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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寄宿了數十億年,從生命的開始到文明的結束,漫長的歲月本該削去他的情感和心緒,讓他變成遲鈍獲無情的觀察者、隐匿中的無名之物。而他獲得了情感,他的降臨是偶然,他的情感一樣偶然。
就像人喜愛伴侶動物那樣,時空神喜歡惡魔。無需勞作的時候,神靈向惡魔講述他的過往,星球之上漂浮的氣體、第一滴水、海洋、大陸塊、高山、盆地、植物、魚,諸多生物緩慢而奇妙的變化,人類的誕生,然後是其他神靈和惡魔,以及他所期許的未來,群星的歸宿。漫長的時空在他的話語中一閃而過。
“你讓我想起一位朋友,”一次談話的間隙,惡魔說。
“朋友?”
“卡帕刻娜爾,我的一位……顧問,她喜歡古董和前塵往事,那些關乎群星起源的過往……咳,真希望她能見到你,如果她沒有過早地死于操勞的話,唉,”奧林剖開新鮮的祭品,指了指祭臺旁邊的酒杯,酒液因祭品的掙紮而晃動,“總是沒有合适的相遇,請吧。”
神靈拿起酒杯,惡魔切割祭品,以潔淨的器皿獻給神靈。儀式合乎禮法,星球的隐秘歷史卻微妙地變成了茶話會。
“神靈有朋友麽?”惡魔問。
“有,很少。惡魔很少,神靈比惡魔更少。”
“怎樣的朋友?”
“你絕對不會想知道,”神靈吃下祭品,“不如說說你的那位顧問是怎樣的?”
奧林笑了笑,毫不掩藏笑容中的猜疑。
“卡帕刻娜爾很普通,從來沒有造就什麽成果,一直沉迷、全身心投入她的事業。我不敢也不能把她放到關鍵的職位上,不過,作為朋友,我喜歡她,專注的朋友會讓我感到鼓舞,想到她是為了我而如此專注,那情誼就更加深厚了。”
“人類的女士可沒什麽事業,你的朋友樂業,是因為惡魔天生喜愛勞作嗎?”
“沒有誰樂于勞作,但是能怎麽辦呢,”奧林笑了笑,享用他的那一份祭品,“我們為數過少,又責任重大。”
“責任的約束力可沒有這麽大,它只是文明中短暫的掠影。”
“嗯,是吧。你為何說得這麽沮喪?”
“我見過很多文明,文明本身甚至都是掠影,何況它的産物。”
“你會不會難過?你的勞作漫長、又沒有誰理解它的意義。”
“在你看來是這樣麽?”神靈挑了挑眉毛。
“可能吧……盡管疲累,君主會賞識我的工作。你呢?有更高的神靈欣賞你麽?”
“恐怕要比我的同類更少了,”神靈笑着說。
“也好吧,起碼這項勞作上,你是唯一的權威,沒有誰指責你的成果,”惡魔拿起酒杯,“我受夠了被指指點點,‘放大防禦塔的同時要縮小被攻擊範圍’、‘讓黑色禮服變得五彩斑斓’。”
“這似乎并不困難,縮小塔樓的出射口、在禮服上加綴金銀絲線。”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惡魔飲下酒液,“那是實現別人的願望。我一生都在實現別人的願望,維持國家、維持國家、維持國家。”
“你呢,你有什麽願望?”
