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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來說,三個孩子都離家了,有這麽個老婆,頭上帶點綠是應該的。
菈蔻起初是抗議的,因為她丈夫還沒斷氣,奧林劫了幾個落單的獵魔人,帶了些錢幣回來,她就不再提道德抉擇了,奧林的三餐也多了勉強能喝的葡萄酒。有了錢,她還是每天前往旅店工作,以免引起懷疑。
斯特哈芙隆尼的城鎮很小,不及鄉野的漁村。除去旅店和酒館,基本沒有肉眼可辨明用途的建築。等待君主的閑暇,奧林離開城鎮,前往荒野。卡拉斯偶爾會現身,陪他在長滿山艾的荒野上漫游。
“你怎麽想來到這裏呢?”卡拉斯問。
“來探望最愛我的女士,和她告別,”奧林折了一枝山艾,逐層剝開枝葉,“她已經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但還是那麽笨拙。我看她給丈夫縫制衣物,鎖邊全部縫歪了。我絕不允許任何工匠做出這種衣服,偏偏她丈夫還穿上了。”
“哈哈,既然是最愛你的女士,這就有些可愛了。”
“嗯,”奧林扔開枝葉,從土裏拔出山艾的根。
“你不嫉妒嗎?”卡拉斯問。
“什麽?”
“最愛你的女士嫁給了別人。”
“總要繼續活着吧,她。”
“你還真是大度啊。”
“一百多年過去,她已經是個陌生人了,陌生到需要重新認識,”奧林捏了捏根上的泥土,蹲下身順着根莖形成的孔洞摸去,“之前當然不是這樣。”
“希望我別變成你的陌生人。”
“你要一直在我身邊才行,”奧林在衣襟上擦擦手,用手背貼上卡拉斯的臉頰,“雖然我很懷疑你的興趣能持續多久。”
“我喜歡你,不完全是你想要的那種喜歡,起碼比較接近了,”卡拉斯握住停在他臉上的手,從指縫間擦去泥土,“我清楚自己的瞬間和永恒。”
神靈喜歡撫慰勤勉又美麗的生靈,而疲憊的惡魔希望在愛人的懷裏休憩。
“我知道啊,這就彌足珍貴了,”奧林讓卡拉斯摸了一會,抽回手,“我離開家鄉之前,斯特哈芙隆尼的西方是礦産地和油田,母親時代的戰争使她不得不開采,竭盡了資源。開采帶來的氣體和廢料讓原本普通的土地徹底荒廢,河流髒污,食物難求,居民離鄉或死去。所以此處在當朝變成流放地。”
“你怎麽想呢?”
“糧食是此處最珍貴的東西,我真想給菈蔻留一塊能耕種的土地,以便她生活下去,她有三個孩子,土地的面積應該适宜勞力。”
“作為離別的禮物?”
“就想想,太難了,我對種田一無所知,不知道土壤恢複肥沃要多久,”奧林撓撓頭,“如果是普通的土地的話,你能不能讓它恢複兩百年前的樣子?一小塊地就好。”
“雖然我也不懂農業,不過,讓我看看未來的可能性。”
“你不生氣嗎?”奧林問。
“為什麽?”
