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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幾十年過去,迪蘭的獵人組成了針對族群、針對你的軍隊,”奧林展開雙翼,無數法陣自身後浮起,“今天我要取回王位,三百年前它本是我的東西。”

“接受挑戰,”艾德埃塔擡起手臂,不遠處的魔劍脫鞘、飛入他手中,“別讓我失望。”

“诶?”盧卡一把摟住奧林的長尾,“王位是我的呀。”

“別想王位了,今天不贏,你我都得死,”奧林強忍着惱怒,沒有回頭,“傳令給雷甘,你們迎戰翼騎兵,我對付君主。”

盧卡蹲下身,先以法術傳話,再以龍骨和血為媒介,描繪法陣。

“我來幫你。”

“你想早點死?”奧林抽回尾巴。

“嘿呀,你都把我們說成是一夥的了,”盧卡抓住龍角,“契約能增強你的法術,臨時的也行。”

沒等奧林回應,艾德埃塔已經殺到面前,角度刁鑽的一劍将奧林逼離龍頭、迫使他進入黯淡的群雲。

耳邊傳來自下而上的風聲,盧卡望向地面,獵魔人疏散列隊,以凝聚魔力的箭矢封住翼騎兵的行動範圍,使他們遠遠離開君主和親王的角鬥場。翼騎兵在指揮官的命令下重新調整戰術,五名翼騎兵掩護,其餘八名朝地面降落。翼騎兵在空中是飛翔的移動炮臺,落地則是沖鋒的騎兵。如果與惡魔騎兵在地面交戰,獵魔人勢必陷入苦戰。

第二輪箭雨撲了上來,擊落了三名翼騎兵。盧卡也驅使巨龍鑽入群雲,眼前的異象令他睜大了眼睛:君主步步緊逼,铠甲和武器盡數熔解,奔騰的熱氣流勾勒出勻稱優美的身體。親王左支右绌,勉強招架住君主的攻勢。考慮到君主用的是拳頭,勝負只是時間問題。

“這是怎麽回事……達茹你知道嗎?”盧卡拍了拍龍角。

“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但你要是想施法,這是個好機會,”巨龍回答。

“嗯!”

盧卡穩住身形,按上早就畫好的法陣準備吟唱。惡魔契約本是需要長時間準備的術式,其吟唱通常需要一個晝夜的時間。

“年輕的人啊,”巨龍自骨髓中發出聲音,“你雖然天資聰穎,但不可能同時連接兩個被召喚者。現在我要切斷你的契約,以便你全神貫注地施法。我們雖無魔力的契約連接,但我仍會受你驅使直到一切結束,你願意相信我嗎?”

“當然,一起奔波這麽久了,我都快把你當成兄弟了。”

“我的所為并非是出于對惡魔的仇恨,而是對你的信任。願你的偉業在此開端。”

“哈哈,我會贏的,到那個時候,你要守衛我的國家呀。”

而離愁別緒悄悄蔓延開來,遠超過對榮華富貴的期望。

盧卡輕快而靈巧地切換各種複雜的法術,尊貴的惡魔們又過了三招,盧卡的術式也到了終點,漆黑的迷霧在他手上湧動。

“……謹以誠摯的邀請,願你我以血液的誓言相互連接,開創不可知的未來。”

這話并非吟唱的必要內容,甚至盧卡自己也沒意識到其中的含義,為什麽是不可知的未來,而非光榮或偉大?他沒有考慮,仿佛那是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話語,盧卡揚起手,迷霧向着惡魔的方向奔流而去。

艾德埃塔先注意到了法術的蔓延,術式使用了龍的魔力,好比禦花園中的溪流一般熟悉。艾德埃塔沒有心情分析法術的性質,他轉了個身,強勁的羽翼帶起氣流,将迷霧向反方向吹去。奧林揮劍把霧一切兩半,迷霧碎裂,發出絲綢般的響聲。

“滾開,人類,”奧林舉劍指向天穹,劍身上閃耀着藍色的火焰。

“年輕人很有膽量,”艾德埃塔望了望龍頭上的盧卡,又轉向他的弟弟,“你的私生子?”