“休息,我累了,”惡魔放下杯子,“但這幾乎不可能。獨處的時候,生活不允許;回家鄉的話,君主不允許。”
“如果你追求的‘休息’是死亡的話。”
“不勞作就是死了,這個世界變化太快,我們要趕在人類和神靈之前發現工藝和法術的技巧,否則——”
惡魔的表情變得沉重起來。
“和生存比起來,死亡總是更容易,”神靈拿過惡魔手中的杯子,為自己斟酒。
“所以我不明白,你把我留在此處是為了什麽。”
“我渴求生命有如你渴求死亡。活着有活着的好處,”神靈說,“死了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
像所有看似可能變得偉大的情誼那樣,話題最終還是堕落為生靈的虛無。神靈也不再像神靈,奧林甚至感覺他更像自己的同類:強大到可以統禦星球上的其他生靈,又擔心變化帶來的隐憂。
☆、第 18 章
一天,教堂的鐘聲響起,惡魔應聲前往,見祭臺中間綁了個青年男子。惡魔大為驚訝,便和男子攀談起來。
“你為何被審判?”惡魔問。
“我不喜歡女人,不生孩子,”男子唾了一口。
惡魔撓撓細長的尖角,祭品解釋說,他僅在夜深人靜時前往那些年輕夫婦的窗下,只要聽到他們歡愛,就作海鷗叫,“生了也養不活,要孩子喂惡魔嗎?”這是祭品慣常的恐吓話語。村子裏已有幾個男子在最開心的時候被吓到,無法生育了。
“圖什麽?”惡魔又問。
“老兄,你來了之後,我們都要死,是吧?”祭品問道。
“生靈都要死, ”惡魔随手搓了個火球,燒掉了祭品半邊頭發,“你怕死過了頭,就變成瘋癫。”
“生孩子沒用,”祭品辯解,“遲早喂你。”
“倒是你先來了,”惡魔說,“為什麽要幹擾生育?我的君主統率一方,有諸多嫔妃,子嗣繁多。我雖婚配,卻無一男半女。我的朋友之中有男子不愛女士的,有女士完全不想看到男子的,在族群中也從不因此責怪。活着本來就很困難了,何必相互幹擾?”
“他們都去和娘們兒幹,哪還有人和我玩?”祭品憤憤地罵道。
惡魔突然笑了笑,即便隔着種族的差別,祭品也從這笑容中領會到了些許感同身受。
這時,一只白色的野兔跳進教堂。惡魔解開祭品的束縛,放他和兔子戲耍。這個祭品為漁村換來了幾條鯊魚。鯊魚變少,可給人食用的魚就增多;幹擾生育的男子變少,生育就增多。
吃淨祭品、清理垃圾後,奧林回到狹窄的卧室,蜷起身體寫下簡單的記錄:
“有理智的惡魔,其生育通常貧瘠,因為生命苦多于樂。先王菲麗艾娅僅在長子艾德埃塔離家出走之後,才考慮孕育新的子嗣;我至今沒有孩子,即使在攝政期間也沒動過生育的念頭;我曾經的摯友和下屬有上百之數,其中只有三位育有子女。
“艾德埃塔是個例外。截止兩年前,艾德埃塔先後有十五位人類王後、三十位惡魔王妃,沒有人類王妃;十五位純血統的惡魔子女、十一位人類與惡魔混血的子女,這些是身份得到承認的王子和公主,他的私生子女尚無記錄。
“生育是件困難的事。即便艾德埃塔的王妃,也在生育時遭遇過危險。有來自身體健康的威脅,有來自宮廷的威脅。前者的情況比後者多得多,我的族群還沒有從生靈最原始的野蠻中解脫。
停筆之時,又是滿月的深夜,漁民早已收網回家,潮水不斷上漲。奧林回到教堂正廳,繞過其他神靈的偶像,停在屬于他的神靈的雕像前。敞開的廳堂中,老妪在和兔子玩耍,見他進門,便哭了起來。
兔子動動三瓣嘴,鑽進老妪裙底,她倒是不哭了,尖叫着把兔子抓出來扔到地上。奧林坐到祭壇對面,注視着波動的海面。
“凡人,今晚我不餓,”奧林指了指岸邊的漁船,“你走吧。”
“蠢貨,吃她,再說她跑了,”兔子說。
老妪咒罵着。兔子咬她,咬完就跑。
“如果神靈不在這裏,”奧林看着兔子跳上自己的腳背,“我連你也吃。”
“你就是為了吃?”兔子怒罵。
“惡魔老爺淨瞎講,”老妪聽不到兔子的話,顫顫巍巍開腔,“村前面是海,後面是山,幾十年沒人出得去。”
“沒有王城的官員或教宗來?”奧林問。
老妪搖搖頭。
“征稅?布教?商旅?”
