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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掃得幹幹淨淨,石板地的縫隙被填得平整光潔。房間正中放了個一人大小的箱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艾德埃塔步入房間,首相娅萊希雅緊随其後。艾德埃塔停在房間正中,打開箱子,箱子四邊排列着魔偶的零件,擺放的方式仿佛兩只面對面的火烈鳥一般。零件正中簇擁着一條劍狀物品,以黑色襯布包裹,外面封以象征玫瑰堡的環形封扣,環上裝飾有火焰,與常見的環略有不同。

艾德埃塔解下封扣,逐層打開襯布,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條布滿鱗片的長尾,鱗片根部是鮮紅色,越往外顏色越深,因放置過久呈現出脆弱的觀感。長尾下面是一把形狀規整的法杖,以黯淡的金屬制成,頭部有數個凹槽。

“共計三百四十片,施術湊到這個大小,魔力濃度就足夠了,純黑色和純棕色的不要用,”艾德埃塔敲敲一片鱗,“這是奧林的房間,最好的施術場所。如有響應,馬上禀報。”

“是,”娅萊希雅答道。

“用助手的話,提防他們。這是從奧林幼時留下的,對普通族類還是頗有誘惑。”

娅萊希雅垂下眼簾,不去看那條尾巴。

“說是幼時,那會也不小了,”艾德埃塔抖開襯布鋪入箱中,“霍爾倫帶回來的手稿上記有此事。”

“那手稿能當真麽?”

“維玻的生死應該是場面混亂、記錯了,關于前朝的描述基本準确。”

“王族并沒有獨立的史書,”娅萊希雅問出了她早有的問題,“我想以這手稿為依據,為王族單獨修史。”

“可以,我有私人的記載,你用這法器。把此事當成歷史來看,有污視聽。”

考慮到首相的力氣,艾德埃塔拿出法杖,親手将之固定在房間的地板上,吹了幾片羽毛到法杖的凹槽中。法杖閃出與其相得益彰的黯淡光線,投射出模糊的映像。

“這樣就動用親王的東西……讓我惶恐,篡奪的留言必将蠢蠢欲動。”

“這是我的授意,你不用在意流言。我從來沒考慮過讓他當首相。”

“我追求的是真實,”娅萊希雅回答,“如果為了真實必須要在這位置上的話,那就必定要承擔這個國家的過往。”

艾德埃塔在房間的門口停住,看着首相擺出陣法、用短劍把鱗片割下。

“流言真是愚蠢,而散播流言者想必有足夠的權威,”他笑着說,“這個國家還未脫離生靈本能帶來的蠻荒,為了生存而進行厮殺的野蠻。刀槍也好,政治也好,何等低級……”

即使是首相也未能理解這番話的含義,儀式開始後,艾德埃塔離開了。

這時,親王房間的陽臺上落下幾只傳信烏鴉,娅萊希雅取下烏鴉身上的信件,回應事務性的內容。做完這些她才回頭觀察儀式的貢品鱗片,鱗片消耗得很慢,也暫無主人的回應。

娅萊希雅鋪好紙筆,轉向法杖形成的投影映像,看到一半她不由莞爾一笑。

“艾德沒騙我,這事情……真的髒眼睛。”

迪蘭正午的太陽罕見地被雲群遮蔽,艾德埃塔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示意翼騎兵止步,諸騎兵散開,懸停于群雲之中。艾德埃塔屏蔽氣息,獨自從雲中降下,巨龍達茹的身影在視野中逐漸清晰。

“您來了啊,”巨龍見他降下,就垂下頭顱。

艾德埃塔望向簡單的行李,問:“奧林和菈蔻哪去了?”

巨龍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樹林。

“換了陸路?”艾德埃塔又問。

“辦事,”巨龍回答。

迷惑和憤怒從艾德埃塔眉間掠過,他囑咐巨龍:“別說出去。”“當然,”巨龍阖上眼睛。

艾德埃塔打了個隐身法術,向樹林的方向去了。

在邊境偷走巨龍達茹、回鄉下劫走菈蔻、再越過峽灣,騎兵過不了海,而翼騎兵十天之內追不上龍。盡管不清楚終點,但奧林的私奔計劃可謂完美,此刻卻失智般地停了下來。艾德埃塔不由心生懷疑。

引人犯罪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不堪入目的私密風景也一覽無餘。艾德埃塔停下腳步,投出審視的目光。平心而論,菈蔻的硬性條件在宮廷裏只能做個侍女,現在她的床技也被打了負分——這可不是侍奉親王應有的技巧。奧林還沒到學習此事的年齡,只是憑着青春享受□□的快樂。

三年前第一次撞見奧林和菈蔻約會的時候,艾德埃塔就警覺起來,因為菈蔻眉眼之間神似他們的母親。警惕之下,艾德埃塔把她的家系查了個清楚。菈蔻祖上在百年前還有封號,血統早就式微。

艾德埃塔問弟弟:“你喜歡她什麽呢?”

