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選擇
已經是第三遭日落了。
自從關入這刑部大牢以來,除了天子為勸說長樂來過一趟,再沒有其他人來探視。
那些不久前還争相到無極宮獻媚的妃嫔和想着法子欲與她搭上關系的朝臣們,早都已經躲得遠遠的,恨不得将過去與她有所交集的痕跡全都抹去,生怕與她沾帶上些許。
人情冷暖大抵都是如此,她從小在長安城長大,怎會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此時卻不禁有些慶幸,或許正因為早已嘗遍,如今面對這樣的情形,她反而不覺得失落和難過。
天子離開後,她就又蜷縮回牆角處,眯着雙眼小憩。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牢門上又傳來一連串的響動。
眼下恰是晚膳的時辰,長樂自然而然的判斷來的是送飯的獄卒,于是也懶得搭理,眼睛也不睜的繼續歇着。
依照這幾日的慣例,那獄卒只是到點把飯食送來,也不會管她用不用,通常也不與她搭話,将盛裝了飯菜的托盤放在地上就會離開。
然而此時卻甚有些異常,牢門被打開之後,又過了許久,長樂也沒有聽到關門的動靜。
于此同時,她還感覺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人站在牢房中靜靜凝視着她。
長樂感到詫然,也瞬時提起警惕。
她驀地睜開雙眼,側過頭往牢門的方向看去,卻在看清來人之時徹底怔住。
因為天色已晚,自那一小塊窗戶投射進來的光線變得更加有限,所以牢房中盡管點了幾盞燈燭,卻也顯得很幽暗。
來人就立在牢門口的那一盞燈燭旁。
昏黃的燈光籠在他的身上,将青色的袍子和深灰色的披風氤氲出些許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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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那如玉的面龐與身影也浮着柔和的光暈,猶如彌漫着薄霧,竟恍惚的像是一個夢。
長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或者說,她當真将此看作了一個夢。
永平郡一去數千裏,他應該還在那裏督造祭天寺廟,若非日夜兼程、馬不停蹄,怎會出現在長安城的刑部大牢裏?
她幾乎是下意識的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踱至他的面前,卻又在距離兩步時停住,仿佛害怕着,一旦靠得太近,他就會随着夢境消散不見。
“子皙……”她微啓朱唇低喃,仰起頭來凝視那清俊的面容和幽潭般的雙眸。
他的臉上依舊清冷沒有表情,可瞳眸裏卻彌漫着激烈的情緒。
是憤怒,自責?還是不安與疼惜?因為太過複雜,長樂無法分辨,唯一确定的是,凝視着這雙眼眸,這段日子被誣陷,乃至身陷囹圄,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沒那麽重要。
終于确信眼前的這個人并非是幻影,長樂不由的彎起朱唇,對他現出真實的笑容。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覺身子一緊,竟被攬入了溫暖的懷抱中。
一瞬間被屬于他的氣悉包裹,呼吸着的都是那股淡淡的琴木香氣。
他的衣袍上似乎還沾染着仆仆風塵,環在她身上的雙臂則不斷收緊。
被他用盡全力的抱入懷中,長樂自這個懷抱中感覺到某種隐約透出的絕望情緒。
仿佛是怕她會就這麽從眼前消失一般,他簡直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體裏。
長樂整個人都僵住,覺得下一秒就要溺斃在他的懷抱裏。
“對不起,我來晚了。”緊貼着耳畔傳來他滿含痛苦的聲音。
這個時候,應該講述自己是如何一聽到消息就立刻動身,一路上日夜兼程的趕回來又是何等不易,原本是邀功的最佳時機。
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對不起”。
他的聲音裏透着深深的自責,聽入她的耳中倒比她的處境更讓她胸口發滞。
無論是柔軟的鼻息,還是溫暖的懷抱,在這個冰冷的牢房裏都是那麽的讓人迷戀,更何況這一切都來自于他。
不是別人,而是子皙。
長樂終于回過神來,在那個懷中沉溺片刻,卻又忽然想起什麽,驀地掙紮起來,往後撤開。
剛與他拉開距離,長樂便立刻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多了濃重的幽怨之氣。
即便低着頭不看,也能想象出他如玉的面容上眉宇深鎖的樣子。
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泛起微疼。
