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八月的随江,在立秋當日的一場小雨之後,夏日的炎熱已經如強弩之末,雖然還在掙紮,可到底無法抵擋早晚北風的侵擾,漸漸收斂起了勢力。

一大早,秦铮铮剛到單位,便去敲李紅兵的辦公室大門。去年冬天,張英羅因為在副局長的競聘上崗中失利,便毅然決然去了市局,李紅兵接任了刑警隊隊長。

秦铮铮先探頭進去觀察了一下李紅兵辦公室的形勢,見裏面沒人,笑眯眯地走了進去。“李隊。”

李紅兵将視線從桌面的文件上轉移到他身上,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花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問他:“铮铮啊,有什麽事兒?”繁忙的工作,已經讓李紅兵的鬓角染上了一層白霜,尤其在接任隊長的這多半年的時間裏,更是明顯的老了好幾歲。

秦铮铮先堆了一臉的笑,又遞上了手裏拎着的肯德基早餐,他自知請假要先擺正态度,“領導,請個假呗?”

李紅兵當然知道他肚子裏裝得那些小九九,笑着問:“又去探你那老師的監?哪天?”這三年多的時間裏,秦铮铮在不耽誤工作的前提下,基本上每月都要請一次假,雖然他和前隊長張英羅都勸過他多次別跟他的那個老師走得太近,但這孩子什麽話都聽,唯獨把這句當做耳旁風。但他們得承認,秦铮铮正飛速的成長為一個成熟、穩重、果敢的刑警,他的正直和熱血,贏得了警隊上上下下的認可,思想上更是積極要求進步,去年夏天還入了黨,不可否認,他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甚至要比他父親還優秀,可以說是根正苗紅。所以他那一點點的固執,作為領導的他們也不好說什麽了,就當這是知恩圖報的一種表現吧。秦铮铮每次請假去探監,他們這些當領導的都會欣然應允。

秦铮铮擺擺手,說:“不是的,他這周五刑滿釋放了,我去接他。”

李紅兵又要喝水,聽見這話放下了拿水杯的手,很是詫異地問道:“不是判五年嗎?這還沒到時間吧?”

“沒有,是減刑了。一監在今年年初發生了一起傷人事件,龔老師救了同監舍的獄友受了傷,之後打申請減刑,法院批了一年半。”他說這話的時候,樣子自豪極了,就像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樣,他似乎想跟領導證明,他所喜歡的人,并不是他們想得那般雙手沾滿了罪惡的鮮血,龔月朝是一個勇敢正直的人。

可與此同時,他又難掩傷感,每每想起那天傍晚,在接到路與為電話的時候時的震驚與無助,他的心髒就像被什麽狠狠的揪了一下似的。

“哦,對,你好像說過,看這段時間忙得我都忘了。”李紅兵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那你去吧,挺好的事兒。”

“謝謝領導。”秦铮铮愣頭愣腦地跟李紅兵鞠了個躬,“領導,別忘了吃早飯。”他指指桌子上擺着的早餐,趕緊出去了。

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暫時沒什麽工作需要忙,他忍不住又想起龔月朝受傷的那個晚上——

“我們監獄……剛剛發生了一件事,龔老師受傷了。”電話是路與為打給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焦慮。

“什麽?你說什麽?路與為,你別逗我。”秦铮铮接到電話的時候,他才剛從昌墉探監回家,進了門連鞋還沒來得及換。

“我逗你個屁,他們監舍的一個犯人,用一把削尖了的塑料尺子捅傷了他。哎,我現在沒辦法跟你細說,我他媽也要倒黴了,說不定還得拿個處分。”路與為說着就要挂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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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與為,你的等會兒。”秦铮铮關心龔月朝,趕緊阻止了他,想要問清楚:“龔老師他沒事兒吧,一把尺子而已,能傷成什麽樣?”他還心存僥幸,可是他也知道,路與為那語氣不像是沒事兒。