“偶爾有,一般是男人出去采買。”
“唉,享用你的肉身,就必須踐行契約,‘一個女人換一條大魚’,我不喜歡水,”奧林低聲說,“顯然,把你退回去還不如……”
“讓她吊死在門口,”兔子插嘴。
奧林彈了個火星,兔子的尾巴着了起來,驚得這毛絨絨的玩意一路跑出教堂。
老妪笑了起來,說:“惡魔老爺這麽講究,真是奇怪。”
“出去,”奧林命令道。
老妪說了些下流話,一瘸一拐地出門去了,輔佐艾德埃塔的首相從不這麽說話。漁村之中都是他的異族,海水也令人厭惡。奧林裹緊長袍坐在諸多雕像下,等待神靈到來。
天空降下水滴,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四次雨水了,想到下水道能得到清潔,奧林對潮濕也變得可以忍耐了。他浮游起來,去關教堂的門,神靈恰好出現在門口。
“特意在此等我嗎?”神靈問。
“算是吧,”奧林迎接神靈進門。
神靈進門,在衣襟上擦了擦雙手,帶着雨水的濕氣抱了抱奧林,這擁抱雖然不代表友好之外的含義,倒也能撫慰他煩躁的身心。
☆、第 19 章
“你很容易累,”神靈踮起腳,伸手觸摸奧林的臉頰,因為惡魔的皮膚呈現出不健康的白色,故而黑眼圈更加明顯。
“在這陌生的地方未曾安睡過,”奧林躲開神靈的觸摸,遞上手稿,“這些晝夜沒想起什麽。”
神靈翻閱手稿,對生育進行詢問,得出了前所未有的結論,索性親自寫下文稿。神靈并非惡魔的史官,故而采取了感性的記載方式,這使得手稿的內容更為模糊。
“惡魔是器械、生物和神靈的混合生命。魔力是器械性的象征,□□是魔力的載體、生物性的象征,而理智是神性的象征。
“惡魔的器質性決定了它們工具般的命運,無論修建建築、打造武器、施法,惡魔的技藝都優于人類,但惡魔本身難于創造新的技術。在具有相同理智的生靈中,技術容易在神性更強的物種之中誕生,比如人類。
“技術是能改變生活的發明,這一點在戰争中有所體現,盡管還沒有達到颠覆戰局的境地。
“艾德埃塔還是王子的時候就察覺到了。故而他選擇離開惡魔的國度,前往人類世界探尋生靈與技藝的奧秘。在當時,王子并無确鑿的理由說服先王,只憑着強烈的預感意志離開家鄉。
“先王派遣了諸多使者游說,未獲得任何成效。她對艾德埃塔徹底失望,決定生育新的子嗣。此時距離她上次生育已經過去兩百年。
“在當時,孩子父親的最佳人選自然還是艾德埃塔的父親戈爾。戈爾尚在壯年,是先王的首相,力量和法術在諸魔中首屈一指,因為戰争的緣故,對王位倒是毫無興趣。
“先王需要的王子或公主不僅要強大,立場必須穩定在惡魔一方。□□和靈魂必須具備更穩固的惡魔特征。
“然而先王執政的時代,諸魔并不理解神性。
“先王選擇借助‘末日之火’的力量,在火源旁設置儀式,儀式持續了一千七百個晝夜,直到新的王子誕生。
“王子誕生時,亦有神靈降臨。
“先王對大陸宣布,王子的力量在諸魔中無可指摘。
“話雖如此,先王沒能活到見證王子力量的時候就去世了。首相派遣騎士召喚新王登基。因為新王獲得了他想要的結果,惡魔的國度得以在平穩中改朝換代。
“艾德埃塔登基之後,勒令王城終止以改變生育為目的的儀式、開放對異族的通婚。除去安胎助産的儀式,其他的儀式在百年間失傳。
“變革并沒有那麽迅速,艾德埃塔遭到了各方面的質疑,但質疑都被逐一化解了,有靠理智解決的,但更多靠暴力。
“諸魔中的貴族懇求首相擁立新王,首相對真相非常清楚,火源和儀式只改變了親王與生俱來的元素,對增強力量并無幫助。
“首相本想帶年幼的親王離開朝堂,隐居到邊境的無主之地,遭到了君王的勸阻。因為君王料想到變革會為惡魔的國度帶來更大的疆土,他需要下一級的管理者。
“首相答應了,将親王培養成出類拔萃的術士和工匠,但也僅限于此,親王生性孤僻,不适合統治。
“因為變革緩慢,單純魔力的強大依然有用武之地。這為親王召來了不盡如意的命運。
“親王得知這些早于他生命的安排,非常憤怒。盡管那時還年輕,他還是隐約感到和力量和經驗的差距,所以在産生周密的計劃和可靠的保障之前,并沒有輕舉妄動。
“後來他以慘痛的經歷體會到這差距,就産生了諸多虛無的念頭。
晨光漸漸透進窗戶,奧林打了個呵欠,說:“我不擅長記錄……”
“你記得比多數人類清楚,”神靈收起手稿,“盡量記載就好。”
“我老了,習慣新的事情很難……”
“就當是為了你的族群吧,”神靈說着,摟住惡魔的脖頸,貼上他的身體,“你的族群為數過少,怕是發展不出獨立的文字,需要有其他文明的參照。”
“嗯……我的君主曾命令首相做這件事,”見到神靈對文明的預測甚為準确,奧林也不由放松了精神,“對我來說,這需要時間,沒什麽效率……讓我為你做點別的事情吧。”
“說到其他的事情,我想要一座殿堂。”
“你是神靈,這應該是彈指間的小事吧。”
“我的力量基于現實,如果你不到此,此地絕無修建殿堂的可能。”
奧林不理解神靈力量的巧妙。與其說是不能,倒不如說是長期為疲倦所打擾、暫時放棄了複雜的思考。
“為什麽要新的殿堂?”
