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驚蟄時節(六)

紫鵑并未走遠,李善文上學堂的錢已經付清,若是肯回去浣洗衣衫糊口也能度日,只是紫鵑心有不甘,幹脆拉着李善文跪倒在侯府門前。

謝紅塵挑唇笑了,幽幽道,“暖玉,你去看着,要是李家真的動手了,你便出去拉一下紫鵑,如若不然,看着就好。”

暖玉答應的爽快,實際上早下了決心,當年這人硬生生把謝紅塵逼到跳江,如今被抛棄全是自找的,難怪落到這步田地無人同情,當年她搶人相公的時候可有替那明媒正娶的南宮小姐想過?這些年來,一條人命當真于心無愧?

欠債是要還的,人命債更是如此,姐姐不提,她來追。

白維臉上挂着淡淡笑意,謝紅塵知道他臉上一貫是這幅表情,但今日總覺得有什麽不對。青龍幫裏都知道,白維不白為,這個人既然來了濱陵碼頭,就絕對不會空手而歸,更不會只是來看看她。思前想後,今天他是和暖玉一起來的,那小丫頭到今天為止腦筋還沒轉過來。

“你是不是和暖玉說了什麽?”想明白了謝紅塵立刻盯住了白維。

“我只是說起了當年救你的事情,暖玉對你上心得很。”

“你跟她說這些幹什麽!”難怪一下午暖玉表情都陰沉得很。

“你當真一點都不介意當年的事情?”

“介意?你把我派到濱陵來,不就是要看我怎麽報仇麽?不就是想看我撕開傷口再淌一次血麽?”謝紅塵想起當年事,不禁怒上心頭,徑直站了起來沖白維罵出口,罵了兩句看對方垂着頭沉默不語,心知自己過了,坐下來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沖你發火。”

“沒事,你心裏委屈,總要說一說,別一直放心裏憋壞了。”白維倒是沒放在心上,他知道謝紅塵已忍了太久太久,逼迫着自己壓下仇恨,壓下過往,壓迫着自己如行屍走肉。

“我沒事。”謝紅塵低頭按了按額角,“我只怕暖玉太沖動,誤了正事。”

“既然李宏孝和新夫人都見過紫鵑和李善文,那他們已是棄子,便是暖玉下手不知輕重,也沒什麽影響,倒是你,就這樣放過紫鵑,當真甘心?”

“甘心,我怎能甘心!”謝紅塵再擡頭,眼裏強忍着淚水,“紫鵑當年叫人被棄衆人前,如今她已遭人抛棄,又被人當衆羞辱,算是還了當年一報,可是李宏孝還活得好好地,不讓他生不如死,我怎能甘心!”

“這就對了。”白維臉上終是露出笑意來,也不再逼問,只是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衫道,“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我們沒那麽多時間。”

“你覺得李宏孝是個怎樣的人?”

“我雖然還未見過他,但是他既然能為了青樓女子放棄爵位、不顧未過門的妻子,就說明是個短視的人,外出幾年吃不了苦回頭做了小侯爺,貪求富貴,可見美色財氣,他樣樣都貪,若不是李家世襲侯爵,這濱陵早沒了他的位置。”

“他樣樣都貪,那就樣樣都給他。”謝紅塵說到這裏,眼睛不複濕潤,露出了狠厲的神色,白維看着一皺眉,半天只道,“我待不了多長時間,你自己小心些。”

等暖玉回來,拉着紫鵑渾身是傷,渾渾噩噩的念叨着“相公”“孩子”之類的詞,李善文在旁邊揪着娘親的衣服沒說話。

謝紅塵知道這是發了癔症,嘆了口氣,不禁想到,當年若是自己沒熬下來,不是個死就是個瘋,熬下來了,才看到紫鵑的下場。

那廂白維把李善文拉了說話,小男孩似是吓狠了,原本活潑的娃娃一言不發白着臉,叫暖玉帶了下去。

“這娃娃我給你帶走,至于紫鵑,你自己看着處理吧。”

“你怎麽忽然發了善心?”

“嗯?在你心裏,我是怎麽樣的?”

白維問了一句,謝紅塵竟然答不上來。

白維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她一直左右幫襯着,明知道白維叫她回濱陵居心不良,她也答應了,但是若要問起白維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細細思付起來,才發現這些年自己竟然沒有仔細去想過,身旁這人究竟如何。

她醒來,就看到白維立在床頭,滿面微笑,遞過湯藥。

她沉默不語,白維依然是笑。

“你在江水裏泡了太久,不調理好容易落下病根。”

她拾起碗來,喝了一口,竟然是參湯,疑惑又起,“你是什麽人,這般舍得?”

“招待南宮家的小姐,自然要舍得。”

又是寂寞良久,才有冷冷一聲,

“南宮家的小姐死了,全濱陵都知道。”

“哦……”白維并未驚訝,只是淡淡應了,複又問道,“那你是誰?”

