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常笑(柒)

這是李秀才的故事,所以他應該有姓名。

李秀才名慈意,字仁心,他爹給他取這個名字原意是希望他一生與人為善,李仁心做到了為善,卻缺了他爹的手段,在他父母去世以後很快就守不住偌大家業,變成了個窮小子,一時連父母下葬的錢都拿不出來。

他一落魄,從前的親戚便不肯再跟他往來,只有母親出身的張家還願意偶爾接濟。或者說,只有張家的小姐,他的表妹,還願意接濟他。

他和張婉兒有一層表親關系,很小時候就見過,但這個表妹越長大身體越弱,直至後來連風都不能吹,他自然也就再沒有見過她。

直到他一夕之間遭逢巨變,他去尋求張家幫助,他的舅舅避而不見,舅母好言相拒。他一向不忍逼迫他人,見識了一遭人間冷暖也不過是心灰意懶,準備離開張家。他撐傘走過張家園林,細密雨絲織成簾,順着他的傘沿落下,将他與這一園花紅柳翠隔開,只留下涼風灌入,凍得他手指蒼白,幾乎快和被磨舊的褪色傘骨混成一色,一起變成破爛玩意兒。

園林中有一處鶴栖亭,被掩在林木後,李仁心走過拐角才看見,那處亭今日被紗帳圍得密不透風,他猜測是裏面坐着女客,便準備避開,卻被一個紫衣的丫鬟叫住。他迷茫停下,就被丫鬟向他手裏塞進了一個錦囊。李仁心下意識地握住,丫鬟一笑,後退一步對他行了一禮,便回身向亭中走去。

李仁心撐傘呆立在原地,那錦囊沉甸甸的,若他沒猜錯,裏面裝的便應該是他如今最迫切需要的銀子了。他望向鶴栖亭,卻被重重帷帳擋住,只能看見一個剪影,那剪影有纖長頸,削素肩,盈握腰,坐在那裏像是亭中真的有一只纖弱又高貴的鶴,因被雨困住,才在此稍作歇憩。

李仁心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聽見了雨聲,又細又密,輕巧卻又接連不斷地落在舒展開的花瓣和草葉上。這些雨絲順着植物的脈絡彙聚,在葉尖和花瓣的盡頭凝成滴露,墜落在青石鋪就的小徑上,碎成無數晶瑩。

李仁心就在這雨中,被沾染了一身潮濕水氣,連帶着那顆心,也盛放進了濕軟情緒。他猜到了亭中那只鶴的身份,收了傘,合手鄭重其事地對亭中行了禮,才收下了錦囊,重新撐開傘,轉身離開了張家。

他回家後打開了錦囊,從裏面倒出了十個二兩的小銀锞子,和一張字條。字條上的字跡纖弱風流,只寫了一句: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這是王子安的骈文中的一句,下一句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李仁心将字條和錦囊一起鎖入了櫃中,用銀子下葬了父母。自那以後,他做了許多從前不會做的事,只會揮墨潑毫的手也生了老繭,但即使日子再清貧,他也再沒有尋求過他人接濟,只是讀書愈發刻苦。

他對自己的一切境遇心知肚明,若是能夠中舉,他自然可以報答張家小姐的恩情,若是不能中舉,張家的掌上明珠又怎會需要一個窮酸書生的報答?只能是毫無牽扯最好。

所以也從來無人知,李仁心有了心上人。

這愛戀如從蛛絲從雲端墜下,凝結着無數花香與晨露,在盡頭處牽連了無數閃爍星辰,即使這根蛛絲又輕又軟,脆弱地一掙就斷,可它一旦纏繞在了你的心上,你就再掙不開去,不是做不到,而是舍不得。

張婉兒給李仁心遞了信,信中約他當月十五于夜半在城郊見面,送信的人便是當年遞給他錦囊的紫衣丫鬟。

李仁心沒有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即使此事處處透着古怪。他心中隐有猜測一切波瀾都與家中那兩位陌生住客有關,卻擔心告訴了那位道長後事情再無轉圜餘地。雲無覓一身鋒銳之氣,他擔心的是如若自己猜測成真,雲無覓不會留下張婉兒的命。至于不告訴常笑,卻是怕牽連她。常笑身上雖然有些異于常人之處,卻也只是個普通小姑娘,殺雞都不會,哪裏能斬妖除魔?