她半垂眼簾,輕聲的向他解釋:“我身上髒。”
這刑部大牢不比皇宮,自從來到這裏,她已經數日不曾沐浴更衣,衣裙上都沾染了一股黴味,更何況還不時有蟲蟻爬過。
顧淵的習性她最是了解。
他素來是最喜潔的,無論身在何處,發生什麽事,他的衣袍永遠是一塵不染的,廣袖間總透着陣陣怡人的琴木香氣。
就像第一次與他相見時,帶着手腳鐐铐的他也還是那麽的高潔而又幹淨。
即便如現在趕了許久的路,他給人的感覺也依舊是不沾纖塵的,竟絲毫也不像是遠道而歸的旅人。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自己,在這樣的子皙面前,即便是從來自傲而居的長公主,也沒有一點兒底氣。
所以,她下意識的選擇了主動遠離他,不想在被他發覺之後,再被他嫌棄。
原想着就這樣保持着距離和他說話,怎知瞬間的分神,那繡着竹紋暗花的衣襟已經逼至近前,而後在她絲毫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就被他再度擁進了懷裏。
這次她再掙紮也變得無力,而他則像是忽然鑽進了牛角尖,不由分說的将她禁锢在懷裏,作勢無論發生什麽事也不放手。
掙脫無果,長樂終于放棄,放縱自己繼續沉溺在那個懷抱之中。
她将臉埋進他的胸懷,像個撒嬌的孩子一樣在他襟前輕蹭。
才不過數日的分離,就已經積攢了太多的思念,先前刻意壓抑着到罷了,如今徹底釋放出來,就像是抽出了無數條蜿蜒纏繞的絲,恨不能将他們融為一體。
就這樣待了許久,長樂仍覺依依不舍,于是偎在他懷中輕喃:“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又為何馬不停蹄的趕來見我?”
事到如今,只有他還願意來看她。
可這便夠了,只要有他,其他人又有什麽關系。
擁着她的人略微俯身,薄唇輕擦過她的額首,仿佛在肌膚上落下輕吻,而後貼至她耳畔低語:“都怪臣大意,沒有想到會如此。”
擁了她許久之後,他的情緒似乎終于平複了下來,卻只是答非所問的自責。
她不會知道,當他得知她被關押進刑部大牢之後,那五內俱焚的感覺是何等煎熬。
他恨不能立刻飛去她的身邊,守護她再也不将她放開。
這諸般無從宣洩的情緒積壓在心裏,簡直快要将他逼瘋,所以他想也不曾想便立刻跨上了馬,一路往長安疾馳。
如今終于見到她,就像是找回了失而複得的寶物,而他也真正的明白,原來對她的癡迷竟已到了這般地步。
他一再的将她嵌進懷裏,不能訴說衷情,便只能表達自責:“讓公主受委屈了。”
那語調裏滿是自怨自艾,仿佛害她入獄的是他一般。
這些年他算無遺策,一點點從最底端爬上來,幾乎從來沒有失敗過,可唯獨在面對她的時候,就好像忽然亂了陣腳,徹底喪失了缜密的思緒,竟犯了這樣低級的錯誤。
他萬般自責道:“是臣的錯,臣沒有想到皇上……”
後面的話将要出口,卻在說到一半時戛然而止。
事到如今,他還在小心的顧及她的情緒。
長樂卻反而已歷經了從驚詫、失望到坦然的過程。
她接着他的話說下去:“是啊,就連我也沒有想到,皇上竟然還是聽信了司徒氏的讒言。”
“皇上或許也是迫不得已,婉妃小産已經讓他受到很大的打擊,或許他寧可妥協,也不想再失去公主這個唯一的至親。”顧淵溫柔的在她耳邊低語。
長樂捕捉到他話中字句,滿臉詫然道:“婉妃小産了?”
顧淵凝着她的雙眸點了點頭:“不僅婉妃小産,她的父兄也因為牽涉進一樁案子而陷入困局,如今的皇上已是孤立無援。”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安慰我了,皇上的心意我已經知道。”長樂神色有些凝重的說着。
顧淵則以指尖輕觸她的面容,替她理順鬓邊紛亂的發絲,而後輕撫她的側臉,滿含柔情道:“公主放心,臣很快就會接公主出去。”
聽得此話,長樂卻忙以柔荑覆住他的手背,将那掌心緊貼在臉頰上,而後用堅定的目光凝視他道:“這次你什麽都不要做,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雖然那件事現在還不能說出來,但我真的已經早有謀劃。”
“答應我,和我保持距離,不要再來看我,千萬不要牽扯其中,只要你還能獨善其身,即便我深陷困境,至少你還可以救我,你明白嗎?”害怕他不肯聽勸說,長樂将他的手握緊,一臉認真的再三征得他的承諾。
天子讓她做出的選擇的事情,其實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有了答案。
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一搏,或許将關系到整個大晉國未來命運的兵權,她說什麽也絕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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