電話那頭腳步匆匆,他都能聽見路與為喘着粗氣的聲音,路與為生氣地飙起了髒話:“操,你以為什麽樣的塑料尺?小學生用的嗎?不是,是那種加厚的繪圖用的長尺,就上學那會兒,老師教學用的那種。那玩意,磨尖了跟刀子沒什麽兩樣,紮人那龜孫子,是想要其他人的命,你老師見了,上前幫人擋了災。”

秦铮铮當時就傻了,他不顧母親的疑問,擰開門就要走,“路與為 ,我得過去看看。”

“你可別來,現在都亂成一鍋粥了,你是來添亂的嗎?我還沒時間招待你呢,他人被送去醫院了!不跟你說了,你等我消息,我先挂了。”說罷,電話那頭便傳來一陣忙音。

秦铮铮舉着手機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入戶門大敞着,腦子裏突然間一片空白。

他的老師,他喜歡的人,怎麽突然就受了傷,明明下午的時候還見了呢,他現在到底怎麽樣?

從決定表白到今天,在這三年多的時間裏,他小心翼翼地呵護着給自己營造的感情,就靠着每月一次的探監來填充他的記憶,不過才去看了一眼,這人怎麽就……受傷了啊。

“咣”的一聲,手機掉在了地上,秦铮铮彎下腰撿手機,頓時感覺到身體裏的力氣都要被抽幹了似的,就勢就蹲在了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從門口吹進了的風将門帶上了,母親見他不對便過來問,然而秦铮铮站起來之後,行屍走肉似的脫了鞋,也不說話,徑直回到了房間,将整個人扔在床上,腦子裏全是對于龔月朝傷勢的擔憂。

他晚飯沒吃,半夜還發燒了,摟着手機基本沒睡,因為只要睡着了,就會夢見龔月朝渾身都是血的樣子,然後趕緊打開手機看有沒有來自路與為的消息。他這樣,也折騰了他媽媽半宿。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在第二天的一早等來了路與為的微信:“龔老師被送去監區醫院了,傷口處理之後,大夫說有點炎症,發着燒呢,那有專人照顧,你別擔心。我這大半夜我被叫去談話,就一直沒給你消息。”

秦铮铮将這信息讀了十來遍,努力分析路與為話中的含義,他腦子早就被燒成了一堆漿糊,好不容易理解成“龔老師沒事兒”之後,感覺自己的病都好了一半。等他高興過了,這才想起來忘記問路與為怎麽樣了,于是趕緊發信息關心一番自己的好朋友。

秦铮铮從卧室出來,見他媽媽側歪在沙發上睡着了,于心不忍,給她身上搭了條毯子,又去廚房煮了一鍋雞湯面。他媽媽醒來時問他昨天晚上到底怎麽了,他吃着面想了想,關于龔月朝的事情幾乎要脫口而出了,但到底沒說。因為他看見母親鬓角已經花白了,眼角上還有沒辦法抹去的皺紋,他這幾年努力的在母親面前掩蓋自己的心事,對于每一次沒有結果的相親都在奮力抗争,可他依然沒有勇氣對她說出自己對在深陷高牆之內的那個人的喜歡。

“沒什麽,一個朋友受傷了,他在外地,我沒法去看,有點擔心。”秦铮铮随意扯謊,又低頭吃面了,沒注意他母親向他投來将信将疑的眼神。

後來,随江發生了一起連環殺人案,有兩起在立夏區,整個刑警隊都得參與到案件的調查之中,從上到下,大家的腦子裏都跟崩了橡皮筋似的,秦铮铮那會兒特別忙,根本抽不出時間去昌墉,于是他每天得了點兒空就找路與為問龔月朝的情況,絮絮叨叨的就跟《大話西游》裏面的唐僧沒兩樣。他知道龔月朝醒了,也知道他出院了,還知道他打了申請減刑了,為此他還特地聯系陳煜生問自己能幫什麽忙不,陳煜生卻說他能搞定。沒過多久,陳煜生就把龔月朝可以減刑一年半的消息告訴了他。