弟弟被吓壞了,什麽都答不上來,連續七個晝夜,每次被問及都是如此。如果有個體面的回答,事情還不至于到此地步:艾德埃塔命令菈蔻的家庭搬離都城,讓弟弟在深宮中跟随父親學習,這段感情就被拆散了。

奧林向父親表示抗議,沒有得到支持。他那時還小,對王國還沒有概念,母親就是整個世界。母親去世、父親又放棄他,家庭對他也沒什麽意義了。

等到交合結束、情話開始時,艾德埃塔現了身,問弟弟為何離家出走。奧林沒有回答,菈蔻只是哭。艾德埃塔又問他們計劃中的終點,一片沉默,他讓兩個年輕人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跟他回家去。因為他發出的外交辭令還沒得到回應,又是帶着衛隊潛入迪蘭的。

“你要是個真正的王族,就為我、為了這個國家而戰吧!”

菈蔻說着,甚至替奧林拔出了佩劍。因此,艾德埃塔幾天後把她流放到了邊境。

奧林沒有接,他還沒失智到和哥哥比劍的地步,那把劍也不過是比較美觀的紀念品——幾十年的學習中,父親的法術和工藝他掌握了九成,劍是戰鬥的非必需品。

“你考慮清楚,這一戰并非一時分得出勝負的,”艾德埃塔提醒道。

奧林揮出一條火線,艾德埃塔見狀,将戰局轉入空中。戰鬥持續了兩天一夜,雙方都有損傷,直到群雲中飄起雨滴,打斷了連續的施法。

“再這麽打下去,家族的血脈要斷絕,”艾德埃塔保持着他最大的耐心,“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話說出口艾德埃塔就後悔了,因為那時艾德埃塔的子嗣之中,年齡最大的也還是嬰兒。他不确定弟弟能否理解他的意思。但就周圍的環境而言,危機稍稍解除了些許,他們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迪蘭,漂流到邊境去了,在空中甚至還能看到峽灣的海流。

他的弟弟沒來得及回答,一頭栽了下去,戰至此刻,年輕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故而這場戰鬥可以算是艾德埃塔贏了。

月亮升起時,艾德埃塔在峽灣旁的山林中找到了弟弟,命運沒有給他太好的運氣,下墜時他落到一棵尖銳的樹上,被冬季的禿木刺穿了尾巴,挂在半空。為了救下弟弟,艾德埃塔忍痛砍斷了那美麗的長尾。

至于私奔的真正原因,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第 23 章

黃昏時分,奧林從物料中擡起頭來。這個月的文書已完成,而明晚才是月圓之夜,等待變得格外漫長。

奧林對于歷史缺乏興趣,通常只進行法術和工藝的記錄。他的回憶中有模糊的印象:幾千年來,法術已經達到比較穩定的程度,故而基礎記錄顯得多餘;工藝則相反,由于戰争頻發,軍事的更新會催生複雜多樣的需求,多數工藝标準是奧林自己制定推行的,每次更新都令他苦惱。

這時鐘聲響了,奧林放下未完成的雕像,游到窗外。沙灘上的漁人們正在登船,這将他的思緒拉回現實。要麽準備勞作,要麽記憶還在勞作之中。無論在此鄉野還是在家鄉,都沒有區別。他游到漁人身邊,準備起航。

時空神凝視海面,漁船在波浪間漂泊,惡魔的影子投入水中,反射出瑰麗的火光。遠處卷起漂浮的龍卷風,向漁船而來。

漁村在五十年間未曾經歷風暴,神靈揮出法杖,停止時間。

最初的神靈生于宇宙的起點、自然的源頭,未開化的混沌中蘊含着神靈的原初力量。越古老的神靈越強大,他們賦予人類的魔法和咒術也是。當代的神靈多是生于人心的制造,故而沒有實體,僅有能量存在。甚至一些超凡的人類也被稱為神靈。

