了講臺,拿起那根被用了一半的白粉筆,在黑板左下角特別認真地寫上字,用大方框給框起來。
數學作業:基礎試卷兩套,後天上課分析。
不僅是張钊,連陶文昌都看傻了。人有脾氣,字如其人很纖秀。幹什麽都特認真,就這股認真,是9班學生裏不可能有的,讓他一下脫穎而出。
“你倆……你倆老看我幹嗎啊?”蘇曉原退了半步,講臺才一個臺階的高度,他不敢下了。下臺階動作幅度大,右腿承受不住半身的缺項要更明顯。而且張钊總盯着自己的腿看,像研究什麽,怪瘆人的。
張钊确實是在看他,不僅看腿,看他外八字的那只腳,看他腳上穿的飛躍球鞋,還看他身上升起來的肥皂泡兒。眼神好似一根針,一紮一個準兒,紮了還想再紮。
“我看你……”張钊覺得說出來顯得自己忒不要臉了,說什麽?說我看你身上冒泡兒了?還皂角味兒的?
“我看你寫粉筆字不錯嘿,要不……你抽空把板報給出了吧。年級還評分呢,你看咱班誰像會出板報的啊?”張钊拿臨時正班長的身份壓他,“我班長,我說了算,明天下午你留下做板報吧。”
“我不想做。”蘇曉原一動不動站着,不了解張钊的霸道,還以為有得商量,“你找別人行嗎?我想去要1班的卷子做。”
“老王沒給啊?”張钊猜着了。
蘇曉原面子上過不去,自己也是尖子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沒給我……”說着眼睛還有些紅了,“還罵我上課打籃球了,可又不是……我自己要扔的,究竟怎麽回事兒你心裏摸摸正。”
張钊叫他梨花帶雨這麽一看,心裏猛地一顫,顫得像跑完5000米,咚咚咚壓不住往嗓子眼兒頂。
“我又不知道你不會打籃球……”張钊裝作無事發生,擡頭看燈。可能是幻覺吧,這夏天真他媽夠熱的。
陶文昌看不懂倆人之間有什麽,推了張钊一把:“你丫要進就進,站門口幹嘛啊!”張钊正走神,哎呦我艹一聲被推進了教室,沖到了蘇曉原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來人吶,暴打過卞總的狗頭鍘繼續拿來給張钊用!
陶文昌:钊哥,你可千萬別做舔狗,舔狗舔到最後……
張钊:應有盡有!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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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