“怎麽說你也是個神。”
“我沒你想得那麽善妒,尤其是嫉妒……這樣卑微的女士,”卡拉斯笑了笑,用法杖圈定了一塊地,“不過你要是和她舊情複燃,就另當別論了。不是親王行使任何權力似的占有,而是真正的舊情複燃……土地到耕種的時刻了。”
“哈哈,君主會先你一步,把我關起來。啊,”奧林望向田地,山艾漸漸褪去,露出難辨的土色,“我快離開她了。”
“你哥哥要到了麽。”
“君主即是我與生俱來的債務。”
“要我向君主進言嗎?對人類的君主而言,新神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不用了,我們不像人那麽信神。除非神出現在戰場上、在敵人的一方。我不允許你陷入那種境地。”
“別擔心,事情會過去的。”
“我知道該怎麽辦,與君主斷絕、徹底離開家鄉,我會去做的。”
“為何要和君主斷絕,他是你最近的親人了。”
“為了保護你。”
“這話讓我的心髒要跳出身體了,”卡拉斯摸摸他心愛的惡魔。
“你是神靈,神靈需要謹慎對待……”
“這正是我化身凡人的原因,”卡拉斯的手停在奧林腦後,角的斷面上。
“凡人會需要祭品麽,”奧林拂開神靈的手,“我不想傷害你,也不想為難君主。”
“也別折磨你自己。”
“我會解決,你不了解君主,別插手。”
“我可以去了解。”
“別讓我為難,如果你們見面,那場面我想得到。三百多年以來,我失去諸多所愛,對悲劇的前奏頗為敏感,請勿徒增哀傷。”
神靈嘆息一聲隐去了。奧林繞着田地轉了兩圈,思索如何跟菈蔻交代此事,生活好像緩慢回到世俗軌道上。
遠處有個模糊不清的人影伫立着。難以言喻的不快從心底升起,奧林皺起眉頭,隐去身形往城鎮飛去。
☆、第 56 章
獵魔人仍在斯特哈芙隆尼活動,奧林打開窗戶都能看到他的老下屬雷甘在街上,和隊伍中的宮廷法師用定位法術找他,這個段位的法術沒什麽卵用。雷甘、海倫娜和盧卡都見過他的人形,那又怎麽樣,菈蔻的家在荒野的高塔,此處是廢棄的刑罰所,惡魔都不太會進來,沒有确切的依據,雷甘也不會用下屬冒險,人的眼力再好也看不清十五層高塔上紗簾後的魔影。
奧林冷漠地看着雷甘和獵魔人隊伍,喝下杯子裏的酒。解決掉幾十人不難,難的是如何解釋。東南大陸的流放地屬于艾德埃塔,而君主的氣息日益強烈。
等待君主的時候,奧林并不感到輕松,他懷念時空神,甚至是神靈化身的凡人。神靈給了他勞作和健康的平衡,這是君主無法給予的。
“日安,先生。”
陌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房間裏卷起寒風,地板發出窸窣的響動,身着黑色長袍的法師在旋風中現身,年輕的面龐精致而清秀。
“有何貴幹?”奧林放下杯子。
“媽媽請你帶我去田地。”
奧林放下杯子,他記得菈蔻得知消息時的表情。她說有了這塊田地,遠方的三個孩子就能留下了。君主只流放了她,卻沒有限制她的孩子們。盡管內陸有更好的前途,但菈蔻還想孩子在身邊。
“你是菈蔻的孩子?”
“菈蔻?很少有人這麽稱呼媽媽。你是誰呀?”
“一位老朋友,你是她的哪位公子?”
“我叫瑟倫,是家裏的老大,你是誰,先生?”
奧林腦中閃過些不可描述的畫面,如果說有什麽能打消衰老帶來的乏味和呆板,那必定是青春的鮮活和豐滿。他直視男孩的眼睛,看到相同的欲望。奧林的外貌稱不上标準的英俊,但他知道自己招什麽人的喜歡。
“索南夏因,”奧林回答,“你不像能耕地的農夫啊,孩子。”
“我在迪蘭的修道院學習魔法,魔法能做很多事情。”
“田地在正西方,出城之後直走就是了,”奧林指了指窗外,“我留了兩個稻草人作為标記,路上當心盜匪啊。”
瑟倫隔空畫了個法陣,這是觀測法術中比較艱深的一種。奧林皺了皺眉頭,對男孩的年齡而言,了解它為時尚早。奧林突然想起自己,學習觀測法術的時候,他的年齡是瑟倫的倍數。
奧林搖搖頭,他偶爾嫉妒人類,尤其是年輕的人類。也許因為生命短暫,人類的生命的進度比他的快,變化更多,容易産生更高的成就。而他已經是個化石了。
因為如此,哥哥不讓他當首相——君主最親近的左膀右臂——首相需要洞察世情、随機應變。陪伴爐火不是什麽壞事,只是讓原初的血脈變得淡薄。
奧林坐回床上,阖上眼睛又睜開。
“先生,你不舒服嗎?”瑟倫問。
“沒什麽,我只是不太喜歡魔法。”
“啊,對不起,”瑟倫收起術式,“我看到了那塊田地……要我們家怎麽感謝你才好呢?”