“得了吧,那是個人類。”

“我們很久沒談過人類了,”艾德埃塔露出諱莫如深的笑容,“我更想和你談談,關于七年之間你的遭遇、北方、一切。你的力量沒有顯著的提升,但是思想,在我未曾察覺的時候似乎有所改變。”

奧林向巨龍揮出一劍,火焰如同海浪一般在控制蔓延,巨龍翻滾着退去,帶着嗷嗷亂叫的盧卡。

“如果我有私生子,想必來自你的後宮,”奧林罵道,“而不是故國的餘孽。”

“我不是說私生子,”艾德埃塔擺了擺手,“我是說,教導人類這件事。小王子用的是呼神法術的變體,如果不是你的孩子,我實在想不到有哪個人類能讓你傾囊相授。”

“你對法術懂什麽?那就是人類的法術,根本不用教。‘以血與火的名義’什麽的,”奧林舉起劍,“絲毫沒用的冗餘,空有巧合的形式。”

“越早結束無謂的戰鬥,越早能得到問題的答案。當然,過程也必須富有趣味,”艾德埃塔撣去發尾的灰塵,“比起在荒野邊境把彼此揍到血肉模糊,我更喜歡在家鄉的床上和你擁抱,還有,擁抱之後的事。”

“你的洞穴是個深淵,憑我殘留的健康恐怕填不滿,”奧林搖搖頭,手上的劍緩緩垂下。

“啊,你也覺得無趣了?還是說,這場演出到了謝幕的時候?”

奧林收起劍,揚起翅膀指向塵土四起的地面。艾德埃塔順着弟弟的指向望去,十三名翼騎兵已被獵魔人擊倒過半,但無一名死亡。

“短暫的優勢,”艾德埃塔無奈地笑了笑,“你想讓我看什麽呢?步兵被騎兵沖散的場面?”

奧林轉了轉脖子、雙拳握得喀喀作響,艾德埃塔從未見過他的弟弟有這般粗野的舉止;雙翼打開,伸展到不可思議的寬度——在過去的三百年間,那雙黯淡的皮翼除了帶娃時用來當被子蓋,從未派上用場,未曾用來飛,也未曾滑翔,能積蓄的魔力也少得可憐。

風聲從雲幕中傳來,骨龍緩緩停在尊貴的惡魔們身邊。盧卡探出頭,“嘿嘿”地笑着。

“術式值得稱贊,盧卡,”艾德埃塔的調侃轉為厭惡和威脅,“從我弟弟的身體裏滾出去。”

“啊,這可真是标準的惡魔發言,标準的威脅。”

盧卡操縱着奧林的手捂住臉,勉強蓋住抵抗下的扭曲表情。還沒等到試驗成功的喜悅從他的臉上褪去,艾德埃塔擡起手,吟唱起更為艱深難懂的咒文。

盡管不知道那是什麽法術,盧卡還是操縱着奧林和諸魔的君主纏鬥起來。這不是盧卡第一次以法術操縱惡魔,獵魔人同伴狄奧多爾認可他在法術上的天賦,曾經将自己的使魔康絲坦斯借給他試驗。奧林和康絲坦斯自然是雲泥之別,但艾德埃塔更為強大。盧卡操縱下的攻擊盡數命中,吟唱依然繼續。

