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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月朝從監區醫院換了藥回來,正好趕上放風的時間,偌大的院子裏,聚着三三兩兩的犯人,有在牆根底下抽煙的,也有圍着籃球場看打籃球的,還有找個溫暖的地方坐着曬太陽的……
他去換藥之前,時沐城讓直接到老地方找他。所謂的老地方,不過是他們兩個能肆意聊天的一個小角落。監舍裏人多眼雜,有些話總有些不方便當衆說。這個地方僻靜,避人,監控範圍之外,還能聽見集合的鈴聲,每次放風,時沐城就往這兒一貓,躲清靜,抽煙想事情,像個避世的老道士。
當然了,龔月朝只有在時沐城特地找他的時候才會來,因為在小瘦子還沒出獄之前,時沐城偶爾還會帶他來這裏瀉火,用時沐城的話來說,這是打野炮,後面監舍裏有可能千萬只眼睛往這兒盯呢,辦起事兒來賊刺激。龔月朝罵他白日宣淫有傷風化,時沐城說他思想封建不懂享受,順帶還嘲笑他:“你那小警察以後的性福生活可怎麽辦?要不等出獄了,哥帶你開開葷。”龔月朝就回敬他:“你個老流氓,少管我的閑事兒你能多活幾年。”兩個人你來我往,誰也不想在嘴上輸給對方。
龔月朝順着活動區域的院牆走,找到了他們監舍後身的一棵老柳樹,時沐城正倚在那棵樹上抽煙,樣子悠閑得很,就見他半仰着頭吞雲吐霧的,看向遠處院牆上盤踞的電網,不知道在想着什麽。此時柳樹的枝條剛抽了綠,長長的垂了下來,枝條上冒出嫩嫩的芽,随風輕擺着,正所謂“萬條垂下綠絲縧”,牆角有些野草,遠處的杏花也開了,紅紅粉粉的鬧成一片,空氣中散着一股蓬勃的草香,到處生機盎然,讓人心情都好。
時沐城似乎聽見了龔月朝的腳步聲,便回過頭,他将抽剩下的煙屁股彈到龔月朝腳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笑着看他。“回來了,怎麽樣?”他揚了揚頭,問龔月朝肩膀上的傷。
龔月朝看看自己的左肩,“大夫說好的差不多了,這是最後一次換藥了。城哥,你喊我過來有事?”
“嗯。”時沐城點點頭,說:“再過兩個月,我就該出去了。”
“挺好的。”龔月朝走近了,也靠在柳樹上,不遠處就是他們監舍,目光所及的範圍內,還能看見他的那張床。“你出去之後,再過兩個月,我也能出去了。”
龔月朝從口袋裏又摸出一根煙,用藏在這大樹枝丫上的打火機點燃了,抽了一口遞給龔月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在監獄裏這幾年沾染了不少以前無法想象的壞習慣,抽煙就是其中之一,但他還挺有自制力,并不喜好這個,有時候時沐城找他說事情,給他點一根,他從沒拒絕過。他道了謝,接過來,抽了一口,夾在手指中間任其燃着。
“找你過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事情的。”時沐城又給自己點了一根,一邊抽着一邊說,“我看你對未來也沒什麽打算,不如跟我去張州吧。”
“張州?”龔月朝的大學是在那邊念的,對這個城市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在書城街的天橋下面,舉着個牌子,四處向給子女尋找家教的父母兜售自己;或者搭乘公交車奔波于各個或古舊或嶄新的小區之內,給各種各樣的孩子當家教,輔導功課。除去上課,他的業餘生活只有賺錢,因為他得賺學費,還得養活自己,那幾年的艱辛很難用語言去形容,也是一般人難以去想象的,以至于畢業了之後,他都不想再留在張州了,随江縱使有千般不好,可總是他的家。“我去那兒……能幹什麽?”
時沐城抽了一大口煙,過了肺,吐出來的煙氣很快被風吹散了,“我準備東山再起,想讓你幫我一把……嗯,其實也不算什麽東山再起,我就是不服輸。還有王雪绛……”他惡狠狠的把那煙屁股扔在地方,用他的布鞋撚着,這一腳下去,煙屁股都在他鞋子力量的作用下,化成了殘渣。“我必須讓他跪下,管我叫爸爸。”
哪有時沐城這種人的,還跪下叫爸爸。龔月朝被他的“豪言壯語”給逗笑了,但他也知道,時沐城本意不是在說笑,而是用一種輕松的方式開始自己,化解心中的恨意,“……嗯,那你有什麽計劃?”