“你母親已經付過賬了。”
“我感激您啊,能耕種的土地……媽媽可以把地租給外鄉人,這樣她就能輕松些了。”
“很好啊,”奧林擺了擺手。
瑟倫像是早有準備似的握住他的手,笨拙地吻了吻他的手背。那觸感攪動了奧林的回憶,而他一時又想不起清晰的影像。
“你說‘感謝’啊,”奧林停住手,“溫暖一下老人的身體和血吧。”
瑟倫猶豫了一下。
“修道院的男孩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不願意就離去吧。”
男孩放下法杖,解開腰帶,爬到他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奧林在床上睜開眼睛,天花板早被他修好了,不再有刺眼的光直射下來。男孩已經離開了,就像拿下餐桌的剩菜一樣。一生沒有獲得匹配的感情,到了暮年利誘年輕的身體,想到這一點,他捂住臉,身體止不住地抽搐,卻沒有半滴眼淚掉下來。
但哀傷的情緒離去得不比降臨得慢,奧林揉揉眼睛,想寫字,但手記不在身邊,晦暗的光線中,閃爍着火光的指甲在空中規律地舞動,奧林低聲咕哝着:
“作者還在宮廷時,時常因為繁忙遺漏餐食,作者通常讓仆從把剩下的餐點送給身穿金甲的侍衛。工坊的侍衛名義上屬于君主,腸胃屬于他。”
“那手記是你寫的。”
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個大陸上能施展傳音法術的人屈指可數,奧林輕咳了一聲,縮回黑暗之中。
“君主,”奧林以相同的法術回應,“你何時到我身邊?”
“再有半天的路程。我思念你……你狀況如何?”
“并無大礙,只是不雅。請你晚些來。”
“老弟,我身邊沒有能聽這法術的人。你怎麽了?”
“不是說了,難堪得要死,不想見你。”
“回家只要一個晝夜,有的是時間重整旗鼓。”
“你再晚半天來。”
“我想早點見到你,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啊,晚點來,”奧林忍住傾訴思念的沖動,“你就當我剛從礦裏上來吧。”
“這礦挖到海底了?”
“就晚點來。”
“宮裏準備了你喜歡的酒,別讓我久等。”
君主的聲音消失了,奧林揉揉耳朵,仿佛随時會有下一句似的等待着。思念在胸中聚焦,又漸漸散去。
奧林掀開窗簾,獵魔人到了收隊的時間,擠滿了街頭,長衣大劍被夕陽照得像凝固的血漬。
“你還有半天時間離開這裏,雷甘,”奧林轉轉手腕,法術迅速而無聲,他滿意地看到隊首的老獵人警惕地四下望去,“鑒于你在戰時的功勳,我給你半天時間,帶着你的隊伍和龍,離開這片大陸。”
老獵人擡起頭,直視高塔上層。
“雷甘大師讓我幫忙回話,”男孩的聲音傳入奧林耳中。
“說吧。”
“你不感到意外嗎,先生?為什麽我站在這裏替獵魔人回話?”
“雷甘說了什麽?”
“我走近那座塔就感到哪裏不對,因為我有一些惡魔的血統,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人。”
“嗯。”
“你為什麽……怎麽能這麽冷淡?我還以為……”
“雷甘說了什麽,孩子。”
“他說迪蘭是适宜生活的地方。他會保護你。”
“讓他想想阿卡的結局。”
法術暫時中斷了。奧林隐去身形,打開窗戶。
“他說他不記得了,”男孩的聲音傳了過來。
“阿卡是我的随從之一,建立的功勳不次于雷甘。它為了保護我犯下致命的錯誤,我就讓它沉睡了。此地屬于我的君主,海外的獵魔人不該涉足。過去的功勳不是容忍的理由。”
“雷甘大師說他會抓到你的,先生,趕在你哥哥來之前。”
“我的誓言依然有效,告訴雷甘,我會在半夜動手,把他們殺光。”
奧林飛出窗外,空中留下火焰的痕跡。
☆、第 57 章
盧卡望着傷痕累累的龍,一籌莫展,只好默默擦洗它的傷口。魔法造成的傷口難以痊愈。肩上突然一沉,盧卡轉身看去,他的老師雷甘把裝滿藥水的腰帶搭到他身上。
“這些藥是我的私藏,不算在軍需的支出裏。先用着,治好一點算一點。”
“我愛死您嘞,”盧卡挂着藥水撲向他的老師,“女士,我們可記着雷甘大師的恩情,等你好了,載他飛一次。”
