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牽念

秋日天高,火燒雲并沒有懸在天邊,夕陽也不過才剛剛暈染開來一絲淺淺的暖色。

一輛車輿急急從宮裏出來,和那些悠閑的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有身着朝服的官員們正說着話穿過宮門,見到這車輿也連忙讓開路。

其中有人端着一臉詫然指着轎子道:“那不是顧大人的車輿嗎?怎的他這樣着急……”

那些官員還沒有來得及上前打個招呼,那車輿就已經絕塵而去,早把方才的驚呼遠遠抛到了後面。

由于行得急,那車身一路晃動,可坐在車輿上的男子卻始終端然。

疾風迎面拂過,将垂落在周圍的絲簾掀起,現出原本被遮擋的景象。

路上的行人們才得以窺見,一襲過于拘謹的朝服,襯托的卻是美玉一般溫雅的面龐。

與谪仙無益的清俊男子,立刻吸引了衆人的駐足。

甚至那條最為繁華的長安街,也因為他而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年輕的女子們不知不覺就聚集了一群,紛紛提着裙擺、加緊蓮步,跟在車輿後。

這倒成了一副有趣的圖景,只可惜圖上的主角并未有所覺,只是形色匆匆的向前。

車輿最終停在幽靜的巷子裏。

暮色此時才稍現端倪,身着朝服的男子攜着滿身清華自車輿上下來,竟将入世與出世于一己之身莫名融合。

唯獨将他與塵世拉近的是他眼角眉梢的焦急神色。

見自家主子回來,聞訊從宅院裏出來的仆從連忙端着恭敬迎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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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剛張了嘴,甚至沒來得及将“恭迎老爺”的話說出口,身着官服的男子就已經形色匆匆的往宅府裏去。

“今日情形如何?”顧淵突然的問話叫那管事的仆從驀地一愣。

然而那仆從能當得了國公府的管事,到底也不是木讷之輩,不過須臾間就反應過來。

毫無疑問的,以他家主子的性子,絕不可能關心府上的瑣事,而能讓他挂心的,也就只有南邊正屋裏的那位了。

仆從于是眼觀鼻鼻觀心,連忙應道:“回禀老爺,縣主今日一整日都在屋子裏,不曾出來,也不曾喚人……”

他原想着,府上相安無事應該算得上是他進了職責,怎料卻猜錯了主子的心思。

方才還帶着焦急之色的顧淵面容忽作凝肅。

原本清冷的人陰沉起來,愈發叫人膽寒。

他忽然神情激動的斥責道:“怎麽如此大意,既然一日都沒有出來,你們也不去看看?”

“小人是怕……”本想解釋是怕打擾了那位,可話到嘴邊又連忙收住。

他是和這國公府一起作為賞賜之物到他身邊服侍的。

雖然伺候的時間不長,可對于這位國公爺的脾氣,他卻已摸清了兩分。

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沒有什麽表情的,仿佛一汪不見底的深潭,所有的情緒都隐藏在心裏。

即便是他有不悅,身為仆從也只能自他陰沉的眸光和周身壓抑的氣澤揣測些許,幾乎從來就沒有見到過他這樣發火。

那仆從吓得失了陣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國公爺卻已一掌推開了屋門,将他晾在了身後。

此時的焦躁與失控,顧淵自己卻并無所覺。

若論起來,這諸般情緒實則源自于一場短暫的夢境。

由于昨夜一宿未眠,今晨天未大亮就又趕着入宮,直忙了一整天,方才在車輿上時便不覺睡着過去。

那場景并不甚清晰,周圍仿佛布滿了迷霧。

他隐約有是在夢裏的覺悟,可看到那明媚的面龐卻又不忍令其幻滅。

于是他捧起她的臉龐,攜着不忍問她道:“你可恨我?”

“不恨……”恍惚間她已變作年少時小宮女的模樣,朱唇微彎,浮起天真而又蠱惑的淺笑。

懸在半空的心因為她的這一抹笑終于得以回歸原位。

他傾身向前,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下一刻,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自胸口傳來,他感覺不到疼,只是心好似被什麽掏空。

明媚的少女忽然笑得妖異,攤開沾滿血的雙手對他道:“你死了,就不恨了。”

他便在此刻被驚醒,可滿腦子擔心的卻都是她的安危。

那個夢讓他想起昨夜她睡着時落下的淚,誠然他又怎會不知這段時間的經歷對她意味着什麽。

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聽那些仆從解釋,唯有親眼見到她平安無事才能放心。

他很少這樣急躁,上一次還是在她和司徒翎成親的那日。

掀開層層的連忙,他終于來到了內殿。

屋子裏透着暖意,還有一股怡人的幽香。

身着羅裙的女子正坐在繡床邊,低着眉認真的飛針走線。

一左一右的兩個丫頭湊到近前,一邊打下手,一邊不時給她出着主意。

夕陽的輝光照在她的面容上,将瑩白如雪的肌膚鍍上淺淺的緋色。

這畫面如此安詳寧靜,才令他徹底從噩夢中清醒過來。

提起的心驀地一沉,仿佛歸于原位。

他只是靜靜的立在那裏,仿佛怕打擾了她。

在窗前研究女紅的三人卻還是覺察到,紛紛回過頭來。

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內的清雅男子,長樂不禁微怔,繼而放下手裏的針線,起身向他緩緩行去。