那件連環殺人案,歷時一個月的時間終于破了,秦铮铮做得第一件事不是回家休息,而是請假去看龔月朝,他看見之前好不容易養胖了一點的龔月朝又瘦了回去,臉色也不太好,他心疼得要死,舉着電話掉起了眼淚,龔月朝問他:“你哭什麽?”的時候,他的眼淚明顯流得更兇了。

“你終于要出來了。”他這樣說,淚眼朦胧中,他看見龔月朝不自在的笑着用手去摸後腦勺,秦铮铮覺得這樣的他可愛極了,終于把眼淚憋了回去,對他說:“等你出來,我去接你。”

“別麻煩了,有人接的。”龔月朝說。

雖然這話讓秦铮铮有點小傷心,可他還是倔強的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龔月朝穿着一件純白色的T恤,拎着自己的個人物品,走出了随江市第一監獄的大門。臨走之前,年輕的管教路與為一邊幫他收拾行李,一邊對他說:“龔老師,走出去,就別回頭了。”

“嗯。”龔月朝點頭應着,對路與為由衷地說:“謝謝你這幾年對我的照顧。”

他這話說得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跟他說不客氣。

前不久剛入了秋,盡管早晚涼爽,可是白天尚有夏天的餘熱,太陽高懸在天上,沒有一絲的風,他在跨出那大門的一刻,用力的吸了一口氣。

是久違了的自由的空氣,真好。

他看見大門口并排停了三輛車,如果不是每輛車前都站着自己的熟人,他還以為今天除了他,還有別人出獄呢。不就刑滿釋放嗎?至于弄這麽大的陣仗嗎?

先迎上來的是秦铮铮,這孩子上來就朝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特別的甜,伸手拎了他的行李。

陳煜生随後跟上了,給了他大大的一個擁抱,然後在他耳邊說:“我早就想抱抱你了。”

這個擁抱讓龔月朝覺得很安穩,他笑着說:“你這不是抱到了嗎?”

唯獨時沐城,靠着自己的車,嘴巴叼了個墨鏡,兩條胳膊環在胸前,等他走近了,打開自己的車門,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龔月朝看了看陳煜生,又瞥了眼秦铮铮,陳煜生揚頭,告訴他:“你去吧。”而秦铮铮有些失望,拎着他的包,不知所措地遠遠看他。

龔月朝并沒有上車,而是也給時沐城一個擁抱,時沐城回頭看了眼秦铮铮,笑着問他:“那個就是你的小警察吧?小夥子還挺精神的,不錯不錯。”

“別瞎扯,什麽我的。”龔月朝把人推開,上了車。

時沐城卻挺沒正經的接了話茬說:“不是你的?你要不喜歡,我可就上了。”

卻聽見從駕駛位那裏傳來一聲冷哼,時沐城就勢打開了駕駛位的車門,對開車的那個男人說:“顧銘,你有什麽意見?去去去,我開車,你去開陳律師的車,我跟龔老師以及陳律師有話說。”

這就是顧銘啊……龔月朝都沒來得及細看,他就順從地下了車。透過車窗,他看見秦铮铮孤零零的拎着包還站在外面,顯得有點可憐了,都告訴他別來了,這孩子也不聽話。“你就在後面跟着我們的車吧。”龔月朝對他說。

“哦。”秦铮铮點點頭,一邊一步三回頭的看他,一邊開車門上了自己的那輛小車,上車的時候,因為分心,還被門框碰了頭,龔月朝噗嗤一聲笑了。

車子駛離時,龔月朝的目光停留在那扇又高又大的鐵門上,“随江市第一監獄”以及牆上漆着的“努力改造,重回社會。”幾個大字漸行漸遠。

時沐城特地把車窗都按了上去,阻擋了他的視線,美其名曰說要開空調,但是龔月朝心裏清楚,時沐城不想讓他再對那地方有任何的懷念了。

這個時候,陳煜生也握住了他的手,對他說:“以後就都是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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