“滾蛋,”雷甘罵道。
等年輕的王子抱完,雷甘坐不遠處旁邊的爐火旁邊,拔出随身的長劍。
“雷甘大師,你對龍知道多少?”盧卡對着火光舉起藥水。
“我知道的龍只是故事。”
“但說無妨。”
雷甘取出擦布,慢慢擦拭長劍,爐火映出劍柄上的火環标志,在夜色中相得益彰。
“那說來話長了,我在東南大陸經歷過三位惡魔君主的四個時代。先是尤瑞爾,然後是艾德埃塔。之後戰争開始,奧林陛下攝政;戰争結束,艾德埃塔回到王位,直至今天,每個王朝持續幾十年。
“但再往上數還有兩個王朝,都非常漫長,據說魔帝菲麗艾娅的統治持續了一千年,艾德埃塔是她的長子,繼位之後也統治了兩百年。
“那個時候的龍存在于傳說之中,據說歷代魔帝都能召喚龍,但沒有誰親眼見過。
“在尤瑞爾統治的末期,我在南方的國家之間追獵一幫惡魔。他們有一艘名為‘金環號’的大船,在南方國家和迪蘭的航線間往返行駛,運載客人和貨物。南方到迪蘭的航線兇險無比,這艘船的周期卻非常規律,每兩個月載客貨,再消失兩個月,從不延期,如此反複。消息傳來,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扮成客人上了船,大副是個滿身疤痕、神情陰郁的男人,海員的皮膚很少有那種顏色。我懷疑他是個堕落的獵魔人;而船長是個英俊的男人,身上同樣布滿疤痕、腿很長,走過大陸周邊航線的每一個角落,和他聊天非常愉快,很難說他是人類還是惡魔。
“我在‘金環號’上呆了兩個月。船長通常不出現,他的工作由大副代理,每個海員都專業而高效,記得住航線上的天候、暗礁和沉船,一切充滿着不可思議的秩序。過于秩序,以至于不像是人類。
“兩個月周期的最後一班航線是從迪蘭前往極南之國的都城祖登,靠岸後,我和安排在陸地上的幫手潛入船中,船員們在陸地采買各種貨物、整頓行裝、最後開往大洋深處。
“離開港口後,船只的速度變得前所未有地快,只用了半天就進入了公海,通常這段航程要十天。船員們在甲板上畫出奇怪的法陣,搬出了用于煉金的各種設備,讓甲板變成了類似魔法工坊似的場所。進入公海第二天,這個場所就開始運轉了。遺憾的是,其中的術式超越了我的知識,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麽。
“在我見過的海員之中,大副的航海技術不是最好的,從甲板的運作狀态來看,我确信他更擅長法術和煉金,而且是其中古老又亵渎的部分。
“大洋的極深之處是永夜,在那裏,一些船員顯露出惡魔之身,惡魔約有十名,預料之中。但我仍然沒見到船長的蹤影,他好像憑空蒸發了。
“甲板的運作持續了二十八天,期間我藏在倉底,用使魔盡可能記錄甲板傳來的情況,我也抓住盡可能的機會到甲板上去。第二十八天,術式停下了,‘金環號’返航往祖登,在那裏停泊了一個月。
“我搭別的船到迪蘭,拿着記錄下的只言片語請教宮廷法師。術式完全不合常規,他們都以為我瘋了。于是我找到當朝的史官卡拉斯庫拉弗洛,他名不見經傳但精通法術,甚至還在當朝發明了一些。
“史官看了記錄,指出其中一段是前往群星的法術,至于其他的內容,學識淵博的史官也無從知曉。前往群星,天哪,真是惡魔的瘋狂想法!群星在天上,我對它們一無所知,而惡魔竟然想前往群星!不過,如果惡魔離開地面,我們的國家和生活會變得怎麽樣呢?
“我在生涯之中狩獵了不少惡魔,它們邪惡又強大,但為數稀少。集群的則形成了對人類的統治,比如東南大陸的千年王朝。落單的則命運凄慘,畢竟能賣個好價錢。但是惡魔在這個星球上,到底扮演着何等角色呢?
“探尋和思考占用了我一個半月的時間,‘金環號’即将開啓第二輪航行了,我把手記留給首相,希望他的學士們能解開更多的奧秘。我需要一名法師到現場為我解析那些法術,時間倉促,我草草招募了一個叫娅萊希雅的女人。她以前為宮廷效力,有一個流派和一些學徒。盡管女人不适合航海,但我別無選擇。
“我們在船上飄蕩,娅萊希雅是個鬼才,她解析了術式,認為那是空間法術和召喚術的結合體。這些法術接近神,是人類無法求知的領域。該死的惡魔!如果我有他們的一半體魄和力量該多好!
