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速

下了一日的雨,直到傍晚似還有未盡之意。

潮濕的水霧凝結在青石板鋪就的官道上。

兩旁楊柳已無綠葉,可枝條還垂着,随着偶爾拂過的風搖曳。

陰沉的天将習慣了繁華的城池褪去些許靡麗的色澤,卻與青磚碧瓦相得益彰。

在這長安城為數不多的鬧中取靜之地,坐落着一座幽靜的庭院。

內有竹葉叢叢、荷香撲面,檐牙高啄俱是精致非凡。

自圍牆邊經過,可聞得泠泠的泉水聲自牆內傳來。

據此可推斷這庭院中有一番清新怡人的景致。

這座庭園乃是當今聖上禦賜的官宅,也是當朝最受寵的內臣奉樂侍郎的府邸。

門楣下兩盞燈籠,燭火還未及點上,便只是兩具殼,在微涼的晚風中輕晃。

門口數名護衛和小厮,今日似乎格外警醒,連盤算着時辰還早時也不敢窩在門腳處打個盹兒。

一個個都立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張望,仿佛等待着什麽。

過了些許時候,有馬車的聲音隐約自巷子的入口傳來。

那聲音由遠而近,想是往這邊來了。

小厮們的表情好似如臨大赦,又帶着幾分不安。

直到那一乘四面垂錦的車輿自稠密的柳枝間現出輪廓,他們才長舒了一口氣。

馬車最終停在了庭園門口。

錦簾掀起,自車內出來一位身着朝服的男子。

束進冠帽裏的墨發一如既往的一絲不茍,高至頸上的領口齊整的扣緊。

過于肅穆和嚴謹的裝束卻也掩藏不住那副極端俊美的面容。

繡着禽鳥的深藍朝服籠在欣長的身子上,施施然宛若玉質。

這樣的一個人物,誰都忍不住想多看上兩眼,可偏生自他身上透出的威嚴與疏離仿佛是與生俱來的高華。

好像他本來就是世家子弟,是自小在錦繡堆裏長大的翩翩佳公子。

見到主子回來,在門口守了許久的小厮們連忙迎上前去。

為首的是府上的管家,湊到跟前剛準備開口,卻被迎面而來的目光給吓得噎了回去。

顧淵仿佛對這些人視而不見,揚起衣擺徑直往庭院裏去。

那俊秀的眉宇緊蹙,沉如幽潭的雙眸更加陰沉。

他一改往日的悠閑與端雅,大步流星的穿過花園,沿着回廊繞過有泉水流經的小橋,穿過正盛開着繁花的木林,卻無心欣賞。

小厮們加緊上前,一路急籲着才勉強能跟上他的步子,卻也都只敢跟到內院的門前便止住了腳步。

顧淵未做任何停歇,穿過那道拱門往內院裏去。

呈現在他眼前的卻是如下的一番景象。

這間庭院中種了數株西府海棠,春日裏花開繁茂,如今花雖已謝,但枝葉卻仍然茂盛。

一席卧榻便擱在那樹蔭之下,榻上卧一美人,端得是身形窈窕、膚白勝雪。

美人好似并未覺察到有人靠近,一只柔荑撐在耳側,自堆疊的香袖間露出一截白雪似的小臂,正半眯雙目、眉梢帶笑,慵懶中透着幾絲妖嬈。

卧榻周圍則有四名不及二八年華的少女環繞,一個個兒也都生得靈秀可人,雖還未長開,卻也都是極佳的胚子,只待得有朝一日盛放開來,豔驚四座。

那四個少女,一個為榻上美人打扇,一個沏了新茶端到她的手邊,一個替她揉肩捶腿,還有一個生怕少了自己,連忙的擠到跟前去與她說話談笑。

少女們無不勤勉認真,可謂服侍得盡心盡力。

庭院中這好一副和睦景象,若是有人能提筆作畫,定然能造就出一幅令人驚嘆的美人圖。

此時剛剛進入庭院的男子則默然看着這一切,俊美的面龐又恢複了慣有的清冷,絲毫也尋不到方才的不安與焦躁。

他頓了片刻方才踏入那畫中,腳下踩了落葉發出窸窣的聲響,終于驚動了畫中美人。

那四個少女回頭見是他,連忙起身從卧榻邊退開,低眉順目的立在一旁。

慌亂的情緒自她們的水眸中掠過,顯然對顧淵充滿畏懼。

卧榻上的美人則懶懶的坐起身來,扶着紫檀木的雕欄朝着來人盈盈一笑。

顧淵垂眸,籠着雙手端端正正的朝她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殿下。”

看着他順服而又恭敬的樣子,卧榻上的人笑意又加深了幾重。

她将他身上目光可及的每一寸收入眼底,翻來覆去的瞧夠了,方才允他免禮。

“不知公主殿下駕臨賤地,所為何事?”他仍低垂着眼眸說話,似乎攜着恭謹和小心,時刻擔心着她會生出什麽新花樣來讓他難堪。

長樂卻只是淺笑,彎着眼角道:“聽聞侍郎大人府上養了幾個貌美如花的舞姬,顧特來一見,今日得見,果然不是俗物。”