盧卡身下的支撐逐漸消失,他回頭望去,骨龍的尾巴在空中漸漸化為粉末。如果他知道龍是惡魔君主的造物,就不會對這個結果感到意外。但現實容不得他考慮太多,奧林的動作也減緩了,似乎是抓住了這短暫的動搖,稍微取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最後一搏了,盧卡調動剩餘的所有魔力調轉将龍頭,向艾德埃塔沖去。諸魔君主的身影映入盧卡的眼睛,不久之後,在迪蘭首都賽特勒姆、雷甘鬥室的卧榻前,盧卡的眼中也出現了相同的幻象。那時的情景更為迷惑,奧林痛罵盧卡眼瞎、瞄的是一位、打中的是另一位,又罵他濫用運氣葬送了最後的龍種,還操起戰斧要教他做死人,仿佛盧卡不是亡國的王子,而是在世的命運神。君主兄弟的影像在盧卡心中重合,釀造一生一世的噩夢。他吓得鑽到卧榻下面,虛弱的雷甘在上頭笑到尿血、用殘留的一點自我開了口,稱瓦倫廷兄弟都是瘋子,玩具壞了造個新的就是了,何必對低級的造物投射彼此的感情。奧林聽到這話,調轉斧頭,把雷甘的胡子刮了個精光。如果不考慮是誰教他發揮惡魔的天然優勢用斧頭作戰的,這手段甚至可以稱為互留情面。

那時的盧卡只是縮在卧榻下面,看着血水嘀嗒胡須飄落、聽着恩師和惡魔對罵,思索自己還能坐上哪兒的王位。也許在夢裏吧,夢裏什麽都有。沒等他有所想法,惡魔把他從卧榻下頭拖出來,摁在牆上飽以老拳,下手不重,但那手速和準頭不像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老東西。

雷甘先是詛咒,咒罵惡魔放棄誓言,這好歹留了盧卡一條命,而後詛咒轉為哀嘆,惋惜舊主放棄了一位神的力量、放棄了舊情和回憶,只有今天的賬得到了清償。惡魔沉默着放下盧卡,走出雷甘的居所。

艾德埃塔擊落巨龍時,盧卡也掉了下來,在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從王位的沉湎中回過神來。就算奧林憑着殘留的理智和良心,送個法術讓他安然落地,他的腦袋裏也只是充滿了對龍的惋惜、對戰鬥如何收場的疑惑,沒有更危險的念頭萌生。直到巨龍落入遠山、消失不見。

翼騎兵與獵魔人的戰場相隔不遠,盧卡驚訝運氣的眷顧讓他毫發無傷,卻忘記了司掌命運的神靈早已送了性命。他拍拍屁股,向激戰的方向而去。

意識在黑暗中漂浮,但魔力的流動還能追溯得到,這就足夠了,奧林暫時忽略身體受控的恥辱,凝聚精神解析術式。

“你真的要這麽做嗎,”卡拉斯的聲音穿透腦海,直奔奧林的意識深處,“承受這樣的現實?”

“我也不敢相信,”奧林以法術回應,“三百年間我未曾傷害君主,盡管不是出自本意……但當前的事實已經鑄成。”

“為什麽非要如此?”

“背叛是君主的底線,不這麽做的話,他不會甘休。啊,這個術式很巧妙,集成了多種針對眼睛的咒文。我的眼睛,你曾經通過眼睛賦予我力量,此處成了我身上唯一無保護的魔力通道。在短暫時間看穿這一點并試驗成功,這個人類……”

“我不能接受……你采取損傷自己名譽的做法。”

“這是一勞永逸的方式,別太在意了。戰争對我而言,是國家存亡的攸關使命,于你而言,不過是遙遠文明中的掠影。”

“那時我是旁觀者,現在我不是了,”神靈的聲音在奧林漆黑的意識中震蕩。

“如果你在意,請聆聽我的請求。讓這個國家、這個時空忘記我,在你的統治、永恒的時空之中給我其他的光榮吧。”

“不,如果不能使你免于苦難,我……”

“對于此事,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也不敢想象君主傷害你的情景,所以,就這樣吧,”奧林集中精神,“這個人類似乎比我更了解我身體的物理屬性,真令我厭惡……請允許我暫時放下理智、享受戰鬥的愉快。這種時刻很少,三百年間只有那麽幾回,今天可能是最後一回。這麽說的話,你能理解吧?”