“既然這群惡魔充滿這等力量和卓識,那就開始生意吧。這次航行即将停靠迪蘭,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會在迪蘭停留一個月。我計劃安排迪蘭的獵魔隊捕獲他們,賣給國家的利潤不高,但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狄奧多爾也繼承了我——為什麽惡魔會想研究神靈的法術,這個術式能帶來什麽?我希望得到答案,這些問題的答案比錢更重要。
“很遺憾,惡魔的強力注定他們在某些領域比我們走得更遠。到達永夜之後的第十五個夜晚,惡魔們成功了,龍群從空中憑空出現,仿佛他們本來就在那裏似的,只是我們從未發現。
☆、第 58 章
這是戰争之前、艾德埃塔在位時發生的事。
奧林在困倦中被叫醒,美麗的魔偶映入他的眼簾。
“什麽事,”他輕聲問。
“親王,”魔偶側過臉,露出細微的傷痕。
“阿卡,我勞作了十五個晝夜沒合眼了,好累。”
“但是我……我不能這樣……”
“你是我的造物,我不會因為自己疏于保養處罰你,”奧林迷糊着阖上眼睛,“在我修好你之前,不要出門,這樣別人就看不到你的瑕疵了,你的瑕疵即是我的疏忽。”
“嗚嗚……”
魔偶侍立在他身邊,輕輕啜泣起來,空氣中彌漫着哀傷的氣息。奧林嘆息一聲坐起,游到工作臺前,取了凝結高度魔力的黏土為魔偶修補傷痕,再擦淨魔偶的淚水,剪下自己的發尾,替換哭糊的睫毛。
魔偶安靜地微笑着,直到君主進門。
“十五天的活沒累着你?還玩娃娃?”君主罵道,“後天我要見到下一批軍需。”
“阿卡,你可以出門了,”奧林放下魔偶專用的睫毛夾。
魔偶唯唯諾諾地退出門外,離開主人和君主的視線之後,歡快地跳起舞來。
“你親自來?上一批軍需出什麽問題了嗎?”
“看看你,你十五個晝夜沒合眼了。”
“你不也是嗎?”
“你太寵愛那個魔偶,我都嫉妒了,”艾德埃塔摸了摸弟弟的臉頰,“快睡吧。”
這是戰時發生的事。
奧林在困倦中被叫醒,美麗的魔偶映入他的眼簾。
“什麽事,”他輕聲問。
“親王,”魔偶側過臉,露出耳朵的斷面。
“阿卡,你是個活過百年的魔偶,是時候學會自己補土了。”
“但我是為了親王才這樣的。”
“你做了什麽?”
“我給了雷甘将軍一份禮物,一份來自他仇人身上的禮物,朱利安的斷臂。”
“值得褒獎。有了這份禮物,雷甘能安心帶兵了。”
魔偶咧開嘴笑了,耳朵的龜裂随之喀啦喀啦響了起來。
“阿卡,”奧林說,“你的獎勵稍後再說,我要先休息……又有幾十個晝夜沒合眼了。”
“戰争結束的話,您就能休息了吧?”
“還不能。”
“那您什麽時候能休息呀?”魔偶捧起奧林的手,印下親吻。
“這個國家的終結,或者我的死亡。”
“我不要你死。國家的終結是怎麽樣呢?”
“也許是……君主的死亡吧,”奧林模糊地說,“我只承認一位君主。”
“現在不是嗎?”
“別胡說,”奧林抽回手,“君主只是不在國中。”
“對不起…… 晚安。”
魔偶小聲說。
這是在漁村時奧林和卡拉斯的閑聊。
“你在家鄉時,沒有相熟的小寵麽?”卡拉斯摸着吉米問。
“我沒有寵物,沒有那種……用來取樂的陪伴。”
“呸,”吉米對着奧林唾了一口。
“你不是有魔偶嗎,”卡拉斯用袍袖擋住兔子,免得它跳出去,“工匠魔偶之前有過一個舞者魔偶。”
“阿卡不僅是個舞者,平時也會照顧我的起居。”
“啊……被美麗的魔偶照顧,想必是件很愉悅的事情吧。”
“只說照顧的話,确實如此。”
“它讓你煩惱麽?”