至他面前方止蓮步,她仰頭凝視他的雙眸。

“不是說了入夜才回,怎的提起回來了?可又是一回府就來看我了?連袍子都沒來及換,冠帽也沒摘。怎麽這大秋日裏,額上還出了汗?”她輕聲絮叨着,語調中帶着微詫、怨怼,還有關切,同時柔荑攥着羅袖,一點點擦去他額畔的薄汗。

皓腕卻驀地一下被他握緊了掌心。

他凝視她的雙眸仿佛暗藏漩渦,絞着她不斷下墜。

“我擔心你。”他柔聲低語,仿佛失神一般的說着話。

長樂微滞,下一刻微彎朱唇,臉上浮現出自嘲的笑。

“子皙方才以為會看到什麽?”她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顧淵倒是真被她問着了,薄唇微啓卻不知從何作答。

長樂便替他說道:“以為我會懸梁自盡?還是悲痛欲絕、茶飯不思?”

說話的同時,她的唇邊浮起笑意,滿滿的盡是嘲諷。

她忽然發生這樣大的态度轉變,倒是讓顧淵深覺意外,一時怔然的立在那裏。

這短暫的時間,她已經于袖下輕握他的手,将他引入隔壁的房間。

一踏入房內就嗅到了飯菜的香氣。

長樂拉了他到擺着飯菜的桌機前坐下,側頭對他道:“你回得巧,正好趕上晚膳。”

說着,她已然為他布菜,張羅開來。

今日的長樂與昨日簡直判若兩人,顧淵看着她好不殷勤的為他夾菜,一雙宛若幽潭的眸子卻沉了沉。

“快吃呀,不然一會兒就涼了。”長樂邊忙着邊催促他。

顧淵提起筷箸,低頭看着面前碗裏已經堆成一座小山的菜食,頓了許久,終究還是将筷箸擱下。

他掀起眼簾,在觸上她疑惑的目光之後卻又重新垂下眼簾。

“可知我這些日子為何忙得早出晚歸?”顧淵柔聲問道。

長樂略搖了搖頭,似乎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顧淵默然輕嘆了一聲,繼而道:“因為朝中的問題實在太多。”

“西邊幹旱、北邊饑荒,百姓民不聊生,到處都是餓死的災民,可那些朝廷重臣卻都瞞而不報,只想着如何在奏折上歌功頌德,說先皇喜歡聽的話,就可以換得榮華富貴。”說話的時候,那清俊的眉緊緊絞在一起,竟像是出世的谪仙忽然憐憫起蒼生來。

誠然,在長樂看來這也是一件諷刺的事情。

一個靠着谄媚走到今天,有着全大晉媚上禍主第一人之稱的顧淵,竟然義正言辭的數落着那些佞臣是多麽的欺上瞞下。

她實在有些忍不住,不禁洩出一聲輕笑。

那說話的人卻在頓了片刻之後對她道:“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可是無論樂兒是否相信,我不僅僅是為了私仇,也是為了順應天時,希望大晉朝莫要再出現如家父那般蒙冤而逝之人。”

長樂也擱下筷箸,看向他道:“就算不是瑞王,也會是司徒顯。這麽說我倒要謝你,至少大晉朝如今還姓李。”

她的唇畔雖然仍帶着淺笑,可語調之中卻透着幽怨。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恢複如常,重新提起筷箸給他夾菜。

許久的靜默之後,顧淵忽然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一切已成事實,再難扭轉,無論你做什麽,我都只希望你莫要冒險,讓自己深陷危機。”

聽到他的話,原本正夾菜的長樂不由的将筷箸頓在了半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故作鎮定的說着,可刻意回避的眼神和忽然有些蒼白的面色卻還是出賣了她。

“用膳吧。”顧淵倒也不戳穿,只是換了溫柔的語調對她說道。

說罷,他撚起筷箸,卻并非将那些菜食往嘴裏送,而是熟稔的從桌上的碗碟中挑出長樂最喜歡的那些菜,遞到了她的碗裏。

同樣的事情,他做起來卻顯得娴熟得多。

長樂終究還是敗下陣來,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照顧。

兩人不時說着話,只是再未涉及敏感的話題。

若是絕口不提,倒是真讓人生出錯覺,以為一切還如過往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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