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察覺到周師傅在打量她,韓念念沖周師傅打了個招呼,随後跟方知行從後院的紅木門進了前廳。

上次急事來得匆忙,韓念念沒仔細看,眼下倒是看了清楚。圓弧大廳內擺放着二十幾張紅木桌椅,鋪着雪白的桌布,離晌午飯點還早,大廳內沒有客人,只有剛上班在灑掃的服務員,她們統一穿着方大興的工作服,腰間紮一個白色圍裙。

方知行帶韓念念在靠玻璃窗的方桌前坐下,服務員帶着微笑過來,“方書記,您請客?”

方知行點頭,不用看菜單,“讓老黃準備一屜水晶蝦餃、一份鍋貼、一份蛋燒麥,再來兩份皮蛋粥,記我賬上。”

他們吃的算是早飯,方大興只有午飯點和晚飯點對外開放,如果不是“關系戶”,老黃可不輕易賣這個面子。

晶瑩剔透的蝦餃,脆黃的鍋貼,小巧玲珑的蛋燒麥,還有熬得入口即化的皮蛋粥。

這種環境下,韓念念快要忘記她所處的年代,恍恍惚惚忘卻了高粱面馍、鹹蘿蔔幹,這裏簡直是天堂!

一口一個蝦餃,再來一個鍋貼,蛋燒麥也不能放過,韓念念大快朵頤,絕對是她來這裏吃得最好吃的一頓飯,果然是老字號,名不虛傳!

方知行并沒有動筷,基本上是看着韓念念在吃,“吃慢點,不夠讓黃師傅再加。”

韓念念嗚嗚點頭,咽下口中的飯,奇道,“方書記,這些得多少糧票呀?”

方知行笑了,“不用糧票。”

韓念念咦了一聲,“不要糧票?還有這麽好的地方!”

“這裏是高價餐廳,限量供應食材,就拿你剛才吃的這些來說,水晶蝦餃五塊一屜,鍋貼三塊五一屜,蛋燒麥三塊一屜,皮蛋粥一塊一碗。”

韓念念默默的算了下,她吃的不是早飯,吃的是白花花的銀子...

這家數百年的老字號,跟郊區的肉聯廠、煉鋼廠乃至市內的新華書店、招待所一樣,它是個小社會,沒有後世的老總、老董,只有書記、主任、科長...

吃飽喝足,韓念念把早飯錢十三塊五推給了方知行,“方書記,其實你不欠我什麽人情,上次在我姑家吃飯,你都給了錢還有糧票,所以我實在不能白讓你請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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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這麽貴...

方知行把錢推了回去,“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說過請你,還是你覺得我請不起你一頓飯?”

好吧,關乎到男人面子問題,韓念念只好把錢收了回來,盤算着以後用什麽補上,想來想去,眼睛蹭得一亮。

“方書記,你沒結婚?沒定親吧?”韓念念眼含期盼。

方知行發窘,在韓念念期盼的目光下,微低了頭,“沒有結婚,也沒有定親。”

韓念念激動的追問道,“那方書記喜歡什麽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還是瘦的?”

方知行擡頭看向她,眼中有了些疑惑。吃他一頓飯,就要以身相許了?

思及此,方知行剛想勸她三思,就聽韓念念拍桌道,“我決定了,方書記,我做媒人給你說個對象,保管你滿意的那種!”

“好!”

不要誤解,這聲好可不是方知行說的,而是個中氣十足又帶了些滄桑的...婆婆聲...

韓念念聞聲緩緩轉頭,一位頭發花白的婆婆的朝他們這邊走來,幹淨整潔的墨藍色短袖衫,梳着齊耳短發,皮膚很白,神采奕奕,是位很有氣質的婆婆。

方知行揉了揉太陽穴,無奈的喊了一聲,“奶奶。”

方婆婆拍了拍方知行,在他身邊坐下,有些激動的對韓念念道,“我們家小行是個孝順又善良的孩子,都二十七啦,婚事還沒個着落,可急死我啦,大閨女要是有啥好的頭緒,只管給我家小行說,他不看我替他看看!”

解放之後出現了一個怪現象,結婚早的,恨不得十五六就張羅結婚生娃,而受到西式教育新潮影響的,又有高達三十來歲還在打光棍,方知行顯然是後者,具體原因不詳。

韓念念巴不得給這種極品男牽根線,她覺得這種條件優秀的人格外好牽,一旦八字對上,随随便便撮合見上一面,還能有不同意的姑娘?