“阿卡以為自己是人,以為有限的生命是最重要的東西。它樂于用他的‘生命’為我換取一些……它認為無可取代的東西,并惹出了災禍。”
“傻逼,”兔子叫罵道,“說什麽鬼話,誰聽得懂你在說什麽。”
“吉米,”卡拉斯拍打懷裏的兔子,“對奧林好一點,誰樂意回憶災禍啊。”
“但說無妨,阿卡認為君主的死亡能為我換來自由,就去行刺了。我在造成損害之前毀掉了它。”
“雖然沒有陪你經歷這件事,但我還是很難過。”
“沒什麽,再造一個就是了……”
“新的魔偶可就不是之前願意為你赴死的那個了。”
“沒教好阿卡是我的過錯,法蘭沒有這樣的問題,以後的魔偶都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魔偶阿卡愛你。”
“我知道,君主也知道,他允許我保留阿卡的殘骸,以便他不在的時候我可以再使用它。我受不了,恰好有個機會。”
“北方的領主。”
“結果呢,又是另一個錯誤。”
“追求與身份相稱的愛情,倒是正确的選擇,”卡拉斯放開手裏的兔子,“雖然結果總是不可知的,但你怎麽總是回憶起錯誤呢。”
“錯誤會讓感覺變得尴尬……痛苦和歡樂都會被忘記,只有尴尬不會,尴尬在無數個瞬間爬進腦海,把思考和睡眠擠走。尤其像我這種不樂于承擔又背負了許多責任的,尴尬是常态。”
“與你而言,‘尴尬’是什麽感覺?會讓你痛苦麽?”
“一種持續時間更長的折磨。”
“比起普通的君主,你承擔的情緒更為糾結。”
“糾結比沉重好。”
卡拉斯抱住奧林,順着鱗片撫摸他的背脊。郁結漸漸消失了,盡管鱗片不能傳遞生理上的感覺。
“你會是我的糾結還是沉重責任呢?”奧林自言自語地說。
“我是你的避難所。”
這是他得到的回答。卡拉斯的諾言維持到被更強的力量打破的那一天。
☆、第 59 章
無月的午夜降臨,獵魔人在街道上稀疏列隊,面容殘缺的巨龍在黑暗中喘息着,龍息混雜在風中,使得荒原有如白晝般炎熱。
時鐘敲響兩下,與此同時,一條火線從街道正中出現,蜿蜒前行。獵魔人紛紛讓開,沒等重新列陣,火線變為火牆,在夜風中化為膨脹的火球向隊列撲去。
巨龍張開翅膀扇動,火球消失了,變回火線,蛇一樣纏上諸位獵魔人,沒有一位來得及躲開,但火焰只是燒光了他們的裝備,讓荒原上多了幾百條□□的身體。
“雷甘,你堅持要赤身裸體來見我嗎?”空中響起惡魔的嘲笑,“你早過了侍寝的年齡,看看你下垂的屁股吧。”
“陛下——你這個老頑固——”
火光映出老獵人皺紋縱橫的臉,蒼老的身體依然健壯。
“毀滅人類不能解決問題,”老獵人對着虛空,仔細搜尋惡魔的身影,“戰争時我們就明白了惡魔的本質、神的本質,統治的路只有一條。”
“我找到了更好的辦法,如果實行,會在百年之後初見成效,”惡魔回答,身形仍然隐匿不可見,“只是我沒法帶你越過那麽長的時間。”
瑟倫對老獵人揮了揮手杖。
“什麽辦法?”
“別問了,這是适合……百年之後的世界,是你所不能理解的。”
“你的統治結束了,要怎麽開始新的統治?”
“雷甘,你就別問百年之後會發生什麽了,”空中的聲音漸漸氣短,“那與你有什麽關系呢?生前死後之事和現在有什麽關系?”
“很有關系啊,”老獵人打了個手勢,“百年之後,你還是有問必答,與現在無異。”
瑟倫揮動法杖,一道強光激射而出,正中空中的惡魔。巨龍騰空而起,張口向惡魔噬去。龍頭上閃過寒光,隐匿的盧卡王子拔出法杖現身,因為巨龍的緣故,先前的惡魔之火并沒有燒卻他的裝備。
“你對舊部還是心軟啊,”奧林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對達茹動手就夠難了,”奧林躲開龍牙,“現在也沒那麽難。遵守一個誓言,就要違背另一個。”
“你沒有向我承諾絕對保護這條龍。”
“感謝你的慈悲。”
“告訴我另一件事吧,”卡拉斯問,“神的本質是什麽?”
