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這一年的随江的冬天是多雪的,感覺上一場的雪還沒化,便又下了另外一場。随江市看守所這荒郊僻嶺的,四處被蒙上了白茫茫的一片,看守所不遠處的後山更好似披了件白色的薄紗,給這遠離塵嚣的充滿戾氣的地方徒增了一絲婉約的美感,獨具神隐的惬意。如果龔月朝沒有身陷囹圄,他會更享受這看景致的心情。——龔月朝在掃雪休息的間隙,這樣想。

事實上,他的案子并沒有被拖得太久,很快就有檢察院的人過來送達起訴書了。

這時間點掐得讓他覺得很意外,因為剛好臨近農歷春節,各行各業的人在工作上倦怠得很,手裏的工作能拖就拖,習慣性的“年後再說”。檢法系統亦是如此,刑事案件的審限本來就不如民事那麽長,一旦進入流程,再加上春節長假,實際上留給辦案人員的時間并不多,法官手裏的案子在年底結案的時間線前搞完了,年初的效率一般便會降到一年最低,除非那種想要判個緩刑趕緊出去和家人團聚,便會用錢來疏通一下關系,盼着早點走完流程,不然都要統一拖到過完年再說了。

在此之前,監舍裏的人都說龔月朝的案子走流程怎麽都得到年後了,最快也要過完正月十五,再遲的話都能推到二月二,一切皆有可能,畢竟進了看守所之後的日子都會抵進刑期裏,在哪兒都沒所謂。龔月朝對于監友的觀點是認可的,這些老監獄油子這個經驗可比他豐富得多,平時就在違法的邊緣拼命試探,法律的條條框框和其中的套路摸得倒是比一些專業搞法律的還透徹。龔月朝覺得他們說得極有道理,便虛心聽着,不自覺就被洗了腦。

誰能想到會來了這麽個突然襲擊,他甚至也開始在想是不是陳煜生在其中使了力氣避免夜長夢多,免得張明峰再從中使絆子。畢竟張明峰和他背後的勢力會在某些領域只手遮天,但不可能面面俱到,要說檢法系統,陳煜生為了自己的飯碗這些年明裏暗裏使了不少錢進去,給自己搞了個特別繁複的關系網,這個關系網會給他提供很多案源,同時也會在必要的時候給予一定的幫助。龔月朝也說不上在他的這件事上,到底是張明峰的勢力強一些,還是陳煜生的關系網好用,反正就目前的這個狀态而言,他只能随着兩方的角力而搖擺,聽天由命了。

這天雪後,龔月朝同監舍裏的幾個人又被管教叫去外面掃雪,他很願意趁這個機會活動一**體,成天憋着也是難受。但是這種活動只是枯燥的勞動,因為管教就在不遠處看着,甚至與別人多說一句話就要被訓一頓,龔月朝悶頭幹活,用雪鏟來回的推雪。

立春之後的雪粘性大,鞋子一踩就實了,推起來費勁,這活幹起來就實在是費力氣的,不到半小時,龔月朝出了一身的汗,攥着雪鏟的手心被鏟把壓得通紅。二帥總是找機會想與他說話,他當做沒聽見,因為他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煩。

也不知道為什麽,二帥這個人因為時沐城高看了他一眼,便在時沐城離開之後就開始找他套近乎。龔月朝自覺是把自己隐藏的很好的,表現出來的就是那種與世無争,甚至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單純形象,他不知道二帥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麽,實在不清楚自己到底哪裏讓二帥覺得可以信賴和依靠,能從他身上撈到哪些好處,只因為時沐城那句“殺人”就成了靠山?不過起訴書上明确寫着的罪名就是“故意傷害罪”,而不是“故意殺人罪”,即使這樣,二帥也不覺得龔月朝在騙人。

眼看活要幹完了,龔月朝聽見管教喊他,他哪敢怠慢,把雪鏟放在一邊,便在二帥的注視下跑了過去。有的地方的雪沒鏟掉,鞋子踩上去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剛剛幹活,白雪粘滿了他穿着的那雙老布棉鞋的鞋面,這會兒雪化了,雪水開始往鞋子裏面滲,與新粘上來的雪結成了冰,使得他的腳冰冷冷的,甚至有些凍麻了,就幾步腳程的功夫,滑跌了兩跤,摔得屁股生疼,二帥就在後面笑他,龔月朝回頭惡狠狠地睕了他兩眼,目光冷冷的,這人那副從嘲笑他變成瞪大眼睛愣住的樣子顯得滑稽又可笑,顯然是沒想到外表溫和的龔月朝骨子裏竟然隐藏着一個惡魔。或許正是這樣,二帥才開始慢慢相信他是敢殺人的,才不斷的找他套近乎吧。

走近了,管教與他說,他之前提出要請律師,在與他家人聯系後,已經安排好了,這會兒律師冒着雪就來了。

手铐又被加在了龔月朝的手腕子上,冰冷而又沉澱,每次拷上這副東西,龔月朝總能想到被捕的那一刻帶來的某種心靈上的震撼,或許也不能說是震撼,他是覺得這是人生中特殊的體驗。而此時腳鐐也加上了,一走起路來就咣當咣當的響。他以前還在想“锒铛入獄”這個詞是個什麽概念,如今自己體驗了,還真是無比的生動形象。

