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歸心
非常君生于七月末,時正值大暑日,宜伏茶,曬姜,燒香,喝羊湯。并有土潤溽,腐草為螢。古人認為螢蟲是由腐草和爛竹根所化。作為草木的生命結束,作為昆蟲的生命重新開始,相應的,野草能春風吹又生,螢蟲則壽數有限,自由的代價總是殘酷而不公。
加之非常君生時黑貓唱夜,陰氣盛行,他自幼就被指為通靈,真真假假的,也無人知曉。
實際上,在一雙柔弱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扼斷他的呼吸前,他才看見了一個與他容貌相似的孩童正朝他伸出手,眼睛湛藍如洗,映出京師的天幕,
因他舉止怪異,大房太太終是沒有膽子下死手,卻常從中作梗,讓他多災多難,更應驗了不詳的言辭。非常君疏懶于應對,那時候他就整日坐在門檻上,越驕子撒手撒腳躺在腿邊,庭院裏的木槿開得很好,恰是繁茂的季節。
幾人中,唯有他的是炎熱的夏日出生。玉逍遙在霜降後落地,是冬日的伊始;莫十七則更晚,十二月的大雪夜裏凍出了第一聲啼哭;君奉天是上年三月後生,連翹、笑靥、君子蘭擁擠了驚蟄的雨天。
然而偏生是最熾熱的時節,生出了最涼的人。
他還記得當年關于未來的設想,結果盡數錯落。原本想成為美食家的玉逍遙作了個英雄,他本是個公子少爺的家底,卻學會了将銳利的尖刀捅進敵人的胸膛。莫十七則反駁了非常君的夙願,即使是最簡單的活着,都成了妄想。而非常君,一邊吃着美食,一邊扮演枭雄,以人命為棋子,他垂下眼睑輕輕笑着,背後的陰影裏越驕子飛揚跋扈,出手果決。
上海地下分區重建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但他們的工作更多了些對昔日合作者的抓捕暗殺,非常君看在眼裏。而作為前批次的遺留,他暫定為死子,并不會再有新的任務。在處理完手頭事後,窗外的梅還是已過了一開一謝,夏風一吹,步入來年。
上月,非常君獨自過了個生日,他給自己做了一大桌子菜,還下了面條。親手杆的面,湯用炖好的老鴨湯來吊,還切了香菇、土豆、豆腐,片了些牛肉,湯汁濃郁,配菜爽口。他用青花大碗裝好,末了記得撒上一把小蔥,然後坐在擺了六熱三冷兩甜一湯的八仙桌前,一口一口把漫長連貫的面條咬斷。
那是民國三十四年。
他有了短暫的空閑,忽想起一物尚未歸還,便去了趟北平,回到這個月初才收複回來的,他們的家鄉。
只可惜地方話還會說,再無親友罷了,就連老屋都毀于炮火之下,變成了一棟陌生的建築。
唯火車站百年的老海棠還在,獨自見證着這片土地的峥嵘。
君奉天與玉逍遙住在北平一處山間老宅裏,據說宅子的主人是個沒落的權貴,一心求隐偏抛舍不下榮華,僅在這裏住了七天便又投入滾滾紅塵,再沒有回來。君奉天從老管家那裏買了它,自從定居,長住下來。
這屋子整體設計其實很是雅致,拿掉了金銀的裝飾後如清水出芙蓉,破陋卻呈現出別樣的素雅的美,粉白牆有一些雨水沖刷的痕跡,臺階上的青苔濕漉柔軟,月亮門和影牆風格傳統,而且倉庫裏還存了許多扇屏風,君奉天讓非常君随意挑去一展,他便選了蜀繡屏,就像當年那副繡鵲華秋色圖一樣,畫了延綿不斷的千裏江山。
他在君奉天這裏住了三天,期間見過玉逍遙幾次,并驚訝于現在給他看病的居然是那個史密斯醫生。史密斯說現在這屋子的兩個主人都是病痛交加,君奉天戰場上的受了許多傷,不調養會有的大苦頭吃,而玉逍遙還是那副恍恍惚惚的模樣,當年的藥物沒有經過臨床實驗,他也不确定能不能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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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人回了我的國家,繼續去研究這方面了。”史密斯點到為止,“不過也沒有放棄寫劇本,你以後或許還有機會看到。”
非常君怔了一怔,忽而笑了出來。
八月十五日,山風微涼,非常君欲擡手敲門,卻聽門內一聲瓷器摔碎的脆響,他從半開的縫裏看去......玉逍遙緊緊握住摔碎了的,宛如水玉的青瓷,鋒利的棱角割出淋漓的鮮血,君奉天想要掰開他的手,他卻不肯松,淡紫的眼中盡是難以言狀的悲恸。
君奉天從衣服裏勾出那塊金鑲玉,啞着嗓子道:“逍遙,玉在這裏,放下好嗎,放下好嗎......”
非常君順着門框滑落在地,他将自己牢牢抱成一團,頭深深埋在膝蓋裏。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正午,日本天皇廣播,接受波茨坦公告、實行無條件投降,這一場長達十四年的戰争,終于結束。
“我們贏了啊.....哈,哈.....”非常君邊哭邊笑,如同瘋魔。而在那個剎那,他在極其劇烈的感情沖撞中,于回廊的一面水銀鏡前,依稀看見了越驕子的身影......
**
四年後。
去往臺灣的飛機上,非常君倏然驚醒,他似乎又夢到了三年前的山間老宅,心裏不由感嘆,果然還是矛盾,也有一些眷戀的念頭了,他也想要有這樣的房子,也想試一試歸隐的生活,可終究,還是不行的。
那時候他問君奉天,你要這樣和玉逍遙過一輩子麽?