“此處另有其他供奉,對我來說太擁擠了,新的殿堂離此遠些,有此處一半大小就足夠了。你也給自己建造房間。”
“神靈的新居……這邊山中的石料不好,又沒有外部的魔力能源。我要拆這裏的石料了。”
“不要拆這裏的石料,我會給你魔力。你身體所能承受的限度。”
神靈看着惡魔露出驚訝的表情,扣住他的下巴、按住左眼眼眶,向眼中注入神靈的力量。時空的力量源自宇宙的永恒,要使這力量斷絕,只有倒轉宇宙回歸混沌。
奧林趕在身體還反應得過來的時候轉開臉,劃了劃祭臺,進行簡短的計算。
“下個滿月,你會得到期許的殿堂,”他說,“但是為什麽現在要?我有許猜測。”
“有什麽猜測?”
“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死人和暴雨,制造事端者最低限度有和我相近的力量吧。”
“嗯。”
“這裏的人類給我都不夠,何況再多一個掠食者。我要離開,還不能在這餓死,”奧林說,“你也離開吧。”
漁村人口稀疏,住戶不足五百,人丁不旺,百年之後怕是要化為廢墟,并非惡魔的宜居之處。
“去哪?”神靈又問。
“有充足食物的地方,”奧林含糊地說。
“回到兄弟身邊?”
奧林望向月亮,低聲回答:“會回去的,但不會常住。回去就要為他勞作……”
神靈問:“你不能選擇較為輕松的勞作嗎?”
“為什麽這麽說?要麽勞作,要麽征戰,還有別的選擇?”奧林疑惑地問。
“除去建築和戰事的準備,你能否選擇其他的勞作?如果你們全盤學習人類的文明,應該了解。”
“你就算不是神靈,也會是君主看得上的學者,”奧林揉揉左眼,“人類的生活方式,并不完全适合在族群中推行。那比勞作更需要理智,族群中具有理智的不多。”
“惡魔雖然進入了群居,其社會還沒發展出足夠詳細的‘分工’,就造成了此番光景。這樣的文明注定短暫,卻值得以現實的時間記載。”
奧林并不願意去思考神靈的話語,一如他不去思考首相的。
“要是飲食充足、休憩自由、又能安眠的話,你願意與我随行嗎?”神靈又問。
“這需要君主的同意,”奧林露出複雜的表情。
“我不會使你為難,”神靈撫摸奧林的脖子,撫平因狩獵翹起的鱗片,“但你是否想過,這樣的選擇會讓你過于麻木了?”
“我要是有得選,就不會這麽回答你了,”奧林幹癟地笑了笑,“侍奉你和侍奉他沒有區別。”
“與我随行的話,恐怕是更艱難的苦差。我會給你無限的生命,你厭惡了生命,卻不清楚活着意味什麽。”
“向我明示你的珍藏吧,既然你記載了諸多文明,其中可曾有過先例,能為我的族群指明存續的方向?如果解決這個問題,君主或許會網開一面,放我自由。到時我就能為你服務了。”
“其中固有先例,但結果絕不能使你滿足,”神靈提醒,“即使如此,也不能反悔。”
“嗯,好啊。”
盡管不知道惡魔為何選擇步入痛苦的命運,神靈還是履行了承諾。他揮手召來法杖遞給惡魔,在惡魔胸前的橄榄石上點了點,把他送入時空的夾縫,在那裏保存着物質的珍藏。憑生靈的理智,其所見是難以描述的。
惡魔很快就回來了。
“我放棄了,”奧林笑着說,“這……不是我能理解的。”
“沒關系,會有那麽一天,你能在我的位置上俯瞰這個時空的文明,”神靈說。
“來說正事,你想把教堂建在哪裏?”
