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碎玉(四)
濱陵的春天罕見放晴,連綿多日的陰雨消散,溫暖的陽光剛一出頭,居民便争先搶後的将家什、棉被抱出來翻曬。
南宮家自然也忙着曬洗打掃,杏兒奉命打開久無人居的廂房,當年這裏住着南宮家的小姐,如今空下來卻還是時常打掃,老夫人閑來總要過來看看。杏兒是不怎麽願意過來的,到這裏總能想起小姐,笑呵呵又不怎麽說話的小姐,待人極好,結果落得跳江自盡,連屍首都沒有找到,想起來心裏邊有些難受。
推開門,卻看到那人依然坐在書案前,紅衣似火,淡抹脂粉,手裏正拿着一疊信紙,回頭看她。
杏兒張大了嘴,小姐不是死了麽?
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前只有空蕩蕩的屋子,灰塵在陽光下飄散。杏兒松了口氣,拂了拂胸口,走上前去預備打開衣櫥抱被去曬,卻看到打開的抽屜,杏兒一看,裏面存放的書信竟然不見了!
這些信件是南宮易辭生前寫給好友師父的,五年來一直放在這裏,除了偶爾翻出來曬曬除黴,從來沒人碰過!
難道,剛才……是鬼?
杏兒腳有些發軟,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找到管事說到,“大小姐回來了!我看到了!真的!”
廂房這邊管事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嬸,前陣子聽說了侯府鬧鬼本就将信将疑,如今看着小丫鬟這樣說,不覺白了臉,磕磕巴巴開口問道,“你……別胡說……哪裏看到的?”
“就在小姐房間裏,我一開門,就看到她坐在桌子前面,然後揉揉眼睛她就不見了,真的!我以為是眼花了,但是抽屜裏的東西也被拿走了,肯定是當初小姐沒死,現在回來了!”
杏兒顯然是滿心歡喜,并未多想,管事的卻是吓得六神無主,竟然直接去跟管家說了,管家把杏兒領到南宮昌跟前,南宮昌冷冷看着她道,“小姐走了這麽久,你就讓她去吧,別随便說話,懂麽?”
杏兒睜大了眼睛,有些迷糊,随機又似乎明白了過來,淚水流了下來,哭到,“我懂得,是我看錯了。”
南宮昌擺擺手,杏兒被人帶下去,瞧着滿庭芳草,幽幽道,“往後再要拿什麽東西,你直接和我說就好。”
一旁躲在梁上的謝紅塵翻身下來,淡淡道,“不必了,南宮家本就沒有我的東西。”言罷越牆而去,留下南宮昌一人長嘆。
他又何嘗不想血肉團聚,只是讓人知道南宮易辭還活着,又該如何保全南宮家的顏面?更何況,如今的南宮易辭,早已變成了謝紅塵。
謝紅塵并沒有回青龍幫,而是一路垂淚到了靜水堂。
她早就知道,南宮家不會認她,只是沒想到,南宮昌會如此決絕的對下人說到,南宮易辭早已死去,南宮家再也沒有這個人。
寧願要死去的鬼,也不肯要活着的人。
這就是南宮家,逃出來或許才是幸運。
但是她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她要去靜水堂總部。
靜水堂總部有一臨水閣,為靜水堂運行樞紐,靜水堂的人未必是臨水閣成員,臨水閣成員卻全都是靜水堂核心人物。
臨水閣就在淺灣出,立于岸邊,一半靠着石柱支撐立在水上,一半連接河岸,四周挂着天青色細紗,遠遠看上去一片袅娜,似誰家舞榭歌臺,華麗飄逸。
江風吹入臨水閣二樓,舞起了層層疊疊的輕紗,坐在絨毯上的女子一身白衣,似要與周圍的輕紗融為一體,卻又因一頭烏黑的秀發格外顯眼。女子垂首,身前書案上擺着茶具紙墨。
那女子忽而擡頭,圓圓的杏眼帶着幾分無辜和好奇,紅潤的唇微微張開,看着眼前紅衣人。
謝紅塵站在這裏,衣服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滿臉淚水,一開口,嗓音嘶啞道,“我來找我師兄。”
杏眼女子咦了一聲,周遭護衛紛紛趕過來,拔刀聲接連起伏,預備沖進來。女子一立掌,護衛們停下腳步,等在原處,全身繃緊看着內裏一坐一立的兩個女人。
杏眼姑娘生的極美,豐潤的鵝蛋臉,飛眉入鬓,壓着大而圓的杏眼,紅唇飽滿秀氣,看着她道,“你是……南宮易辭?”
“不……”紅衣女子搖搖頭,泣不成聲道,“我不是南宮易辭,但他是我師兄,他是!”
護衛更加摸不着頭腦,這到底是什麽人,瘋子?