“……統治是苦役、情愛是責任。對你而言,少有愉快之事。”

“這愉快不會太久。”

火焰從奧林指尖飄出,卷着他的嘆息和悲傷湧入眼眶。他失去了一半視野,取回了身體的控制權。

“你做了什麽!”血淋淋的疼痛之中,艾德埃塔的聲音穿過模糊的意識,“為什麽?”

奧林捏碎手中黏稠破損的器官,疼痛中斷了他的思考。更深重的黑暗降臨,讓意識和知覺一同掙紮。奧林不記得自己發出了何等凄慘的哀鳴,也不記得艾德埃塔如何呼喚他的意識,直到疼痛終結的瞬間。

☆、第 72 章

箭雨過後,獵魔人一擁而上,将落地的翼騎兵包圍其中。

翼騎兵和另一個世界的概念大相徑庭,在舊日的戰争中,它們是在空中施展的兵種之一。目擊者留下的記錄不盡相同,翼騎兵時而是背負雙翼的騎兵,時而是長矛加身的天馬、甚至還有頭頂生翼的天使。

雷甘梵迪林第一次接觸翼騎兵的概念,是在坦珀圖斯的殘破史書中。說是史書,不如說是未經驗證的奇思妙想。根據史書繁雜模糊的記載、各個流派的星象學的共識,這個星球和月亮之間還有一顆不知名的星星,這顆星星曾經短暫地照亮了月亮,使得月亮持續出現了七個晝夜,之後這星星消失,魔君菲莉艾雅現身地面,帶着這星球上第一支能稱為空軍的部隊,就是翼騎兵。

雷甘命令獵魔人鎖緊包圍,越過層疊的羽翼,雷甘沒有看到指揮官。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根據雷甘的了解,翼騎兵指揮官維玻是随菲莉艾雅降臨地面的戰将,他經歷過三代正統惡魔君王、一代僭主和一代攝政王,可以稱為惡魔歷史最古老的見證人。然而上一場戰争中,雷甘沒有被批準調用翼騎兵,無緣得見這神秘的傳奇。

以現在的戰局來看,似乎是名過其實了。雷甘命令獵魔人俘虜落地的騎兵,被捆住雙翼的翼騎兵徒勞地掙紮着,看起來和待宰的鵝無異。

雷甘将視線轉向天空,繼續搜尋其他翼騎兵。盧卡——假裝瑟倫的盧卡——和龍不在他的視野內,沒有能傳令過去的人了。龍和兩位君主的高度在獵魔人的射程之外,地上能做的只有等待。

戰時,雷甘曾在惡魔貴族的宴會上見到維玻,因為塔珂的軍隊配備了龍,雷甘需要相應的空中力量。攝政王為雷甘提供了便利,把他的座位安排到維玻身邊。雷甘第一次直面菲莉艾雅時期的惡魔,看到那端莊的面容和鑲金嵌玉的铠甲,不由感嘆舊貴族的風貌。雷甘看到維玻的目光越過他,不用說也是揣摩攝政王的意圖。于是雷甘表達了他的訴求,理所應當地遭到了拒絕。

“國家需要您,”雷甘說。

“我戰鬥了兩千年啦,”維玻笑吟吟地回答,“每一代君主都向我承諾,在他們的任期裏給我養老,只有這位兌現了。”

雷甘望向攝政王,得到了默認。

“那我們如何應對龍?”雷甘咕哝了一句。

“我在處理,”攝政王接過話頭,“龍和翼騎兵的機動性和體量都不相同,在我看來是戰車和騎兵的區別,這一點你認吧?”