時空神舊居的教堂中,混亂地供奉着諸多偶像。有真正生于混沌的神靈,有生于人心所欲的幻象、人類甚至未見其現身,有難尋蹤影的古代巨龍,更不乏神格化的王侯将相。漁村的貧民供奉傳奇故事中的多位神靈,以求更大的庇佑。

時空神越過漁船,惡魔已經扭身向岸的方向,漁夫的臉上凝固着驚異的表情。倘若時光流動,再起帆槳也來不及回到岸邊。神靈進入龍卷中心,其中除了風勢卷起的魚蝦蟹貝,并無他物。神靈取過法杖探入水中,畫了一個圓,尖銳的法杖分割空間,劈開海洋直至深處。神靈向內望去,其中的景致讓他想到原初的混沌。

神靈倒轉時間,查看事情的緣由。

奧林登上漁船,指揮漁人向深海駛去。漁人和惡魔嬉笑着,要是不去考慮惡魔的助力為何而來,倒是一幅和諧的稀奇畫面。

漁船駛入深海,先是照常捕了些魚上來,下一網突然沉重無比。見網的重量超過了漁船的限度,惡魔命令漁人放棄收獲,漁人自是不肯,強行拉網上來。網中套了個蛇般的生物,先在船中間翻了一翻,雪白的皮膚閃出詭異的色彩。

“放走,這不是人類能抓的東西,”奧林命令道。

漁人不肯,海的遠處卷起風暴。奧林操起時空法杖挑了漁網,連那生物帶網一齊扔回海中,再令漁船返航。

神靈把法杖交回惡魔手中,令時間流動。

“不知名的魔神,”奧林橫過法杖,“以人類之事陷我于不義,又不受貢品,此時現身意欲何為?”

風暴之中并無應答。奧林舉起法杖,先以法術架起十數層火牆,再揮出數道火線隔空把風暴切個稀爛。然而風暴像是不受影響似的,突然再次聚集而起,逐層敲碎火牆,最後席卷他的身體。

“這個東西,反反複複的不誠信哪,”神靈的聲音自奧林身後響起,“你也輕敵了。”

法杖上流過駭人的力量,奧林确信哪怕他在全盛時期也不可能接受得了。他眼前一黑,法杖脫手而去,神靈扶住惡魔的肩頭,風暴漸漸退去,海面一片狼藉。

“那到底是什麽?”奧林問。

神靈輕觸惡魔的脖頸,撫平流血的傷口。

“就當它是另一個命運吧,我不過忘記讓你把下水道改掉,就這麽生氣……”

“只是這個原因?”

“她自稱和你有些過去,從北方追逐你而來。漁人撈上來的生靈是她的使者,故而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我知道她是什麽。”

“你在此處為我服務、受我的保護。如果她是這個星球上的諸多主宰之一,就該明白,”神靈擺了擺手,海面恢複了平靜,“讓她回去吧。”

“……果然,能抵禦神靈的,只有神靈,”惡魔輕聲說,“我曾有些愚蠢的想法,真是可笑……”

“聽聞你曾經和某位厮殺了二十八個晝夜,你的君主更甚屠戮,”神靈注視着海面,“今天惹上這位,我絲毫不感到奇怪。”

“請寬宥我的過往,”惡魔垂下頭,“寬宥不可知的未來。”

“是這位在挑戰我,”神靈在他身後隐去,“為何要責怪你?”

雖然傷口并無大礙,但遲來的後怕還是來了。如果在初到漁村時拒絕接受神判,那會是什麽結果?想到這裏,奧林短暫地失去了意識,直到舊教堂的鐘聲把他喚醒。

兔群湧向海邊,劃着海帶編織的小筏子下水,将破碎的漁船拖上淺灘,再将漁人的屍首和船殘骸上留存的碎魚擺在沙灘上。時值深夜,月色黯淡,篡位者帕德威爾的枯骨投下陰影,遮蔽了疲倦的惡魔。白色垂耳兔在沙灘上蹦跳,血水和泥漿在腳下飛濺。

“你吃嗎?”白兔指着一排屍體嚎叫,“不吃就去報喪!沒有比惡魔更糟糕的信使!”