方婆婆笑眯眯的跟韓念念說她對孫媳婦的要求,“姑娘人呢,長相醜俊不重要,胖瘦也不重要,要緊的是心地要好,對小行好,家世也要清白,家中父母兄弟不能烏七八糟。”

“對對,家世清白很重要。”韓念念不覺附和。如果姑娘父母或兄弟吃喝嫖賭、偷搶扒拿,別說婆婆不贊同,她私心裏都覺得這樣家庭出來的姑娘配不上方知行這個小面瓜。

“奶奶...”方知行想走,卻被方婆婆拽住。

“多大的人了,還不準人提你親事啊,你要是能主動點,我也少操心,我巴不得幹坐家裏等着抱重孫子呢!”

韓念念忍不住笑道,“既然婆婆這麽急,回頭我就給留意這樣的姑娘。婆婆,我還會對八字呢,如果八字都相合,那一準是良配!”

方婆婆眼睛一亮,忙道,“真會對八字?”

韓念念不疊點頭,“真會!”

方婆婆喜道,“大閨女你先等等,我把小行八字給你,另外我心裏有個不錯的姑娘,先跟姑娘她媽提了一嘴,姑娘她媽把姑娘的八字給了我,我正準備找人對呢!”

“婆婆您把八字給我吧,我給您對。”

“我記着放收銀臺了,大閨女你先坐,我去找找。”

沒片刻,方婆婆就過來了,把紙給韓念念,“大閨女,你快看看。”

方知行兩手抱臂靠在紅木椅上,無奈的看着坐他旁邊、對面的兩人商量的熱火朝天,直接無視了他這個當事人。

“現在什麽年代了,奶奶...我們更應該相信科學。”

說這番話的時候,方知行的視線落在了韓念念身上,那指控的小眼神,分明就是“我請你吃頓飯,你就是這麽對我的”。

韓念念心虛的錯開視線,竊笑着接過方婆婆遞來的紙張,在方桌上攤開。

方知行,1936年臘月初八,辰時...

xxx,1940年八月十六,亥時...

韓念念不覺間集中了精力,過了片刻後,開口道,“金水夫妻富高強、錢財積聚百歲長、婚姻和合前程輝、禾倉田宅福壽長。”

不等方婆婆追問,韓念念便給她解釋道,“方書記性屬水,草中之鼠,身坐正官正印,氣質清純,必主官貴。姑娘性屬金,是雲中之龍,為人和氣,口快心直。兩人若結成夫妻,金水相生,晚景賢良,夫妻同心。”

“但有一點,二人結成夫妻,子女稀薄,甚至無子女緣。”

方婆婆一聽,面上浮現了猶豫之色。早年戰亂,方知行父母在方知行出生沒多久之後便死于戰亂中,方婆婆一手将方知行拉扯大,又撐住方家祖上留下的基業,眼下太平年代,方婆婆自然希望日後的孫媳婦能為方家開枝散葉、延續香火。

方知行松了口氣,有些遺憾道,“奶奶你也看到了,八字說結成夫妻就無子無女,您急歸急,總不希望以後抱不上重孫吧。”

韓念念目瞪口呆的看着方知行,剛才是誰口口聲聲說要相信科學來着...

孫媳婦固然重要,貌似重孫更重要,思來想去,方婆婆只好放棄,“其實我挺喜歡那姑娘的...”

韓念念安撫道,“婆婆,八字雖然能解惑一時,但人這一生有諸多變化,咱們對八字為的是提個醒,您要是真喜歡那姑娘...”

她話未說話,方婆婆便搖頭道,“我信命,早年我跟小行爺爺剛成親沒多久,家裏來了個逃難要飯的,我給了他一口飯吃,他為我算了命,他說我早年喪夫,中年喪子,所幸晚年膝下可有三兩重孫。前兩句都應驗了,最後一句,我相信也會應驗。”

眼前的婆婆三兩句便道了她一生,韓念念聽得感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拉扯孩子還要顧着家業,一定很不容易。

“往事如雲煙,咱們不說不高興的事兒。”方婆婆臉上複帶了笑,“你叫念念?我見過你,上次把小行拉走的那個姑娘。”

韓念念幹笑,“上次遇到急事,托方書記幫個忙。”

方婆婆笑眯眯的打量起了韓念念,“念念多大了?”