“是兵種維度的差異,”雷甘壓低聲音,“就算把王族算上,數量也比龍少。”

維玻依然保持着笑容,他的笑容映照在彩色玻璃制成的酒杯上,有如夢幻中的情人。維玻向雷甘解釋空中力量并不是無敵的,然後提起伊思塔羅山的傳奇戰役,第二任君主艾德埃塔和僭主戈爾的最終對決。那時菲莉艾雅剛去世,伊思塔羅山沒有隧道,東南大陸也沒有龍,翼騎兵在空中是絕對的。

戈爾趁艾德埃塔前往迪蘭、掩藏皇家秘密的時候開展了政變,憑着一時的突進,暫時地奪取了宮廷。軍饷充足時,翼騎兵樂于為任何付得起代價的君主效勞,但他們真正宣誓效忠的是菲莉艾雅的摯愛,這是在神靈面前締結的契約,不可違背。

不知不覺,宴會安靜下來,諸位貴族悄無聲息地聽維玻講述前塵舊事。維玻見狀,一轉話頭,說:

“君主只有騎兵,這是我唯一能告訴你們的。雖然他是神奇的戰術家,與他對陣是令人震撼的回憶。幹杯吧,致我們的君主!”

會場的氛圍熱鬧起來,雷甘還想追問,攝政王摁住他的肩膀,他只得眼睜睜地看着指揮官拿起酒杯,往女士們的座位去了。

“雷甘,別急,”攝政王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維玻自有分寸,必要的時候他會閑不住的。”

“那你要怎麽約束?”

“我父親不在了,他效忠的是我。”

雖然合乎法術的邏輯,但聽起來更像小兒子的得意宣言。雷甘對維玻的記憶僅限于此,直到維玻本人從斯特哈芙隆尼的天穹降下、單槍匹馬突入獵魔人的隊列,灑盡盔甲上的黃寶石,華美的閃光激起人心根源的欲念,攪亂陣地,雷甘才對翼騎兵有了隐約的印象。

“雷甘梵迪林,”指揮官慢條斯理地為被俘的翼騎兵松綁,“你對我等了如指掌,卻不懂自己的同類。”

“本來就是為錢打仗,”雷甘看着哄搶寶石的獵魔人,“早拿晚拿的區別。”

“好一個審時度勢的人,”指揮官笑着騰空而起,胸甲随着寶石一同灑了出去,枯萎的羽毛在風沙中模糊不清。松綁的翼騎兵也逐一随着他起飛,向空中的戰地而去。

“伊思塔羅山的戰役到底是怎麽回事?”雷甘擡起頭,目光追随着指揮官的身影。

“就此離去吧,”空中傳來缥缈的聲音,“除了死亡,你得不到任何結果。”

雷甘舉起手中的劍,照準隊尾的翼騎兵,他念動久違的咒語,思索着如何将戰場拉回地面。幾乎于此同時,一個黏糊糊的物什落到他手上,打斷了法術。那個東西破損殘缺,鮮紅的顏色他永生難忘。

雷甘握着舊主破損的眼球,呆滞地望向天空,望向無法企及的高度,空中空無一物,就連影子也沒剩下。他回過神來,盧卡和諸位獵魔人已經回到身邊。雷甘就此收兵,餘生再也沒踏上東南大陸一步。

☆、第 73 章

騎兵隊轉過山崖,只見巨龍停歇在一片平地上,所覆泥土焦黑。奧林立于險峻的龍角之間,身體也呈現出燒灼般的漆黑。

艾德埃塔從惡魔騎士中現身,奧林認出了兄長,此時他能做的也只是費力地擺擺手,漆黑的軀體上湧出鮮紅的血液。

艾德埃塔扛起魔劍上前,巨龍嘶吼着吹出鮮紅的龍焰。諸魔的君主有頸甲上的魂石護身,火焰傷不了他分毫,先一劍打滅龍焰,再一劍将殘留的龍頭拍得骨節迸裂。

等到巨龍不再動彈,艾德埃塔登上龍頭,順着血液的流向,在血臭和焦稠中找到他的弟弟。奧林的身體被漆黑的龍角洞穿,不再有新的血液流出。

“可悲的詛咒到此為止,”艾德埃塔提起劍,“願你的痛苦消弭,永不再來。”