奧林皺起眉頭,兔子驚喜地跳過來,用幹燥的耳朵擦他的臉頰。而惡魔腦中閃過的只有龍卷風的印象,不明由來的風暴、損毀的漁船、龍卷中心的神秘之物,荒唐的理由,爾後就是無法抑制的空白。

“吉米,”奧林拎起兔子,兔耳上零零散散沾着他的血。

“被風暴打傻了?”兔子蹬了他一腳。

身體傳來劇痛,奧林低頭看去。軀幹上布滿裂縫,與先前的驚駭回憶不同,手中法杖上傳來的魔力波動支撐着他殘存的意識,傷口裂縫的間隙也越來越小。

面對這異象,兔子握住奧林額前的角,将他推回原來的位置。

“你死過了,因為履行和人類的誓約!”兔子吉米說。

“這點傷還殺不死我,”奧林向胸前的裂縫摸去,骨骼斷面刺破了他的手。

“再讓你幹活兒就不近人情了!我的兄弟姐妹會幫你。報喪的兔子,空前絕後!”

“兔子吉米的情誼,感激不盡。若我有幸回到北方的封地、恢複名號,必讓你的族群享受與人類相同的植蔬。”

“北方的人類?只吃得起土豆,”兔子鄙視地說。

奧林不再和兔子計較,這時傷口恢複如初,只有難以言說的恐懼和驚慌充盈着胸腔,讓他無法動彈。只因為下水道通往海中,就造成這般後果,那不知名的魔神也太難相處了。

兔子眨眨眼,一蹦一蹦跑開了,向它的族群發號施令。海岸上的兔群分成兩支隊伍,一隊聚在奧林身邊刨沙,刨好了就鑽到他身下,把他擡向時空神靈的教堂;另一隊各取漁人屍首上的信物,往漁村大街小巷深處去了。未及天明,村子裏就響起老人和女眷的哭號。

☆、第 24 章

滿月越過教堂的穹頂,投下清淡的輝光。倚靠着廊柱的惡魔睜開眼睛,神靈已在他身邊,安靜地翻閱文書。

“晚上好,”奧林收起手裏未完成的雕像,轉向神靈的方向。

“你在思念君主,”神靈說。

“啊,”奧林看了看手裏的雕像,那面容在故國的每一枚錢幣上都可以見到,“有時是他。”

“你記得清這麽多術式,”神靈輕聲說。

“這是生靈位面的法術,對你而言不值一提吧。”

“生靈和我們的法術來源不同,故而創造和施展的方式有所區別。”

“所以?”

“是很有意義的記載,法術可有流傳下去?”

“我曾經将這些法術傾囊相授,不過尤瑞爾她……咳咳,時過境遷,即使我自己也不常用了。法術的體系已經落後于時代了,現在的工程更傾向于運用物質本身,就是工藝。當然,如果能得到并駕馭混沌之中的法術——”奧林轉過臉,打了個噴嚏,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燒焦氣息,“我樂于冒風險。”

“你認為問題的根源是什麽?”

“系統的根基。神靈是什麽,神靈的法術來源于什麽,”惡魔擡起手,拭去噴濺的火星。

神靈拿起筆,浮起的紙張上躍現新的文字記錄,正是惡魔先前所言。神靈太少,和孤獨一樣沉默,故而相互并不知曉。

見到神靈親手記載,奧林不由繼續說下去了:

“根據前朝的國家标準,這個世界的法術分為三種,神靈的、惡魔的、人類的。你們的法術是我所不知曉的,我們的法術是基于自身屬性的力量延伸,人類的法術是基于惡魔力量、物質和邏輯的劣化技術,人類可以使用我的鱗片投射出篡改過的影像,但他們無法制造鱗片。這篡改讓法術失去神聖性,變為更接近工具的東西。”

“如果某一法術不是源于神靈或者惡魔,你的國家不承認它為法術,是這個意思嗎?”神靈咬了咬羽毛筆的尾部。

“你可以這麽想。”

“所以,經由人類發出的法術,都不被承認。人類也無法得到和法術關聯的職位?”

“戰時會任用人類的。”

“靈活的法度、狡猾的君主,”神靈笑了笑。

“即使在族群之中,能善用法術的也不多。但我要保證族群的利益,生靈的數量越少,越容易感到孤獨,你不這麽覺得嗎?”

“我生活得過短,無法體會。”

早朝結束後,艾德埃塔留下他的首相。

“搜尋進展如何?”艾德埃塔問。

“毫無進展,完全定位不到痕跡,”娅萊希雅回答。

“為何?”