“實話跟你說,沐城集團在我進來之後,表面上已經土崩瓦解,實際上卻在韬光養晦,現在萬事俱備,就只等着我出去了。”
“哦?”這是龔月朝沒想到的,他以為王雪绛的破壞力很大。
“沐城集團的實力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局限的,王雪绛從我這兒分了一杯羹,但那只是一部分。事實上,還有更深的潛力可以挖掘,我的野心,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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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龔月朝是相信的。
“我有個夥伴叫顧銘,他跟了我快二十年,從我過去開大貨車跑長途開始,一直到我發跡,他都對我不離不棄,沐城集團能有今天,他是功臣之一。內部有人開玩笑,管我們這叫‘夫妻店’,可以想象我們兩個有多密切。但是後來,我們之間還是發生了矛盾,我聽信王雪绛的讒言準備去随江擴展版圖,顧銘那時候是極力反對的,我覺得他目光短淺,他說我冒進不認真做市場調研,然後就跟我狠鬧了一頓,我倆的關系就崩了,個小心眼兒的鬼孫子,跑去別的公司做高管,呸……氣得我啊,現在想起來都胸口疼。他要是一直在我身邊幫我,我至于有今天嗎?”說着說着,時沐城又開始沒正經了,連損帶罵的說了不少顧銘的壞話,這又把自己進來的責任怪人家頭上了。
龔月朝沒好意思搶白他說他瞎,認人不清,還怪別人不幫他,哪裏有這個道理。
不過,顧銘這個名字龔月朝還是頭一次聽說,但也不怪龔月朝,他對時沐城是有好奇心的,但從來不主動打聽。就是了解,多半也都是時沐城自己嘴碎跟他念叨的。
耐着性子聽他罵完了人,時沐城又惦念起他的好來,“但是顧銘這個人吧,他雖然對我有意見,但絕對不是見死不救。不是有句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他與我還是打斷了骨頭連着筋的真心,我在随江出事之後,他就又回到集團,先給我到公檢法系統疏通關系,然後幫我收拾集團的爛攤子,在我進來這三年半中,他兢兢業業的給我打點一切,不得不說,我內心對他是感激的,他是真的夠意思。”
“是你對他有誤會,他從始至終都沒做錯什麽,你還怪他。”龔月朝很辯證的發表了意見。
時沐城聽龔月朝這麽說,還挺不願意,“你到底站哪頭啊?”
“誰說得對,我就站誰。”
“你個沒良心的,現在就叛變。”說着話,個頭不高的時沐城又要去搭龔月朝的肩膀。
龔月朝嫌棄地将這人給扒拉開,然後把那根多半是自己燃燒掉的煙又抽了一口,說:“你有顧銘在身邊就夠了,我去是給你添亂。”
“不行,顧銘他自己都說,他心腸太軟了,集團裏的老人他下不去手。我太了解他了,他就跟我嗆嗆能耐,招惹別人的事兒從來不做,老好人一個。實不相瞞,我這幾年話裏話外問過你的那些你過去的事兒,都是他查出來的,但看你不願意說,我也沒深問。”
時沐城果然知道,龔月朝并不意外。
“這次幫我出頭救我一命,這孫子還說讓我給你跪下磕倆呢。他對你印象不錯,覺得你還能不為我的淫威所動,沐城集團的最根深蒂固的病竈你也能給我鏟除了,如果想要重振沐城集團的河山,将整個集團徹底洗牌,你是最合适的……”
“你是打算那我當出頭鳥?……可算了,我就一教書的老師,做生意搞管理我不行,人事更不行。你別因為我救你一次,你就覺得欠我什麽,我出去之後,可以慢慢琢磨。”時沐城的謝,在他出院之後不止說了一次,可這種寬厚的待遇,龔月朝沒想過,甚至都不敢想。自知之明這種東西他有,也不打算像小瘦子那樣搖尾乞憐,或者找個山頭靠着。他有手有腳有頭腦,總不會餓着。即使陳煜生早就跟他說不用擔心将來的生計,可他也沒真的打算完全依靠陳煜生。
時沐城略顯犀利的目光瞥向他,“小老師,我找你是因為我和顧銘信得過你,你想什麽呢?你當我這三年多時間裏,你是什麽樣的人我看不清嗎?你總說我容易相信別人,但我也不是誰都信的。你說以心換心,你能為了救我受傷,我還擔心你會給我下絆子嗎?我是覺得你這個人值得交,才跟你在這兒掏心掏肺的,你不會的可以學,這還能難得到你?呵……”
時沐城的情緒明顯變得有點激動,叽裏呱啦的說了好多,臉色都有點變了。正好這時,集合的鈴聲響了,放風時間結束。時沐城說完就不想理他了,聽見鈴聲徑直先走了。
龔月朝沒想到自己三言兩語把這個家夥惹生氣了,便在後面跟上,戳了戳他後背,“嘿,城哥,生氣了?”
“呸,少跟我賣乖,我這是怎麽了,一個兩個都這樣。你他媽也跟顧銘似的,是個小心眼兒,成天想那麽多,有必要?老子看得起你,反倒被你看不起了,滾邊兒去。”
龔月朝見他這樣,還能絮絮叨叨的說這麽多話,還會罵街,估計是沒生真氣,于是就笑了起來,其實他也覺得時沐城這個人是值得交的,要不然怎麽可能冒死救他,自己畢竟還沒活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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