弟弟注視着他,或者說只是面向着他,原本是左眼的位置留下漆黑的空洞,咒語的詠唱仍未停止,由于缺乏魔力,咒語不再有效,僅存妄念和瘋癫。

艾德埃塔揮劍,整齊迅速地砍斷了皮肉和頸椎,卻沒沾到一绺發絲,富于戰士的專業和君主的仁慈。無效的咒語聲越來越低,最終歸于虛無。艾德埃塔蹲下身,将魂石貼上傷處,細線般的傷口溢出紅色的煙霧,沒有新的血流出。

維玻回到君主身邊,見此光景,沉默不語。暮霭四起,艾德埃塔收起劍和魂石,擦淨弟弟臉上的髒污,将染血的長發束好,取下頭顱抱入懷中。維玻砍斷龍角,以鬥篷包裹前主人破爛不堪的身軀,置于坐騎背上。翼騎兵列陣,緊随着君主和指揮官的步伐,沒入群雲之中的歸途。

☆、第 74 章

“呼……”

曼德刻裏特長出一口氣,緊接着又吸進更為寒冷的空氣,肺傳來輕微的刺痛。身後的獨臂将領朱利安指揮着蜿蜒的隊伍,號令在雪原上回響。隊伍轉過兩道山脊,北境維爾德城的廢墟在不遠處的山腳若隐若現,晚霞遮蔽了視線。

“殿下,”朱利安驅馬上前,“天色已晚,請求駐紮。”

“嗯,”曼德刻裏特勒馬,“你選地方。”

“根據地圖,前方應有古代巨獸巢穴遺跡。我們日落前可以抵達。”

“好啊,”曼德刻裏特嗤笑着驅馬,“古代巨獸,呵,又是父親和叔叔的浪漫故事。”

“我去傳令,”朱利安的表情毫無變化,像是沒聽到曼德刻裏特的嘲諷似的。

隊伍依然行進,朱利安從指揮官那裏回來,停在曼德刻裏特身邊。

“你怎麽看,朱利安?”

“何事?”

“維爾德的将領帕德威爾擅自扣押了叔叔,意圖謀反,父親領軍攻打,殺了維爾德的老王,傳說公主歐莉薇雅逃亡,但叔叔依然不知所蹤。”

“諸多秘密擺在我們面前,殿下。”

“父親的命令可不是查案,而是,”曼德刻裏特拈拈手指,“稅收。維爾德在長城戰線之外,終年征戰,卻有諸多自然物産。叔叔留下了頗具規模的礦井,我要讓我的工匠開采樹林。有成果的話……我就能回家鄉了。”

☆、第 75 章

這是艾德埃塔不在王位時發生的事。

艾德埃塔在燥熱般的溫暖中睜開眼睛,弟弟伏在他身上,把他的右手貼到自己臉上。

“早安,”弟弟見他醒來,就吻他的手。

“所為何事,”艾德埃塔問,突然想起自己暫時不是君主的事實,“啊,忘了這話吧,早安。”

“我想為你修築更大的行宮,”弟弟把玩着他的手指,“你意下如何?”

“我領會你的心意,此事從長計議,”艾德埃塔騰出左手,撫摸弟弟的頭頂。

“為什麽?一想到無法為你做些什麽,我就覺得要發瘋。”

艾德埃塔注視着弟弟的眼睛,那裏閃爍着火焰,魔力随着情緒波動,在失控的邊緣激蕩。

“做多大的君王,享多大的殿堂,”艾德埃塔支起身體,從灼熱的親密中稍微透了口氣,“我還沒規劃好,在此地進行何種統治,顯而易見,沒有在家鄉那麽大。”

“也好,”弟弟不依不饒地貼了上來,“和我擁抱吧,只在你不想做君主的時候,我才能擁有你……”

“統治國家勞心費神,”艾德埃塔笑着伸出手臂,把弟弟納入懷中,“不如和你擁抱。”

弟弟張開雙翼裹住艾德埃塔的腰。長尾愉快地擺動着,在艾德埃塔□□巡回纏繞。

“奧林,你想過麽,”艾德埃塔撫摸着弟弟的背脊,“離開我身邊的話,你會是什麽樣子?”