“指揮官維玻宣稱目睹親王落水,如果在水中。以親王自身的魔力屬性,有可能找不到。”

“這是必定獲取結果的法術,不該如此,繼續找。”

“敢問為何不能用棕色和黑色的鱗片?搜尋和這鱗片有關系麽?”

艾德埃塔沉吟片刻,說:“奧林在那些鱗片上留下了家族的記載。”

長女尤瑞爾初執政時,艾德埃塔曾有過短暫的退位時期,短暫到改朝換代的通知還沒發到邊境。那段期間他得以與弟弟獨處,回顧家族的過往。

“把他找回來,”艾德埃塔命令道。

首相領命退下,艾德埃塔沿着寬敞的走廊前行,幾名侍衛緊緊跟随他的左右。這座城池無處不是布滿弟弟的痕跡,建築的樣式,用品的形狀,各種各樣的防禦法術,牆上的壁畫在陽光下呈現出波紋般的動态,充滿規律又不失邪典的惡魔氣息。

艾德埃塔處理完其他事務時,月光已經籠罩了城市。他回到卧室,從背上拔出一片羽毛,以簡潔的法術投影出短暫的過往。

影像中的艾德埃塔步入艙室之中,艙室內布滿金銀和絲綢的裝飾,與他在故國的行宮中無異。若不是船航行帶來的晃動,他就要以為自己在家鄉了。

艾德埃塔關上艙門,脫下外套,将甲板上的寒意留在衣架上。他走到床前。弟弟卧在白色的皮毛之間,雙眼似睜非睜。艾德埃塔掀開白色皮毛鑽進去,俯身抱住弟弟,冬季的寒意逐漸從他身上消散。

“怎麽樣,成功了嗎?”弟弟睜開眼睛,稀薄的紅色瞳孔如同迷霧般閃動。

“是啊,我們成功了。”

“嗯,我知道你會做到的……”

弟弟抱住他的肩膀。艾德埃塔壓着長尾的末端,鱗片相碰,發出窸窣的聲音。他閉上眼睛,思緒反而清醒了。

退位後,艾德埃塔自由出行,漫游諸多奇妙的國度,并在其中選定了新的都城。弟弟謝絕了新王的邀請,執意要跟随他。比起仆從和妻妾,弟弟的陪伴更多了些久遠的愛意。

脖頸之間傳來撩人的溫暖,艾德埃塔心底升起柔軟和愉快,等弟弟舔完一個來回,他支起身體,騰出手撫摸弟弟充滿倦容的臉頰。如果不去考慮過去的身份,單純的家族關系令他感覺安全又舒适,親緣帶來的撫慰與權勢帶來的不同,它更需要幸運。

“我們可以回去了吧?”弟弟的疑問把他從思考中拉回現實。

“我已傳令返航,回南國的新都城。”

“好啊,我還是更喜歡在陸地上,航船太累了,”弟弟輕聲說,“要考慮你的偉業,又要照顧這麽多人……”

“我們是在創造新的生命、新的族群,如果沒有你,此事不可能成功,”艾德埃塔輕吻弟弟的額頭。

“算啦,核心的創造都屬于你,我不過是為你望風掌舵罷了……”

“先前的賞賜你可滿意?”

“感激不盡。”

“回到新都城之後,我還要給你更多的領地和物産,你的封號恐怕也要變得更長。”

“我懂你的好意,但我要的不是物質,我想要你……”

船身搖晃起來,艾德埃塔抱緊弟弟,撫摸着弟弟的耳朵,上次親熱是在三個晝夜之前了。艾德埃塔先現出人形,盡管與諸多女士來往,他的頭發還是保持着頗顯節制的邊際和長度,身體亦魁梧健康,堪稱理想中的傳統國王形象。由于惡魔的情愛周期間隔長、持續時間短,為表達愛意而親熱時,會選擇借用人類的形态。

“人類的身體還是讓我矛盾,會讓我覺得……疑惑,”弟弟張開手臂,茫然地輕輕搭在艾德埃塔背上,像是擔心弄壞一件珍貴的瓷器。

“你對我存有疑惑嗎?”艾德埃塔捏了捏弟弟的耳垂。

“血脈讓我随時都能感知到你,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

“我也是,即使你換了一張面孔,我也能确信那是你。”