“二十二了。”韓念念搓搓胳膊,有種不好的預感。

好在被方知行及時攔截住,“奶奶,念念還有事,您就別再耽誤她時間了。”

聞言,韓念念忙不疊道,“對對,婆婆我得出個遠門。”

方婆婆哦了一聲,有些可惜,随即又叮囑道,“有适合的姑娘,給小行留意着啊。”

韓念念哎了一聲,跟方知行一塊從後院出去。方知行還推了他的自行車,“我送你去火車站。”

韓念念忙擺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其實她是想自己四處轉轉。

可方知行仍舊把自行車支架撐了上去,那架勢,不送她到火車站都不罷休。

韓念念只好跳上後車座,被方知行這個固執的面瓜送到火車站,并且在他的目視下,硬着頭皮買了一張中午十二點二十的火車票去蘇州...

一公裏一分錢,從岳嶺到蘇州一千一百多公裏,花了她十一塊兩毛八。肉疼。

“你看着自行車等我一會兒。”方知行叮囑她。

韓念念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盯着手裏的火車票,上面印着“此票經售,概無退還”。想哭。

過了好一會兒,方知行回來了,手裏拎着一個竹條編織的小籃子,遞給韓念念,還有被撕開的牛皮信封。

小籃子裏裝了兩根油條,燒雞被油紙包裹着,還有兩個大饅頭。

韓念念把信封打開看,裏面是花花綠綠的軍用糧票,五市斤、兩市斤、一市斤,還有五兩、三兩、二兩的面值。

零零碎碎,約莫有十五六斤。

“這麽多軍用糧票,哪來的啊?”韓念念有些詫異。

“借戰友家屬的,你拿着,到那邊能用得着。”方知行又指指竹籃子,“吃的也帶上,火車上的飯不合口你可以吃這個。”

說實話,韓念念有些受寵若驚。

要是在她那個年代,多少男人向她獻殷勤,她都沒多大感覺,反正都是圖她貌美年輕,不管用什麽方法打動,最終都是想跟她來一炮,或者來無數炮,真心實意待她的,還沒有。

可是現在她的長相在時下人的審美中,根本不算漂亮,如果她再胖點,或許還會有人誇她好看。

那麽問題來了,方知行這個小面瓜,到底圖她什麽?

韓念念想破腦袋也想不到。

大概是她的眼神過于謹慎,方知行察覺到了,眨眨眼,“怎麽了?”

韓念念豁出去了,直言道,“今天先請我吃高價早飯,又送我來火車站,還贈我幹糧贈我糧票。方書記,我腦子不大好使,你直說吧,到底想幹什麽。”

方知行愣了下,反問道,“我只身一人去小山子鄉,你頭次見我都能毫不猶豫帶我去吃頓飯,留我歇個腳,現在我們認識了,你一個女同志又要獨自出遠門,我不該回報你一下?”

“如果你問我想幹什麽,我也想問你,你帶我去吃飯是想幹什麽?”

韓念念想扇自己一耳光。讓你腦補太多!

忘了主席同志咋號召的?學習雷鋒好榜樣!

你當是幾十年後那個處處小心翼翼防備,步步猜忌,人心隔肚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時代?!

方知行的行為,擱在幾十年後,那就是永遠散發三十七度五體溫的大暖男,暖男不僅暖女人,還暖男人,能暖遍全人類!

這麽一想,韓念念釋然了,周身通暢了。

“謝啦方書記,有情後補!”

方知行點頭,“好。”

大概是還有別的事,方知行沒多待,等他走之後,韓念念坐在等候室的長凳上,破罐子破摔的想,幹脆就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不然白瞎了這十一塊兩毛八的車票!

嗚...一聲火車鳴笛聲響起。開始檢票。

韓念念一手拎竹籃,一手挎布兜,随人溜兒蹬上火車。

綠皮車,綠皮座,韓念念挨窗戶坐下,把竹籃放面前的小桌上。正趕着飯點,列車服務員身穿制服,戴白手套推餐車來回走動,“午飯供應,兩菜盒飯,兩毛錢,不要糧票,豬油蔥花面,一毛八分,不用糧票。”

坐韓念念對面的是一對年輕男女,小夥兒吃得是盒飯,辣子炒豆芽,青椒炒黃瓜,沒見到一塊肉。

女的端了飯缸,裏面是蔥花面,連個卧雞蛋都沒有。

韓念念還是決定吃燒雞,吃大饅頭。

撕掉一只雞腿,韓念念大快朵頤,吃得噴香,惹得坐她四周的旅客頻頻側目,韓念念不察,吃得專心。

“大姐...”