“誰知道呢。”

“你擁有力量和技藝,也許會擁有領地、成群的家眷、像夢境般的詩歌裏那樣生活。”

“我不期待那種生活。”

“你要思考,如何作為自己生活,”艾德埃塔貼上弟弟的額頭,“離開統治的束縛,我們有了作為自己的自由。”

“我會考慮的,不過,就算有那一天,恐怕也在很久之後了。你不能要求我在糟糕的處境中,做出什麽超然之舉,我的債務尚未清償……”

“母親留下的債務也是我的債務。”

“你胡說什麽,母親又沒把那些事交給你,”弟弟伸出手,艾德埃塔感到臉上傳來的熱度,“何況,你已經放棄了那個國家。”

“我依然是母親的兒子,你的哥哥。債務無非從國事變成了家事。”

“舊賬以後再算吧,今天就別提了,”弟弟懇求着,“好不容易有此閑暇,允許我獨占你一回吧。”

艾德埃塔笑着吻住弟弟的嘴唇,透支當年的情愛餘額。在弟弟還是學徒的時候,艾德埃塔發現自己能打破情愛期限制,但也僅限于他和弟弟之間,因此艾德埃塔并無半個侄子侄女。這力量對于生育并無用途,卻為他們的血緣平添了一份糾結的親密感。

弟弟揚起尾巴搖擺,在他耳邊止不住地低語。盡管都是在位時的陳詞濫調,那時聽起來倒也受用得很,畢竟共同的過往變成了嶄新的秘密,分享秘密總歸充滿愉悅。

☆、第 76 章

“明明有足夠的力量,你怎麽還這樣疲倦?”卡拉斯蹭了蹭惡魔溫暖的臉頰,托住下巴。

“諸多未盡之事,不都是力量能解決的……為你勞作……似乎有超出勞作本身的意義。”

卡拉斯把長發安置在擁抱形成的細小空隙間,發絲垂落在床,形成流動般的奇異觀感。他撫摸惡魔的後頸,緩解骨骼的壓力。

“骨頭比皮膚更為衰老,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看到過魔偶照顧你,像粉紅色鳥兒的那一個。”

“我都快忘記了……”

“我見過其他文明的君主,統治令他們殚精竭慮,也令他們欣喜若狂,”卡拉斯松開惡魔的下巴,雙手托住疲憊的後頸,“而你,好像欠缺了後者。”

“嗯。”

“為什麽?”

“我說過了,國家不屬于我,我也不想擁有它。統治是諸多勞作中最疲憊的苦差,它消耗我的理性、消耗我作為自己的部分……”

“可你贏得了戰争,”卡拉斯繼續手上的撫摸。

“那場戰争微不足道,”惡魔睜開眼睛,“哥哥會放棄人類?逝者會從死亡中回來?什麽都不會改變,我也是。”

“你要變成怎麽樣呢?”

“你是一切的旁觀者,也許不能理解,戰争讓我明白了……自己的極限,已經到了難以突破的境地。然而侍奉君主需要更高的眼界和精進的技巧。我累了,不想再留在那裏,也別無去處。”

卡拉斯撥開後頸的鱗片,按壓僵硬的骨節。惡魔順着他的撫愛輕輕扭動身軀。

“你暫時忘記了我們的契約、聯系,或者說債務。為此,你還不能消沉,”卡拉斯招了招手,兔子蹦跳着帶來潔淨的熱毛巾,“疲累消耗意志,你需要休息,這倒在我的理解之內,但是你說的‘極限’,是什麽呢?”

“我的極限?這不是很明顯嗎,我不喜歡人,只願意任用同族,如果非要使用人類,就交給下一級的管理者來。而君主期望的統治是基于人類進行的……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我不會再沾手這些苦差了。”

“這倒令人意外,”卡拉斯接過毛巾,慢慢擦拭鱗片上的髒污,“如果說惡魔力量的差別,還有點困難,你的健康确實處在危險的邊緣。觀念的話……你對人的厭惡源于什麽?又是什麽讓你和君主對人類區別對待?”