“她的本質?她和你不一樣……”
這是在戰争接近尾聲時發生的事。
奧林打量着這座神廟,周正寬敞的廳堂,平坦的理石地面,形狀規整的祭臺。這一代惡魔沒有信神的,他也從未修建過和宗教相關的建築,故而沒有評判的标準。但是對于監獄,他是熟悉的——尤其是為他特制的監獄。奧林經歷過監獄,沒有一座對他枷鎖相加,所以這裏稱不上好。
“你不像階下囚應有的樣子啊,”神廟門口傳來柔軟的聲音。
奧林艱難地轉過頭,全身的鐐铐铮铮作響,角遮蔽了視線,他依然看不見什麽。直到命運神停留在他面前,鐐铐應聲而解。
“莫伊拉,你來啦。”
奧林不鹹不淡地說,擡起麻痹的手臂,試圖恢複知覺,二十八天的戰鬥為他的諸多後遺症添磚加瓦。命運神在他面前蹲下,搖曳的裙擺如同瀑布一般散開,她握住他的左手,撫開層疊的鱗片,觸碰僵硬的肌肉。這時奧林得以看清她的臉,和她的聲音一樣柔軟的面龐,嬌小的身體。
“你是工匠,要保住雙手啊,”命運神放開奧林,“菲麗艾娅懇求我,我就把你給了她,真是後怕,差點把我自己也搭進去了。”
麻痹消失了,奧林揉了揉雙肩。
“莫伊拉,倒是說說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吧。”
“命運說出來就不再有趣了。”
“我累了,賞我個痛快吧。”
“我不會損壞給出去的禮物,更何況他回到了我的手中,”命運神站起身,“奧林,想想怎麽和你的臣民解釋吧,如何接受一位新神,我不要等太久啊。”
瀑布般的裙擺搖曳着遠去,鐐铐卻沒像往常那般再次加身。等到命運神的身影遠去,奧林站了起來,跟随着命運神的影子向廳堂的大門走去,他甚至無力施放法術進行浮游。再打二十八天也好過在這躺屍,死了也能給君主一個交代。
走到廳堂的正中時,他沒法再前進了,疲憊的身體阻斷了他的行動。命運神察覺他的行動,停下腳步。
“你怎麽了,”她問。
“你要這個國家做什麽……如果你需要,母親在的時候,為什麽沒有供奉你……”
“那時你還是個寶寶,一個嬰兒可換不來國家的承認,菲麗艾娅無法說服貴族們,”命運神伸出手來,穿過無形的牆。
“是嗎,”奧林情不自禁向她伸出手,那些發生在他出生前的事情充滿模糊不清的氣息。
“你能撫慰她的孤獨,這就足夠了,”命運神握了握他的手,“何況那時我改變心意了,不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神。被供奉的感覺并不好,祭品是賬務,必須清償哦。”
奧林抽回手,這一下他殘留的體力也消耗殆盡了。在這座神廟中,命運神的力量是絕對的。
“所以……為什麽……你要統治……”
“和神靈對局的自然是神靈呀。”
“怎麽可能……你們根本不配稱為神靈……”
奧林倒在地板上,意識漸漸遠去,對話像搖籃曲一般變得模糊不清。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也不記得命運神的回答,被親人囚禁的既視感湧上他的身體,有如腐爛的甜香,缥缈又迷醉。他不再想離開此處,不再想與神靈為敵,世界在幻想和現實中沉浮。
這想法持續到他再次醒來。奧林醒來時身在家鄉的王宮、卧室的床鋪、哥哥結實優美的雙腿之上。
“我不太想說,”奧林對着盧卡打了一發火球,“是個傷感情的結論。”
“我才是神靈好不好?”卡拉斯的聲音在他耳邊抱怨道。
“你想看可以看,別讓我說出那種話來。”
“唉,我經受過的現實之中,不乏屈辱和殘酷的。”
“我知道,你別急,不要打斷我的現實。”
奧林回身掠過巨龍肚腹,銳利的爪子擊碎龍鱗,開出又長又深的傷口。這創傷從肚腹直到洩殖腔,巨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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