一身紅衣凄涼,卻又能直接闖入臨水閣。
杏眼女子笑了,揮揮手道,“去把花明朗叫過來。”自己卻是站起身來,拉過謝紅塵,扶她坐下,又拿着手絹輕輕擦了擦面頰,道,“別哭,臉都花了。”
回到自己位置上,女子将一盞熱茶遞到她手上,才淡淡開口道,“最近明朗一直很高興,和我說,找到他師妹了。”
謝紅塵心情平複了些,擡頭看着她,眼睛帶着血絲,眼眶還是紅的,臉上卻露出了幾分笑意,看着她道,“你是莫傾心?”
莫傾心微微颔首,算是應了,又道,“我不怎麽在外行走,你不認得我也是自然。”
很多人都提過莫傾心的名字,很多人都贊過莫傾心的美貌,但是真正見到的卻又極少,莫傾心從十四歲加入靜水堂,這麽多年就一直在總部,極少對外露面,靜水堂堂主曲靖,接班人先有寇鹿後有花明朗,莫傾心一直都在助手的位置上。
所以如今見面,謝紅塵才知,傳言不假。
莫傾心笑起來純良至極,說話聲音放的很溫柔,瞧着謝紅塵笑,兩眼似含着春水,晶晶亮亮,收攏了案上紙筆放到一旁,又給她添了熱水,緩聲道,“之前他一直不肯說,我沒想到是你。”
謝紅塵認出來莫傾心,莫傾心自然也認出了謝紅塵。
只是如今的謝紅塵太過狼狽,滿面淚水。
低頭卻看到莫傾心雪白的一雙手為她斟茶,這人連手也生的極為好看,手指修長圓潤,不柴不肉,指節清秀勻稱,指甲圓潤粉嫩,修剪整齊,似養在深閨的大家閨秀。
“洗把臉吧,一會兒花明朗看到你這樣,要怪我招呼不周。”莫傾心笑着,招呼着婢女端來溫水布巾,伸手接過打濕的布巾為她擦着眼淚,謝紅塵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來就好。”
謝紅塵才剛剛接過布巾,花明朗便走了上來,人未至聲先發,“出了什麽事?”
“當然是好事,你等會兒再進來。”莫傾心朝着謝紅塵一笑,大聲招呼了花明朗在外等候。
給她洗完臉又叫人拿來脂粉,謝紅塵有些猶豫,莫傾心已拿起了一盒花粉,笑道,“到我這裏來不必客氣,女孩子見人,自然要打扮的漂亮些。”
外面的花明朗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只聽到內裏笑聲陣陣,道,“火急火燎的叫我來,來了又讓我站外面吹風,你也忍心。”
莫傾心搖了搖頭,回道,“放心吧,這趟叫你來,是好事,等一等也值得。”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什麽好事,專程把我從船上叫下來。”
聽到這裏,謝紅塵不覺有些好奇,問道,“他,師兄是要走?”
“北邊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倒也不急在這一兩日。”莫傾心給謝紅塵撲完了粉,坐遠些看了看,又拿起細毫,沾了眉膏在眉尾補上幾筆,筆畫細致。
等莫傾心放下手,朝着謝紅塵直搖頭,“分明是個美人兒,何必一身清冷壓紅妝。”
還未等謝紅塵回話,便一轉頭對外道,“你進來吧。”
花明朗其實也很好奇,來者究竟何人,本是商量好了去京城收尾,等事情辦妥回來準備參加楊坤的壽宴,誰知剛上船就被人叫回,來人也只道是臨水閣被人闖入,莫傾心叫他回去。
來人闖入臨水閣,必是高手,但是沒有争鬥,莫傾心反而叫他回去,心中有幾分好奇,等他走進,才發現莫傾心竟然與謝紅塵相對而坐,兩個人看到他都笑了。
謝紅塵更是從地上站起,喜不自禁的唇角上翹,露出雪白的牙齒,眼睛眯了起來,喊道,“師兄!”
花明朗被叫的一愣。
當年在武當,有許多人管他叫師兄,但事實上,他師父只收了他一個弟子,多年後才告訴他,我在外面給你找了個師妹,濱陵城南宮家的小姐。
那時候花明朗還不叫花明朗,叫段陸,俗家姓段,排行第六,所以師父直接給他取了段陸的名字,不俗不雅,簡單好用。所以當他知道師妹叫做南宮易辭的時候一度很羨慕,不愧是大小姐,取得名字真好聽。
段陸很少離開武當,偶爾離開也是跟着師叔一起辦事,更去不了濱陵,南宮易辭更是連大門都沒怎麽出過,但是會托着師父給他寫信,滿紙的小楷清秀端方,言辭間懇切歡喜,小女兒心态畢顯。段陸給她回信,有機會,一定去濱陵見她。
彼時風道長嘲笑他,叫你跟我一起游歷天下不幹,你師妹好漂亮的。
段陸白回去道,有本事你讓紫雲真人放我走啊!吶吶,我師妹有多好看?
風道人想了想,道,“就跟畫上似得”
青雲擾擾,簪花壓鬓,明眸善睐,言笑燕燕,他的師妹,卻如畫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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