“你覺得呢?”
“山間有個類似盆地的地方,時常處于雲霧之中,如果你不想被打擾,那裏會比較好。”
“那裏可不是什麽盆地,而是群星的殿堂。”
“怎麽說?”
“很多神靈是由群星降臨此處的,那裏正是星星落地之處。”
“這樣啊。”
“我對那個地方另有安排,請你先把教堂修築在村鎮之中。我希望和人類在一起。”
搬走的那天,奧林留了些人牲在舊教堂,請不知名的神靈或魔物結束暗中的恩怨,并沒有得到回應。沒有回應是生活的常态。
☆、第 20 章
奧林用了兩個晝夜勘探選址、和漁人協商,漁人知道是為神靈修築居所,甚至有想拆除房屋讓出土地的。奧林重新規劃了漁村中的地塊,留出教堂的面積,承諾為幾戶動遷的漁人修築新的房屋。
由于神靈的保障,加上他在短暫交易中建立的信用,漁人答應了,甚至還送了些人牲給他。奧林拒絕了,神靈給他足夠的魔力進行工程,不需要額外的補充。這拒絕讓人更親近他了。漁人甚至暫停勞作,派來工人,他苦惱得很,因為漁人難以組織,會打亂他的工程計劃。
考慮到新教堂的位置,奧林向神靈申請調整工期,因為人類在夜間要休息。神靈允許了,但他卻介懷起來,仿佛人類的作息變成了工程中必須克服的困難。
新舊教堂之間有一段路程,神靈每天都送奧林往返。工程進行到一半時,奧林就住到新教堂的工地去了,反正在哪兒都難以入睡。建築日複一日地進行,奧林也為這次工程臨時調整了作息。傍晚時,漁人可以看到惡魔在高高的腳手架上勞作,美麗的長尾上折射出層疊的溫暖光線,與夕陽相得益彰。惡魔休息時,會坐在腳手架捏制雕像,不久腳手架就擺滿了一排巴掌大的胸像,半數是時空神的面容,半數是惡魔君主的樣貌。此外還有兩個女士的全身像,一個身着戎裝,身材高挑、相貌與君主相似;另一個嬌小可人,長裙及地、似乎随時都能像瀑布似的搖曳起來。
臨近完工的一個淩晨,奧林在潮濕的氣息中睜開眼睛。發現身處舊教堂的房間,身上蓋着神靈的法袍,神靈本尊坐在他身邊,望着陰暗的天色,□□的身體沾染了水汽,有如雕像般散發出柔和的微光。
“我在工地睡下的,”奧林爬了起來,“怎麽到這裏來了。”
“要下雨了,我帶你來的,”神靈回答。
“下雨不影響施工。”
“此處不是你的家鄉,我也不是你的君主,”神靈攬住惡魔的尾巴,指向陽臺,“你做的雕像也拿回來了。”
“感謝你的體貼,”奧林勉強躺了回去,“……在我的家鄉,這根本不可能……”
雨水飄落,神靈順着雨聲的節奏輕撫惡魔的長尾,從柔軟的皮膚到堅硬的鱗片。念及工期上的寬宥,奧林沒有拒絕。
“距離下個滿月還有三天了,要是按期完工,我可能沒時間為你完成本月的記載了。”
“你有別的準備吧。”
“有,我有些零碎的……記憶和映像……”
奧林在肩上的殘缺鱗片中摸索着,選定了一枚只剩根部的鱗片。他拔下鱗片,隔空畫出法陣,鱗片上燃起火光,在牆上投出影像。影像中,一名惡魔少女在詠唱法術,從開頭的只言片語可以得知,那是被君主明令禁止的呼神法術。由于鱗片的殘缺,影像播放了一點就打斷了。但法陣還在持續,奧林補足少女的詠唱,地面上時不時閃爍怪異的輝光。神靈沉默着等待解釋,而影像播了數遍,仍然沒有停的意思,解釋似的補充變為反複的召喚,惡魔陷入幻想和回憶的癫狂,不由自主地張開雙翼,浮于空中,輕柔地搖擺起來。
“這可不是呼喚我的法術,”神靈握住奧林的手,免得他飛到天花板上去,“而且我就在這裏。”
“法術沒什麽意思,”奧林搖搖頭,像是從夢魇中清醒過來似的,盡管惡魔從不做夢。
“這個姑娘是什麽人物?”