他來到會見室,就見一個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正派的男人已經在等他了,男人四十多歲,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顯得随和而又溫婉,他戴着一副眼鏡,遮住了眸子裏透出來的銳氣,手裏拎了一個黑色的牛皮公文包,是影視劇裏會有的那種律師的形象。龔月朝第一眼看見便覺得眼熟,愣了愣,一時間想不起來。

這人與他隔着一道鐵門,在跟他微笑,可他剛一開口,龔月朝便聽出來了,他就是那天在陳煜生病房裏的那個聲音陌生的男人,當時的混亂之中,并沒有仔細記他的長相。

随後還來了一個年輕人,是韋江遠,這龔月朝是認識的。

男人自我介紹說叫喬禾,是陳煜生律所的合夥人,喬禾完全是與陳煜生兩種風格的,一人外放,一人內斂,陳煜生總會提起他,這算是第二次見了。陳煜生在這個案子中屬于利害關系人,不能親自為他辯護,喬禾來,就是陳煜生的授意。

龔月朝這個階段,能見到的外人只有律師,但他想請律師,就需要家人才能授權,他之前作天作地的報複張明峰和王雪绛,從未顧及母親和繼父還有妹妹的感受,甚至從來不把他們納入到自己的計劃當中,今日見了喬禾,想起來問了句,因為他內心總是有些愧疚的情緒。喬禾推了推自己那副黑框眼鏡,說:“你媽聽說後就着火急火燎的,煜生跟她談了兩個多小時,說是勸明白了。煜生不肯跟我說實情,只說讓我把你的案子辦好,我與他朋友這麽多年,信他所以信你,咱們兩個好好配合,争取能有個好點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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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月朝點點頭對他的話表示認可。

喬禾細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比上次見更瘦了,我來之前,煜生讓我叮囑你,別多想,在裏面吃好睡好。”

龔月朝苦笑,說:“煜生把我嘴巴養叼了,現在說這話他也好意思說。”

喬禾也笑了,又看了看他,在想,這與那天發瘋的人真是判若兩樣,進來這些天,并沒有蹉跎了他的意志,也沒有讓他變得頹唐,甚至他看見了在任何老犯身上沒有的精氣神,他似乎并不覺得在這裏蹲着有多可恥或者沒有希望。喬禾開始對這位外表書生氣十足的老師好奇了,想着早晚要找陳煜生好好了解一下了。

客套過後,喬禾斂起了心思,迅速投入工作,他翻着他從法院複印出來的案卷,找到了勾畫重點的地方,對龔月朝說:“我昨天連夜看了卷,也聽說一些內情,實話跟你說,這案子是刑事附帶民事過來的,根據我的經驗,庭上可以預想的是被害人那邊的負責民事的律師會在定罪和量刑上進行辯論,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和煜生會進行探讨和溝通,在庭上,你堅定你自己的想法就行,不要被對方的律師左右思維,因為提起公訴的是檢方,法庭對于量刑考量的大部分都是檢方的意見,負責民事部分的律師并沒有太多的話語權。過了年之後,我會跟法庭申請看能不能組織一下針對民事部分的調解,錢你不用擔心,如果能達成一致,會對你的量刑有很多好處。但現在來看,卷裏對你不利的點還是很多的,尤其是你主張的精神鑒定這部分,你需要重新申請鑒定嗎?你有這個權利提出來,這樣相對而言能拖延時間。”

喬禾說起自己專長的部分,語速很快,龔月朝認真聽着,努力吸收,聽罷了,只覺得喬禾控場能力太強,他覺得就是上法庭,他只要堅定自己的信念,剩下的都交給喬禾就行,于是也放心下來,面對喬禾提出的問題,他說:“不用了,我覺得做十遍都不一定做出我想要的結果,煜生該跟你說了吧,王雨柔那邊的證言對我非常不利。”

“那倒是的,不過王雪柔的證言确實也起不到什麽關鍵性的作用。能起作用的還是精神鑒定,還有你的認罪态度和對被害人的賠償。”喬禾習慣性的又推了推眼鏡,說:“你別氣餒,我這邊會幫你使使勁兒的。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我來之前,煜生跟我說這案子內情很複雜,牽扯層面也多,你走到今天這步,就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有時候我們能左右的事情很少,因為有上面的人在這裏面起了一定的作用,你懂吧?”

喬禾說得他都懂,不然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龔月朝說:“我知道,這段時間我也想得挺清楚的,就是張明峰。”

喬禾試探地問道:“你與他有過節?”

龔月朝搖頭否認,“是同學,但沒什麽過節。”喬禾雖然是陳煜生的合夥人,但不代表完全值得信任,他和陳煜生之間的秘密,他不希望被第三個人知道。

顯然,陳煜生也沒跟喬禾說,喬禾似乎信了他,繼續問他案子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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