常笑剩下的日子漸漸少了,面容卻停在了芳華年齡,她去問阆仙,阆仙道:“靈氣充足,自然發于體膚,只是你壽數為天數所定,我也無能為力。”

常笑怔怔看向阆仙,常笑果的人身越接近死亡,也就代表着常笑心越接近成熟,無論身體裏有多少靈氣,都要供給給常笑心,這也是為何常笑果能化人卻不能修煉的原因。要提供超出常笑心所需的靈氣,從而維持住常笑果人身不老,也就意味着阆仙每日給她喝的靈茶應該遠比常笑心還要珍貴。而阆仙對她說,這些靈茶是拿他自己的葉子泡的。

阆仙卻毫無自己身為天材地寶每一根頭發絲都無比珍貴的自覺,只是平淡道:“無論還有多少時日,姑娘家總是希望能讓喜歡的人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樣子吧。”他伸手,将今日的靈茶推到了常笑面前。

常笑對他笑,沒有再道謝,喝下了這杯靈茶。

最近李秀才愁眉不展,常笑便也沒有往日開心,這還是最近幾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李秀才并不肯告訴常笑他在煩惱什麽,常笑又一直待在這處宅子裏,對鎮上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今日她跟阆仙傾訴時,阆仙輕易想到是魔物之故。他私心起見,并不想讓常笑有一絲一毫接觸到魔物的可能,卻又不願撒謊,只能沉默喝茶。幸好他一向是根木頭,常笑才沒有起疑。

日子悄無聲息地到了月中,李仁心在夜晚只身赴約。阆仙為了保護常笑心,早在來時便在此間宅院布下了結界,是故李仁心一出門,阆仙便感應到了。他這時剛給雲無覓解下道冠不久,正在給雲無覓通發,已經準備就寝了。可李秀才深夜出門,必有古怪。阆仙眉尖微簇,手上的動作一頓,雲無覓感覺到了,但乖乖坐在床邊沒有動。阆仙低頭看了一眼握在手裏的順滑發絲,嘆了一聲,時間緊促,他從袖中抽出了一根碧玉樹枝,變作發簪,給雲無覓重新冠了發。也幸好雲無覓身上那件道袍是法衣,往日都是和衣而卧,此時才省了重新穿衣的麻煩。

阆仙下了床,問雲無覓道:“你要與我同去嗎?”

雲無覓仰頭看他,那雙眼睛清晰映出阆仙倒影,沒有絲毫波瀾。雲無覓沒有對阆仙的話作出任何反應。阆仙又是一嘆,單獨給沉睡的花花施加了一個結界後,便自己向門外走去,可他尚未邁出門檻,袖子就被人從身後扯住。他回頭看去,雲無覓已經離開了床鋪,站在了他身後,垂眸看向他。

阆仙對上雲無覓的眼神,心上像是被撞了一下,有點疼,卻又有點軟。若非要說個中是何滋味,約莫如癡花人見牡丹,任是無情亦動人。他伸手主動握住了雲無覓的手,雲無覓才松開了他的衣袖。

出門前,阆仙猶豫了片刻,還是帶上了花花。

這一夜無星無月,只有烏雲如蓋傾覆,籠罩了方圓十裏。

李仁心赴約的地點就在他往常采藥的那座山的山腰亭,這座山能孕育出常笑果,靈氣自然不弱,在凡間界已算罕見的靈秀之處,今夜卻變了模樣,沒有蟲鳴和鳥叫,只有漆黑樹影沉默交織成網。李秀才舉着火把,所到之處陰影退避一丈,卻又在火光之外悄然彙聚,跟随着他不願離開。

張婉兒坐在亭內,這一次再沒有帷幕遮擋,李仁心走近時,火光也照亮了她的面容。她眉疏唇淡,面容蒼白,又極瘦,坐在亭中單薄得像是一幅蘸墨寥寥幾筆勾勒出的仕女畫。可她擡眼看向李仁心,瞳如點漆,眼底一點冰涼水色随她目光轉動,一如剎那間明光陡瀉,狹長眼尾渲染無數風流,像是畫成時從中走出的精怪,只要施舍一個眼神,就會有人願意為她神魂颠倒。

她在看李仁心,眼中卻沒有他,她低低喚了一聲:“仁心表哥。”這聲音在寂靜山林中響起,像是滴水碎冰,一點聲響也清晰無比,遠遠傳開。

只要有充足靈氣,精怪是不需要睡覺的,常笑今夜也未眠,她還在編絡子。雖然之前她收下了阆仙的銀子,但她自認為要多了解李秀才一點,知道他不會願意收受無功之祿,常笑就想多編一些絡子,到時候拿出銀子也有個來歷。

這傻姑娘覺得她能為他做得也只有這麽一點,便無論如何也不肯舍棄這件差事,恨不得日也做,夜也做。

她為了省燈油并沒有點燈,于是那一點流螢跌跌撞撞地從窗外飛進來時,一眼就被常笑看見。她匆忙起身,伸出手接住了那一小點光,流螢卻只在她掌心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閃爍了幾下後,悄然熄滅。

常笑看懂了流螢的傳信,她神情陡變,跑出自己房間,先沖向李秀才的屋子,推開門看見屋內空無一人。她再去西廂尋阆仙,發現阆仙同樣不在。

常笑沒有遲疑,匆匆離開了李家,趕往自己出生的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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