她笑着說這些話,又似忽然受到提醒,轉頭看向那四個仍端着小心立在一旁的少女舞姬,對她們道:“都站在那兒做什麽?過來接着說話呀。”

雖說得了長公主的令,可顧淵沒有發話,那四個少女卻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見叫不動她們,長樂又将目光移向顧淵,一臉怨怼的表情道:“瞧你,冷着個臉做甚?剛才還好好的,怎麽眼下見了你,一個個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被比作貓的侍郎大人仍端着滿臉冷肅,掀一掀眼簾便叫少女們吓得噤若寒蟬。

他擡眼看向那四個舞姬,沉聲道:“你們先退下吧。”

“是。”少女們應了,如臨大赦的消失在庭院外。

長樂見方才都殷勤圍在她周圍的少女們離開,便又露出不滿的表情,努嘴瞪眼的看向顧淵。

“如果臣沒有記錯,今日應當是聖上在宮中大宴群臣的日子,公主殿下照理此時應該在宮裏,為何會有閑暇到臣的府上來。”他說話的語調雖然恭敬,可周身卻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饒是不受人管束的長公主,此時被他一問,竟也有幾分心虛。

她嗫嚅的應道:“我原是去了的,可實在無趣得緊,就提前出來了,到了宮門口才想起來今日各宮嫔妃和外臣家眷都入宮赴宴,竟無處可以消遣,于是想起你這裏,就過來了。”

長樂一臉無辜的呈述着,自那卧榻上下來,步步生蓮的移到顧淵的面前。

她嫌赴宴的寬袍廣袖太過累贅,早褪了外袍搭在一旁,眼下只着一件貼身的束腰襦裙。

薄如蟬翼的輕絲勾勒出婀娜的身形,襯托在那巧笑倩兮之間,讓人陣陣發暈。

下一刻,玉蔥似的柔荑觸上了禽鳥栩栩如生的羽翼上,而後順着那紋路向下,掠過展翅欲飛的身,細長的爪,沒入七彩的祥雲……

“今日到顧大人的府上來,見着這些美人,樂兒才算是大開眼界,不禁感嘆顧大人好生懂得享受,樂兒險些要将外面的傳聞當了真,以為當年去勢沒去幹淨。”她踮起腳朝他貼近,卻也只夠到他的下颌,便将那如蘭的氣悉氤氲在他扣緊的領口上。

她緩緩說着話,作亂的那只手卻被他适時的捉入掌心。

她不禁有些失落,掀起稠密的眼睫凝視他的雙眸。

然而自他的瞳眸裏,她看到了隐忍和痛苦,頓時将她驟起的玩樂之心澆熄。

胸口處滞得難受,他卻在一瞬間掩飾了情緒,只是在她耳邊嘆息道:“公主殿下怎可如此任性?”

任性麽?

她怔然,将腦袋輕擱在他的襟前,深深呼吸,用若有似無的琴木香氣緩解胸口的不适感。

他好聽的聲音卻還自上方傳來:“今日舉行宮宴乃是為了迎接吐蕃使者,雖然不似回鹘、突厥一般虎視眈眈,可也是西域諸國中重要的大國,如今派使者前來獻供也是有意歸服,所以才讓各宮妃嫔和朝臣都出席宴會,一來向其示恩,二來也是讓他們一睹大晉的繁華與強盛,讓他們心生敬畏。”

“可你不也沒去麽?”她努起嘴不滿道。

“臣是奉陛下之命處置張貴妃餘黨才……”他話說到一半卻又頓住。

聰慧如長公主,如何會不明白這個中的利害關系,可明擺着她就是要同他胡攪蠻纏。

他的勸說便化作輕嘆,攜着濃濃的無奈道:“既然回到長安,就必得習慣長安的一切,不僅僅是光鮮绮麗的一面,更有隐藏在陽光下的另一面,公主殿下明白臣的意思嗎?”

“恩。”她喃喃的應着,難得呈現乖順的一面。

他卻以為她是心不在焉,蹙緊了眉道:“臣之所有讓蘇嬷嬷去侍奉公主殿下學習規矩,也是為了公主殿下能夠更快的适應宮裏的一切……”

長樂卻擡頭,一臉委屈的凝着他的雙眸道:“快別提蘇嬷嬷了,整日裏在耳邊唠叨個沒完,我現在一聽到‘蘇嬷嬷’這三個字,腦袋裏都像有無數只蚊蟲在亂竄。

連當今聖上都要禮讓三分的長公主殿下,竟然也有如此懼怕之人,想到這一點,原本一臉嚴肅的顧淵似有些繃不住了,薄唇邊溢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似安慰般擡手至她背脊上輕拍了兩下,而後凝着她的雙眸柔聲道:“若是公主殿下不滿意,臣這就另派人去,代替蘇嬷嬷侍奉公主。”

一聽另派人去,長樂連忙搖頭:“還是算了,顧大人手下的人個個兒都是厲害角色,只怕蘇嬷嬷走了,再來個更叫人消受不起的。”

“倒不如……”長樂說到這裏,若有所思的頓住,眼角眉梢忽然浮起一抹狡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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