“是我的一個侄女,叫尤瑞爾。”
“你離鄉之前,她可安好?”
“已經過世了。”
輕微的魔力波動傳到神靈手上,奧林眨了眨眼,轉過臉去。
“我偶爾會把事件的記錄放在身上,但我記不太清是哪些鱗片,加上殘損衆多,難以理清……其中有生活瑣事也有重大政務,你想看的時候就去看吧,也許對你的記載有所幫助。”
“此時突然允許我窺探你的秘密了?”神靈問。
“我沒什麽可掩藏的,政事的後果恐怕已經在家鄉傳開了。如果你在意的話……”
“我又不是要你來統治,”神靈拍了拍惡魔的背,“安心吧,此處沒人會因為東南大陸的舊事責怪你。”
“除了我自己,”奧林低聲回答。
“你要盡快決定,”神靈說,“如何了斷舊事。”
《惡魔文書》中寫着這樣的話語:
“時空神在人間行走時,看到了各文明必将毀滅的結局,決定為末日後的新生留下根基。這是神靈與生俱來的興趣,人類或惡魔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獲得相同的成就。
“神靈将文字的記載刻在石刻上,深藏于群星的殿堂。人類愚鈍、神靈之間又關系淡薄,并無幫手協助他。
“滞留在漁村的惡魔迷茫困頓,神靈請惡魔幫他制作記載的石刻。
“惡魔大為驚訝,說:‘我和你所屬不同的種族,是邪惡和野蠻的。 ’
“按照神的準則,惡魔确實是邪惡和野蠻的。而時空神深知,倘若理性以此實行判斷,每個神靈都會把和自己種族不同的生物稱為邪惡和野蠻,那麽人和惡魔別無二致,神靈也并無必要響應祈禱、探尋其他生靈的本質。
“時空神與這位惡魔訂立契約。惡魔侍奉神靈,神靈響應惡魔的呼喚。惡魔專心于此,又為神靈單獨造了一座教堂,使他免于擠在供奉紛亂諸神的小教堂之中。
新教堂位于村落正中,沒有任何能源支撐,僅容許時空之神的香火進入,這是惡魔和漁村的居民商量好的。神靈因此更為鐘愛他的惡魔,有求必應,親密無間,對通往降格之路的危險渾然不覺。
時值深秋的月夜,神靈按約前往教堂的卧室,惡魔披着法衣在那裏等他。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這幾個晝夜沉迷修築教堂,沒做什麽記載,”惡魔說。
“我是來探望你的。”
神靈伸出手臂,摟住奧林的脖子,奧林皺起眉頭,伏低身體讓他撫摸。神靈拍拍他的腰,他就翻轉尾巴、露出柔軟的一面,讓神靈坐于其上。
“沒有別的要求?”
“你的建築令我感激不盡,就不再奢求了,”神靈愉快地說。
“你不常在這裏,它看起來更像我的居所。”
“先讓我高興一會吧……我還從沒有過自己的廳堂。”
神靈說着,親吻惡魔的眼睛,魔力像微風一般流入。奧林不理解神靈對殿堂的感情,卻也在這個吻裏嘗出了力量之外的味道——喜悅。不知是神靈投影為人、降低了時間的維度,還是這喜悅只是純粹的人類情感。
神靈見惡魔迷惘,便撫愛他,惡魔接受了。他為精神和理性所苦,肉身的快樂更能撫慰他。神靈拽過惡魔燥熱的皮翼,蓋住自己的脊背。
“你冷嗎?”神靈問。
惡魔愣住了,因為他生于火源。
“為什麽問這個?”
“少有生物能達到你的體溫,想來接觸到的大多東西,都會讓你感到冷。什麽能讓你感到溫暖?”神靈的手臂繞上惡魔的肩頭。
“火山。時節恰當,會有岩漿。”
“可曾有溫暖你的肉體?”神靈問。
“你有力量,沒有固定的肉體,”惡魔迷惑了,“為什麽在意‘感覺’?”