弟弟笑着化為人身,把他抱入懷中,在搖晃的船艙中與他品嘗異族的相同快樂。

艾德埃塔收起法術、将羽毛插回原處。由于血緣的親密,寵幸弟弟比寵幸嫔妃更多了層說不清的意味。

☆、第 25 章

《惡魔文書》中,有對神靈的記載:

“神靈生于原初的混沌。惡魔以儀式呼喚神靈,人類以夢境與神靈連通。

奧林停在篡位者的巨大骨殖之頂。防波堤被風暴打壞,露出殘破不堪的骨殖,上頭有火燒和噬咬的痕跡,卻連風暴也無法将之撼動。舊教堂的門打開着,漁人的屍體從岸邊擺到教堂內,村中的女眷或翻找辨認親人,或在屍前痛哭,也有走入近海、翻找殘留的漁船漁網。兔子們站成一排,雕塑一般靜默。活着的人咒罵惡魔,盡管海上的意外不在人與惡魔的誓約之中。

清醒的人之中,有人拿來失蹤者生前的物品,請求惡魔召喚靈魂歸鄉。兔子替惡魔答應了,将一件遺物送上骨殖之頂。

“又給我出難題,”奧林拔出神靈的法杖,對着兔子腦袋戳去。

“不難,你就是依人而活、又看不起人類,”兔子吉米面無懼色,“去做吧,你将獲得吉米的情誼,更深厚的情誼。”

“這有什麽意義?”惡魔蹲下身,揪住兔子耳朵,“所有的亡靈加上在場的活人、屍體,夠我補充幾天?”

“你看好,死去的都是男子,活着的是女人,安撫亡靈可以取得生者的好感,”兔子說,“而且,男子也沒死絕。如果你着急,可以讓她們受孕。”

“像君主對人類做的那樣?”奧林冷笑着,“誕生出羸弱的物種,令我作嘔。”

“羸弱的物種能供給你飲食。在新的人類誕生之前,你可以沉睡,就像你腳下的枯骨一樣。”

惡魔心中一沉。

“甚至有可能取得神靈的好感,”兔子說。

“你到底是個什麽?”惡魔問。

“我們侍奉相同的神靈,我的侍奉在你之前就有了。”

“我倒希望你真是個兔子……去問人類還想要什麽,”惡魔指了指兔子手中的遺物,“此物給我,我還沒召喚過人類,真是奇怪。”

“你是最神奇的法師!”兔子踮起腳,遞上遺物。

奧林搖搖頭,需要憑借之物的法術,都算不上神奇。

遺物是一件幹淨的男子上衣,在這個漁村裏,它體面得可以作為婚禮的打扮。惡魔以此物為媒介施術,沒召來亡魂,卻召回了腐爛的行屍。人雖死去,但憑着一些特征,還是被家眷認了出來。

“你失去了靈魂,所以無法呼喚死者回來嗎?”

吉米問惡魔,他的幾個兔子姐妹小心地牽走行屍。

“人類沒有靈魂。”

“真的嗎?”

“曾經有人将這事實告訴我,人類中的一部分承認他們沒有靈魂,另一部分否認。這人因此被貶谪。”

“如果不是靈魂,是什麽讓人類與其他生靈區別開來?”

兔子若有所思。

生者與死者的告別持續了一日一夜,兔子們将最後無人認領的屍體擡入教堂後的墓地,它們将成為惡魔的食糧。奧林在舊教堂、海岸、骨殖和礁石之間走了幾個來回,待到村民和兔子盡數散去,便将神靈的法杖插入沙灘,呼喚這舊物的主人。

“你的東西,記得拿,幾天前的意外風暴讓人類死了大半, ”見神靈現身,奧林指了指法杖,“我要開始遠行,從內陸的山脈向北,尋找有人類的國度,否則要餓死了。”

“也好,”神靈橫過法杖,向奧林遞去,“此物生于原初的混沌,可做護符,保你性命無虞。”

“這不是毫無代價的吧?”奧林躲開法杖。

“此物是給你的報償,能讓你離開此處、去往人丁興旺之處,”神靈說,“你不想回家嗎?”

“如果你願意,送我回去一定很容易、不需如此沉重的贈禮,”奧林苦笑着說,“我也不習慣攜帶太多物質。”

“先前你還說在家鄉留有心愛的舊物。”

“那個啊,因為……想活下去的話,那個是不可或缺的。”

“到底是什麽舊物?”