“你說,我是誰?”

她看着他,面無波瀾,眼裏一片死寂。

白維最初只打算先救了人再說,救起來才知道這麽麻煩,不吵不鬧,靜得像是死物。

她卻說,“我可以幫你。”

“我會武功,可以幫你。”

白維瞪大了眼,南宮家不光是書香門第,還屬士族,父兄皆有功名在身,這樣人家的姑娘,都是養在深院不出大門,識文斷字已屬難得,更何況會武功。

“若不是內力護體,我如何留得一口氣浮上水來。”

白維糾結再三,最後也沒有問,沒有問她的過往,更沒有問她是如何會的武功,只道是,紅塵舊事皆謝去,不如乘風破浪起波瀾。與她取了謝紅塵的名,她也似真的謝別了紅塵,跟着白維在人世裏浮沉,不問,不說,只在他身旁,為他一路除去障礙。

如今問她,白維是怎樣的人。

她記得這人善施恩,但凡見過的,遇上的,白維都不吝于給幾分好處,便是對方頂撞了他,也一笑了之。

但要說他是個好人,那也絕不可能,白維一旦動手心狠手辣絕不留半分情面,明面上和誰都不會撕破臉,親親熱熱,被得罪了也不在意,私下裏直命取其首級滅其滿門,第二日還能一臉悲痛的前去奔喪。

白維也不是壞人,他對身邊的人極好,謝紅塵便是個例子,她什麽都不說,白維也不強迫她,由着她在身邊眼前,謝紅塵要救來歷不明的暖玉,他不光不攔着還幫着打圓場。就是有人當面罵了他,他也不會在意,甚至在別人落難時還會幫襯一把,只有到了非動手不可的時候,才會下狠手。

白維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紅塵盯着白維看了半天道,“我不知你是怎樣的人,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恩人。”

白維垂了眸子,纖長的睫毛似羽翼,撲閃了幾下,又擡頭看着謝紅塵,努着嘴,似乎有幾分委屈,又有幾分不甘。

“我不想做你的恩人。”

謝紅塵這下是真的沒話了。

連暖玉都看得出來,白維對謝紅塵有意思,謝紅塵自己也明白,這人看自己的眼神早就變了,帶着暧昧,帶着糾纏,可是她不能要。

她心裏有恨,恨到容不下其他東西。

暖玉是她撿回來的一點暖,似從小陪到大的貼身丫鬟,又像是養了一只可愛的雀兒,至于白維,謝紅塵可以為他去死,但那不是愛情,那是報恩。

“沒關系,等你報了仇,我再問你。”白維到底狠不下心。

他看得到謝紅塵身上的傷,知道她心底的恨。

他叫謝紅塵到濱陵,的确不僅僅是為了碼頭,他想要謝紅塵清算過往。

只有當年的事情得到清算,謝紅塵的傷才算有救。

傷天害理的人遭到報應,謝紅塵的恨才能消。

謝紅塵不說也不追究,并不是不在乎,恰恰相反,她一直在憋着一口氣,等青龍幫的勢力觸到濱陵,她一直在等,等李宏孝遭報應的那天。

與其等着天譴,不如讓謝紅塵自己來。

所以白維叫暖玉陪着她到濱陵。

謝紅塵來了,看了親者痛仇者快。

不對,她沒親者。

當年她婚禮上被抛棄,自小一起長大的兄長對她別過臉,扭過頭,叫她別回南宮家。

她無處可去,活着就是個笑話,這才悲憤着投江。

哪裏還有什麽親者。

當年母親逼嫁,要她與小侯爺成親,日後李家南宮家聯成一脈,看中的是南宮家的權勢,至于李宏孝本人的風評卻是毫不在意,意思是只要南宮易辭嫁過去,不管李宏孝如何,只要占了當家夫人的位置,便是夜夜獨守空房,也值了。

母親眼裏,她就是給南宮家帶來利益的,嫁對了人,給南宮家添了助力即可,明知道李家小侯爺不成器醉于莺燕,也逼着她嫁。

等她被人抛棄了,南宮昌發現這個妹妹不僅不能為家族帶來利益,反倒讓南宮家多了笑柄,當即抛棄了她,扭過頭,別過臉,拉都不肯拉她一下。

她哪來的親者?

不過是南宮家少了一個可以聯姻的女兒,老夫人和大公子都心有戚戚,存了幾分遺憾。

仇者,倒是不折不扣。

李宏孝舍了舊愛,結了新歡,春風得意。

憑什麽?

憑什麽你接連逼死一個逼瘋一個,還能這般風流快活?

從一開始,她站在白維身邊,就知道,自己早晚會等到這個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總算是把謝紅塵交代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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