“只是統治方式的區別,我和君主期望的不是相同的統治,他在戰争末期把局面扭轉到了他希望的方向,這……我對人類并無仇恨,可以說某種層面上的沒有感覺。統治人類和統治魔偶有什麽區別?很遺憾,我沒有機會去驗證了。”

“我能想象一個充滿魔偶的國家,它會穩定,但也會像墳墓一樣毫無生氣,”卡拉斯抱起惡魔,擦拭他背脊上的鱗片,“不過,就算是你的君主,也做不到萬民敬愛。人的想法不盡相同,沒有魔偶那般齊整。”

“因為血緣的約束,我為君主服務了幾百年,期間一直沒有考慮過自己。地位、財富、知識,我的一切都是君主賜予的,無力消受的一切,”惡魔舒展身體,擺了擺尾巴,“也許你說得對,疲累消耗意志,我需要時間恢複。”

“我可憐的鲮鯉,”卡拉斯揉了揉奧林的臉。

“還有別的原因,不過那是我不能解決的,而且你絕不會理解。”

“是什麽?”

“別說了,你要是解決了,又是新的債務,”惡魔阖上眼睛,“好累,讓我睡一會吧。”

“你啊,”卡拉斯拍拍他的惡魔,在世俗的事務上,他對惡魔無計可施。

☆、第 77 章

艾德埃塔回到王宮,命令衛士封閉中庭。與首相進入地下的祭壇。祭壇是神靈時代遺留的,久未使用,只有君主本人及獲得君主許可的人員偶爾進出。

“陛下,您沒事吧,”準備儀式時,首相突然問。

“為什麽這麽問,”艾德埃塔注視着首相繪制的法陣。

“傳聞親王在邊境發動了叛亂,”首相輕聲說,“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但您身上多了新的傷痕。”

艾德埃塔揚起嘴角,如果她知道他帶進地下的用品中包含什麽,恐怕不會在此提問。

“此事和雷甘有些淵源。”

“雷甘?”

“奧林在北方變故之後到了迪蘭,被雷甘照顧了一段時間。你追蹤到的痕跡是他們的行軍路線。奧林欠雷甘一個将軍的職位,這賬永遠還不上了,所以他答應為雷甘試驗迪蘭的新法術。試驗時我在場,術式不夠成熟,出了些意外。是件麻煩事啊。”

“是什麽法術?”

“如同操縱木偶般操縱我等的法術。”

“是嗎,生者死者都都可以?那可非常危險,”首相暫停了手中的活計,“想想先王……”

“是啊,非常危險,奧林差點贏了我,雷甘的下屬操縱他打得很漂亮,為我增加了不少新裝飾。奧林破解了那個術式,但代價慘重。”

“可憐的親王,”首相繼續手上的工作,“他那麽讨厭人類,又那麽愛你。”

“後續的事情仰仗你了。”

“我會想好對外的說辭;加強先王陵墓的看守;派人去和雷甘接觸,拿到那個術式。”

“辛苦了。”

首相完成了儀式的準備工作就離開了,諸魔的君主仰卧在準備好的法陣之中,展開寬大的羽翼,把弟弟僵硬的身體放置其上。還魂儀式開始,漆黑的羽毛随飓風飄舞飛起,遮蔽群星的眼目。

艾德埃塔取走弟弟的靈魂之後,無魂的軀體問他:

“你成功回過魂嗎?”

“在普利西安身上試過,”艾德埃塔回答。

“你去死吧,”他的弟弟罵道,“他是你的孩子!”

“你不問結果如何?”艾德埃塔反問。

“結果什麽!你對自己的王子這麽做?”

“結果平安無事,”艾德埃塔說,“他能承擔這個國家的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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