“一塊石頭,和這個一樣,”奧林捏了捏胸前的橄榄石,“我的靈魂在裏面。離開家鄉前,君主怕我遭遇不測,強行這麽做的。靈魂有我的大部分力量,就算死在異鄉,只要靈魂還在,就能活過來。”

“你哥哥很寵愛你呀。”

“我已經老了,‘寵愛’這種詞留給人類吧,”奧林望着空曠的沙灘,“也許你不理解,決定不去死之後又會變得很怕死。要是你看到了我的死期,別說出來,死亡的隐憂和真實的墳墓與我而言一樣可怕。失去靈魂,我的軀殼只能任憑命運擺布了。”

“作為生靈,你已經死過,要看看嗎?”

“那……看看?”

惡魔接過法杖,指向黯淡無光的骨殖。法杖連通惡魔身體的記憶,奧林死過三次。

第一次是在地下的豎井中,深入地下挖掘礦物之前,奧林因工程疲累多日,加上地下環境陰暗幽閉,喚醒了他靈魂深處的不安。奧林引爆了火焰,塌方本來奪走了他和兩位朋友的生命。然而惡魔本質的秘密讓他死而複生。

第二次是在北方魔城陷落時,與帕德威爾在火海中的戰鬥消耗了奧林自己的全部魔力,也引爆了傷口栓塞中的力量,那力量擊殺了篡位者,将奧林從死亡中喚醒。

第三次則在另一位不知名魔神帶來的風暴中。時空神以自己的力量彌補了這一錯誤。

奧林握住神靈的手,陷入沉思。

“你的力量融入了過去和現在,更能超過生命的規則。你若是想君臨生靈的國度,恐怕沒有敵手……但……為何不那麽做呢?”

“混沌之中并無統治。要是為了文明的記載,進行統治無妨。如果為了統治本身,就陷入了生靈的牢獄。”這是神靈的回答。

“神靈的自由實在令我羨慕,”惡魔嘆息,“感謝你的庇護,如果能獲得君主的赦免,我必定以短暫的餘生為你服務。”

“那樣的話,我就要給你永恒的生命了。對你來說,不被寵愛地生活下去是苦差,我不能時刻在你身邊,你可要考慮好。”

無論是在使用泥板石刻、紙張竹簡的文明之中,還是在使用芯片數據的文明之中,他們都履行了承諾。

☆、第 26 章

月夜,神靈坐在祭臺邊上注視着惡魔用餐,月光投射在平整光潔的地面上,留下窗戶的影子。若非形狀清晰的骨骼昭示他的食物為何,這副場面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神聖的。

“你要求的提綱大致完成了,我憑着記憶寫了些,這件事情如果給人類做,恐怕是窮盡一生的差事。”

“正因如此,生命才充滿愉快和美麗。”

“在短暫的一生中完全做自己喜愛的事情,也是好運。”

奧林搬開祭臺上的石板,将餐後剩餘的骨骼填入。火焰燃起,充盈的魔力在空中流動起來,形成原始大氣般的體感。惡魔謹慎處理他的祭品,喚醒了神靈心中的奇思。

“和我說說殉葬吧,”神靈說。

“這事情污穢又禁忌,你為什麽想知道?”

“發掘文明遺跡時可以看到豐富的墓葬,殉葬是死亡的裝飾,生命終點的儀态,”神靈翹起腿,“而且,不是所有文明的所有生靈都用得起它。”

“是嗎,你這樣想麽。”

“對你而言,它是什麽?”

“需要動用物質的裝飾行為吧,勞作的一種。”

“說說你所經歷和知曉的。”

“……玫瑰堡是我主導的工程,在那之前,族群未曾有過憑自身的力量和組織建造的建築。我曾經向人類學習建築,但在城堡之前,我沒有成功過,城堡的雛形算是結合山脈做出的工事。

“謹慎的探索,”神靈點點頭。

“建造‘工事’的過程中,我了解了結合物質和魔力的建造方式,小範圍的實驗獲得了成功,君主也認可。所以我把工程分為數期,逐一向君主說明,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在當時主要是人力和物力的需要,因為君主不信奉神。

“我需要的物料中包括七萬人牲,這是根據不同的建築方式和魔力分布的考慮得出的計數。君主拒絕了,我認為他是被人類侵蝕了心靈,但他的命令必須得到執行。我更換了方案,城堡落成,千瘡百孔,我直到離鄉都在修繕它。我對殉葬接觸得就這麽多。

“這是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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