韓念念沒聽着,對面的小夥兒又喊了一聲,“大姐...俺想買你一只燒雞腿給俺大妹子吃...”

韓念念這才意識到是喊她,反應過來之後,把竹籃推了推,不在意道,“撕吧,我自己也吃不完。”

小夥兒哎了一聲,小心翼翼的撕掉另一條雞腿,給坐他旁邊的姑娘。

同時又掏了個鹹鴨蛋遞給韓念念,“大姐,俺不習慣欠人情,鹹鴨蛋你留着吃。”

韓念念沒客氣,接了過來。因為一只雞腿,兩隊人馬算是有了個友好的開始。伴随火車哐當聲,火車上的時間十分難捱,小夥兒提議打撲克。

韓念念沒意見,跟他們邊打撲克邊唠嗑。閑聊中韓念念得知這對小青年都是岳嶺人,中專同學,畢業之後分配到市裏教小學,兩人相處中漸由同學發展成情侶,已經去市委打了結婚證,但還沒有回鄉下辦婚宴,小夥兒是帶他老婆出門玩的,準備回去之後再回老家辦。

“那有人給你們保媒嗎?”

據韓念念所知,時下即便是自由戀愛,也需要有個找個人來保媒,算是對女方和她家庭的一種尊重。

大姑娘先是對韓念念羞澀的搖搖頭,随即不滿的瞪了小夥兒一眼,“還沒有。”

臉色轉變之快,猶如變色龍,韓念念樂不可支,忙抓住機會道,“我也是岳嶺人,咱們能在火車上碰面也算是緣分,這樣,我來給你們當媒人怎麽樣?”

小夥兒先打量了韓念念一眼,面帶猶豫之色,“大姐,你這媒人有些太年輕了,俺們那邊媒人怎麽都三十四歲朝上。”

小夥兒話音剛落,大姑娘便不滿道,“那你倒是找個三四十歲朝上的媒人吶!跟俺處對象處這麽久,壓根不提,俺看你就沒把俺擱在心上!”

“沒...有,俺有擱在心上!”小夥兒急得臉通紅。

大姑娘不領情。

韓念念忍不住想笑。

小夥兒忙道,“大姐,俺拜托你給俺們做個見證,權當是俺們的媒人了,到時候家裏人問起,俺也好有個托詞。”

白撿來的機會,韓念念求之不得,忙不疊道,“沒問題,就說是我給你們介紹的就行。”

“那媒禮...”小夥兒起了個頭,撓撓頭,不知道該咋說。

像韓念念這樣被随意“請”當媒人的,其實就是擔個由頭,謝媒禮啥要是再要,那就有些不要臉了,好在韓念念也不圖什麽謝禮,就眼巴巴的盼望她的手環能多亮一盞燈。

韓念念擺擺手,“媒禮都是虛數,提那些幹啥,不提不提。”

小夥兒這下放心了,白撿了個便宜。城裏人自由戀愛去打個結婚證便可,沒有那麽多說法,可他們老家畢竟在農村,農村人格外看重保媒,即便他現在不找媒人,臨到結婚前也得花錢去請個媒人走過場,少說得要包個紅包,送些煙酒,還不能收人家份子錢,當真是一舉雙賠!

“大姐,你留個地址給俺們,等俺跟俺妹子辦酒了,俺請你去喝杯喜酒!”小夥兒白撿到便宜,還不大好意思,請媒人喝頓酒算是最起碼的誠意了。

韓念念掏出鋼筆,刷刷寫了地址,笑眯眯道,“那我可等着喝你們喜酒吶!”

然後韓念念還主動為他們合了八字。

火土相生,相合無克害,子女聰明永富貴。小夫妻樂得合不攏嘴。

這對剛打結婚證的小夫妻在淩晨三點多于南京站下車,韓念念昏昏沉沉同他們揮手告別,歪靠在車窗上眯眼到清晨五點來鐘。

再醒來,對面已經換了人,白襯衫,板寸頭,棕色的皮膚,棱角分明的面龐。

韓念念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眼花,再看一眼,還是孟廠長。

“好巧啊孟廠長。”韓念念毫無形象的打了個哈欠,“您從南京上車的啊。”

一夜未睡,孟繁宗還算精神,“我從岳嶺上的車,就坐你背面。”

豎耳朵聽了一路忽悠人的話,還合八字?國內鼎鼎大名的一線花旦改行當女神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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