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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羅從局長辦公室出來,耷拉着腦袋,顯然剛剛在裏面是被狠批了一頓。
李紅兵在外面等着,見他出來便迎上去問情況,張英羅回頭看了一眼領導辦公室,扯着李紅兵走了很遠,才小聲說:“咱們局長就跟受什麽刺激了似的,這麽屁大點兒個案子還要我再徹查,咱們這都加了多少天班了,查得還不夠透徹嗎?啊,就因為沒把張明峰那幾起案子算在裏面?也不想想有沒有證據,咱們都被龔月朝罵了多少回了。”
“我也覺得奇怪,我就琢磨着咱們局長……他是不是中邪了?”李紅兵往遠處那局長辦公室的方向使了使眼色。
“哼,我哪知道。反正我跟他說我能力就到這兒了,你愛簽不簽。”
“然後呢?”
“嗨,簽了。”他抖落開手裏的紙張說。
“簽了就行了。”李紅兵從兜裏掏出煙來,遞了一根給張英羅,說:“咱們把這卷往檢察院一送,任務就算完成了。證據就都擺在明面兒呢,上面想讓咱們辦假案,咱們也做不到啊。”
張英羅沒說話,把手裏的煙點了起來,他站在走廊望向窗外,前兩天的一場雪還沒徹底融化,院子的角落裏和樹根下都堆着雪,樹枝上還挂着些,偶爾一陣風吹過,便吹了一些下來,雪落時無聲,他卻想起龔月朝對他說過的一句話: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龔月朝這句話到底在影射什麽?他想了好幾天也沒想明白,他嘆出口氣來,便在窗戶上形成一層霧氣,但很快就散了,玻璃上映出來他那張苦大仇深的臉。
“我總覺得這裏面還有什麽蹊跷。”張英羅說,這是一個老刑警的經驗和直覺,他最近這段時間睡眠不好,睡不着的時候就在腦海中回顧這案子的前前後後,一直覺得特別的別勁,就像一個推理缺少一個必然的要件。龔月朝提出自己長期接受心理治療并要求做精神鑒定之後,他們的調查更是陷入到一種窘境當中。
那位他提出來的心理醫生說不認識龔月朝,其實這倒是不重要,因為一個心理醫生的證詞在龔月朝審判量刑時并不能起決定性的作用,而真正起到作用的精神鑒定,做出來的結果卻是他是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也就是說,龔月朝在實施犯罪的時候是清醒的,理智的,需要負責任的。
張英羅始終記得那天,他把這兩個結果告訴龔月朝時,龔月朝的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這位曾經的高中老師在刑事拘留的這段時間裏,無論哪次審訊都如第一次一樣,應該說是目中無人,既驕傲又自信,甚至從他多次的筆錄上找不到一絲的破綻,可以看出,這麽多天的羁押并沒有對他造成任何精神上的壓力和打擊,他卻因為一個鑒定,出現了一絲的從未有過的疑惑,這點微妙被張英羅捕捉到了。但龔月朝這種似乎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來的脆弱轉瞬間便消失了,說了句“随便”,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他已經看透了什麽的眼神,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有些嚴酷的事實,是那樣的糾結與矛盾。
張英羅想到此,便不願往深想了,他把煙屁股在走廊裏的垃圾桶上撚滅,說:“算了,我也不想了,手頭案子那麽多,趕緊回去幹活吧。”聳了聳肩,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裏,和李紅兵一起回了辦公室。
龔月朝故意傷害案,在他這邊總算告一段落了,至于那個什麽鬼的張明峰,張英羅已經産生了逆反心理,不想再理,他的案子就等出現新的證據再說吧。
龔月朝被移送到随江市看守所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了。
剛來時,被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徹底的羞辱了一番之後,管教發給了他一身看守所的藍馬甲,要求整日都得穿着。他算不上重刑犯,用不着帶戒具,他與另外九個或等待審判或等待宣判的嫌犯被關在了一間十個人的監舍裏。剛來時,監舍裏充斥着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剛開始聞起來會反胃,沒兩天他就習慣了。
他們十個人住大通鋪,牆上标着號碼,大通鋪很硬,被子也不舒服,一到晚上熄燈,那些人的呼嚕就震天響,龔月朝掐着指頭算,每天能睡上三個小時就已經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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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生活極其規律,被子要疊成規矩的豆腐塊,監舍有二十四小時的監控,飯菜基本上是高粱米飯大米飯窩窩頭蘿蔔土豆和白菜來回的循環。他自嘲着想,自己在學校工作時吃得也與現在差不多,那個時候還敢發發小脾氣尥蹶子不吃,現在不吃那可能得直接餓死,再挑食都得跟你扳過來。
這樣絕對算不上好的日子,對于龔月朝來說,倒是談不上什麽适應不适應的,人落魄至此,路是他選的,那就得好好走下去。
監舍裏的話題總是圍繞在談論未來的刑期,管教也會說起來,可是他的心情并沒有像其他人那般的煎熬,表現得相對來說也很随意,根本不像第一次進來的那樣緊張焦慮。正因為此,反倒與這裏形形色色的人顯得格格不入,他這成天寵辱不驚的,甚至有點逆來順受,讓幹什麽就幹什麽,既不會反抗也不願意争辯,甚至不與人溝通,他不會在這十個人的小社會裏站隊,更是遠離明裏暗裏的争鬥。只因為一次對話中,監舍裏的老大說了句他是因為殺人進來的,便誰都不敢惹他。因為他越是表現出一副風淡雲輕的樣子,那些人就越畏懼他。
同一監舍裏有個二進宮的搶劫犯說自己在道上的诨名叫“二帥”,估計是名字裏有個“帥”字,又在家裏行二,所以才這麽叫的。龔月朝第一次聽見就笑出了聲,因為這家夥竟然跟自己養的那只貓同姓。
二帥問他笑什麽,龔月朝搖搖頭,沒說,畢竟他不太想惹事兒,這二帥都敢二進宮了,又一臉橫肉,他敬而遠之。
他這幅樣子顯得挺欠揍的,二帥便來撩閑,問他:“哎我說,你進來之前幹啥的?”