“和你建立聯系,肉體是必要的,‘理性’和‘感受’也是,”神靈說,“試想一下,你吃我的時候,我是什麽感受?”
“痛?”惡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牙齒。
“是‘存在’,因為你可以活下去。”
燭光浮動,神靈的形體展露出不尋常的變化。惡魔第一次被能溫暖他的肉體擁抱,呼吸變得急促。他禮貌地推開神靈,平複呼吸和理智。
“你司掌時空,讓我看看未來吧……”
“我就在此,你可以期許、也可以改變任何時空,”神靈允諾。
“如此不會違背你的職責?”
“我可見所有時空,甚至可答萬物之疑。而你可知道如何提問?”
“确實不知,換個願望好嗎?”
惡魔小心翼翼地問,見神靈并無拒絕之意,就提出了他的請求:
“可否安排一位女士與我,我從未離開族群,實在不習慣獨自入睡。”
神靈莞爾一笑,說:“這鄉野的人類之中,絕無你期許的女士。我給你個別的生靈吧,雖無女士那般風情婉約,倒也可以伴你入眠。”
☆、第 21 章
神靈隐去後,教堂的鐘聲響了,奧林前往響應呼喚。只見空曠的廳堂之中,一只白色的兔子馱着卷海帶左顧右盼。這兔子雙耳下垂,和教堂裏常出現的野兔并不相同。
“請為我烤熟午飯,”兔子見惡魔現身,跳了過來,“用我的情誼作為報償。”
“……這是海帶,适合生吃,”惡魔解釋,“不用交換你的情誼。”
“想吃熟食,烤了就是熟食,”兔子堅持。
惡魔蹲下身,攤開海帶,以法術生出的火焰燒灼。兔子得了熟食,在教堂裏吃完,一頭栽在地板上,過了好一會才爬起來。
“我叫吉米,”兔子說,“你有我的情誼了。”
“連人都不如的東西,你也配使喚我,”奧林抱怨着,邁向通往側面工坊的走廊。作為神靈的陪伴,他被允許修建自己的房間。
“你換來了它的情誼,”神靈的聲音在殿堂深處回響。
兔子跟進了工坊,好奇地左顧右盼。奧林用廢棄的礦物把兔子圈在角落,繼續手上的活計。不寫手稿的時候,他會前往山中,尋找離開的路線,為了打發寂寞,也尋找能制成法術工具的材料。沒有交易的時候,他就駐留工坊,将貧瘠山脈中的稀少資源制成簡易的工具。
“這些能幹什麽用?”兔子扒在石砌的圍欄邊問。
“對你來說,沒什麽用,”奧林回答。
“我想要随身的火源,”兔子說,“你有嗎?這樣不用每頓飯都來找你了。”
“火焰難以掌控,我沒有适宜你使用的工具。”
“麻煩!讓我出來!”
奧林揮了揮手,以法力驅散堆積的礦物。兔子伸個懶腰,先是跳到他腳面上,再跳到工作臺上,最後鑽進他手裏。毛絨絨的觸感讓奧林暫停了工作,他翻轉雙手,将兔子拿起來。
“你被詛咒了?”奧林問,“什麽詛咒能讓人類變成兔子?”
兔子蹬了蹬腿。惡魔一手托起兔子,一手展開魔力檢測,兔子張開綁海帶的繩子,把魔力阻擋在外。
“什麽事都要有個理由嗎!”兔子問。
惡魔放下兔子吉米,拿過繩子。繩子是白色的,從韌性和彈性來看,大概由頭發編織而成。惡魔似乎明白了什麽,便由着兔子在他的工坊裏來回。太陽升起時,奧林把兔子抱進懷中、帶到卧榻上。
“休息了,安靜點吧,”奧林說。
“摟着我幹嗎?”兔子罵道。
“你是神賜的陪伴。”
“那就要摟着嗎?”
“正是為此,才從神靈那裏把你求來的,”奧林阖上眼睛。
“蠢貨。”
兔子罵道,卻沒有跑開。有了兔子的陪伴,蘇醒的時刻就變得不那麽難熬了,軟綿綿的撫慰讓奧林變得更能忍受了,無論是衰老帶來的肢體麻木還是獨居的孤寂。陽臺上的胸像之中,更多了兔子的樣貌。
☆、第 22 章
艾德埃塔推開房門。
與玫瑰堡的其他空房不同,這空曠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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