“老師。”龔月朝沒打算瞞着。
“那好工作啊,因為什麽進來的?”
“殺人。”說這話的不是龔月朝,而是這大通鋪裏面坐着的一個男人,這男人不高,身材微胖,說話聲音不算大,就像是從丹田發出來的一樣,特別沉穩,自帶一種無法言喻的力量與威嚴。他是這個監舍的頭頭,平時話不多,但只要一立眼睛所有人就都慫了,就連管教都對他畏懼三分。
那搶劫犯顯然被這答案吓了一跳,應該是怎麽都沒想到他這麽個看起來文質彬彬,身材瘦弱的人是個殺人犯。
另一個圓臉,豁牙漏齒、長相很是猥瑣的男人不信,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帶着鄙夷的目光,說:“拉倒吧,就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殺人?”
龔月朝笑笑,沒應答,不禁對那個遠處坐着的男人起了好奇心,好奇他是怎麽知道自己的,不過他沒打聽,也不打算打聽。這裏人來人往的,鐵打的監舍,流動的嫌犯,除了判刑短的從看守所直接執行了,很多人将來等判了之後,還要被送去監獄的,從此可能都見不到面,甚至不願見到彼此。
“哎我說,你怎麽看不起人啊。”二帥是個牆頭草,見風使舵,但他是監舍頭頭的忠實擁簇者,聽老大這麽說了,便附和起來質問那個猥瑣男。
猥瑣男沒什麽好脾氣,但似乎對老大心存芥蒂,卻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便說:“跟你有什麽關系,嘿,小老師,你說你犯什麽罪進來的。”
“是殺人。”龔月朝确認了那頭頭的說法,胡扯着,他是想殺人,但是沒得手。他的聲音冰冷而又決絕,說這話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個頭頭,與他默契的相視一笑。
猥瑣男不說話了。
龔月朝得了清淨,随手摸摸自己剛進來時被剃成的青皮,頭發茬子直紮手,他一直都留中短發的,從來沒剃過這麽短,最近這幾天才習慣了這個發型,他覺得鏡子裏反射出來的自己顯得很陌生。原本随和的臉,因為發型的關系就顯得過于有棱角了,而他那雙眼睛透出來的目光,冷漠而又堅毅,這讓他原本收斂得很好的戾氣一下子全都發散了出來,倒也難怪別人會忌憚他,可能也不光他自己随口編得罪名。摸着摸着,他就摸到了後腦勺上那道凸起的肉瘤形的傷疤,這是年少時被張明峰和王雪绛用小刀劃出來的形成的,這傷疤處已經不長頭發了,他用指腹摸了兩下,一股徹底未消除的恨意便随之湧了起來。
這個結果還真是便宜張明峰和王雪绛那兩個人了。
後來,他終于知道了這個監舍的頭頭的名字,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時沐城,這就不意外了,或許他通過律師或者什麽途徑知道了是自己動手做了王雪绛,所以才給他在這監舍裏立了個棍兒,這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還不等他們有什麽言語上的交流,時沐城的案子竟然以最快的速度開完庭并且宣判了,刑期不長不短,三年零六個月,接下來他就要被移送到位于随江遠郊的随江市第一監獄了。
送走一個監友,監舍裏便又開始議論自己會被判多久,龔月朝懶得參與,他這精神鑒定剛做完,一切還沒有定論,任何讨論都是徒勞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一次提審中,那個叫張英羅的刑警隊長徹底擊碎了他抱有的希望。他讀了精神鑒定報告,又提起了王雨柔的證詞,龔月朝聽見後,他是覺得意外的,有一刻,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因為在他沒控制住自己,在臉上閃過一絲質疑的神色,但他很快調整了心情,講這種負面的情緒斂了去。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張英羅念完精神鑒定之後問他。
龔月朝笑了,搖搖頭,“沒什麽想說的。”
“別掙紮了,張明峰的案子,到底是不是與你有關?”
“我還是那句話,你們有證據就拿去起訴我,沒證據就別想往我身上按罪名。”龔月朝嘴上這樣說,心裏卻不住的問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他下手之前,或者說他懷疑自己被人跟了之後,就沒再去過王雨柔的診所,可為什麽王雨柔要說不認識自己呢?那時候王雨柔對于他的表白,如今都成了一紙空談嗎?或者,王雨柔就想明哲保身吧,這樣說的話,龔月朝也能理解。他不再堅持了,畢竟一個姑娘選擇撒這麽個謊他是理解的。
張英羅見他沒堅持重新鑒定什麽的,終于也不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轉而去問別的,可問來問去的,始終沒什麽新意,無非是想把自己繞進他的邏輯裏面去,龔月朝心裏煩亂,可大腦卻不停的在思考從設置好的圈套裏面掙脫,最後還是他贏了。
末了,他對張英羅說了一句:“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他分明看見張英羅愣住了。
龔月朝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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