他隐約知道君奉天在重慶時對某些事情已有不滿,他知道玉逍遙的身份已經不容許他再出現于世上,他也知道玉逍遙現在需要人照顧,可是當君奉天真正放棄了君家的一切,對外放出自己死亡的消息時,非常君還是微微失神。
君玄尊教導他們,世界上哪裏有純粹的感情,他們特工就需要利用這些弱點。而現在,想解釋為內疚、責任感都不妥當,他體會得到,這兩個人不是這種複雜的情感。在戰火的摧折,在過往的少年已面目全非,在經歷生離死別之後,他們回到了最初......那時玉逍遙撞入君奉天的懷抱,君奉天便順勢抱住他,告訴他,有我在,就不要怕。
君奉天哄睡了玉逍遙,輕聲答道:是,我們要這樣過完這一生。
不是一方給予另一方的照顧,不是因責任使命而背負,無關過去種種,無關艱坎坷艱難,永遠能并肩攜手的兩人。
純然的感情。
非常君把攤開在膝蓋上的一本書合頁,不過後來聽說玉逍遙已經醒了,自那場夢魇中醒來,想必現在他們應該生活的不錯。
忽的,他的皮箱裏的小黑貓跳了出來,扒住他的衣襟喵喵叫起來,非常君握住黑貓的前爪,“小煙兒不要鬧,一會兒給你做魚吃哦。”習煙兒貓猛翻了個白眼,脖子上挂的一面小鏡子裏越驕子翻了個更大的白眼,“喂,老兄,我最近跑腿也非常累的,你不犒勞犒勞我?”
“好好好。”非常君小聲答應着,他以“人殊”為代號的新身份還要繼續下去,總少不了胞弟的幫忙,非常君輕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打算再補一覺。
燙金的書被放在一旁,署名“Eternal sunshine”的作者一如當年的文風,卻大發慈悲的給了新書一個完滿的結局。
**
玉逍遙看了在他院子裏抱團睡覺的雲忘歸和玉離經半晌,忽然扯着嗓子大喊:“奉天,快來看啊!你的薄荷草全都被兩毛頭小子壓死了!”
“什麽?”君奉天操了把鍋鏟就沖殺出來,威風模樣還頗有做司令員率領千軍萬馬時的風采,只是這千軍萬馬變成了胡蘿蔔、紅薯、小青菜,在大鍋裏拼了個你死我活,最後統統喂進了玉逍遙的肚子。
“也不曉得山下發生了什麽,他們幹嘛都往我們這裏跑?”玉逍遙抱臂靠在門邊,君奉天無奈搖頭,“把他們叫起來吧,一會兒昙師父要來了。”
正說,寄昙說就來拜訪了,無人知曉他之後際遇,就連玉逍遙都難以推測,但最後他居然還是遁入了空門,廟中人都說他神似從前德高望重的百世經綸大方丈,他卻說,寄昙說永遠是寄昙說。
他渡過了無數的大江大河,終于在洞庭湖的上聽見了熟悉的漁歌,少年人褲腿紮的很高,撐槳的胳膊細而有力,他問他:“大師,您要去哪裏?”
寄昙說借着少年人的肩膀上了船,“去去處去。”稍稍緩了口氣,續道:“另外,你有酒嗎?”
兩方因果,自是後話。
君奉天引了寄昙說進來,玉逍遙一腳一個把毛頭小子們踢醒,窩在遠處草叢裏打盹的默雲徽也被吵醒了,他一坐起來,院子忽然寂靜半秒,便都哈哈大笑起來。
一只可愛的小黃雞蹲在雲老板的發頂,趾高氣揚,耀武揚威。
午後的冬陽正好,無比尋常的日子,山間院落裏傳來陣陣笑聲,快過年了,快要到春天了。
同一時間,遠在大洋彼岸的莫十七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語重心長說:“新年禮物想要什麽啊?Dad送你們一本老爹新寫的書怎麽樣啊?”
跨過陸地和海灣,非常君枕頭下壓了鏡子,正抱着習煙兒裹緊被褥,享受難得的午睡時間。
端端正正擺在案頭的,是一碗還未喝碗的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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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多年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故事,多年後,也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姓,但這于他們而言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們要的也從來不是這些。
只求後輩們能活的腰杆挺直,活的平安喜樂,便就夠了。
所以請後來人們,努力走的更遠,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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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山河水,挽我好河山。
———— 全文完 ————
後記:所以在劇情的高`潮後,末尾的餘音便是各自的歸屬,或許有些瑣碎,但這确實是咱能做到的,給出的最好的結局。
開始寫的時候就有朋友切中要害,民國固然風風火火,但後面的歷史怎麽處理呢?所以這是一個可延展性的結局,這裏再詳細講講後來的發展。
天跡由于身份和一段時間的藥物導致的身體狀況無法再出現于世人面前,君奉天詐死,在北平的偏遠山間買了個宅子,自此過隐居生活,消息都是由玉離經和雲忘歸他們帶來。但由于之後十年,這裏抹去了一些時間概念,小一輩也進了山裏,然後大概就是讀讀書什麽的,等這陣子過去後,就跟着默雲徽去做生意了,但最後玉離經改行當了老師。
人覺是飛往臺灣了的,至于他的立場,具體怎樣沒有明寫,但他是一直堅持是他自己的“道”,這毋庸置疑。越驕子散了一段時間後又回來了,這裏會出一個番外好好講講這只“背後靈”的構成,總之這位至少“活”在了非常君身邊。庭三帖我希望他是救回來了的,和人覺繼續一起工作和打豆豆。
地冥遠遁海外,其實前文有寫過他的疲倦,已經不想幹了,救完玉逍遙後就出國了,一是因為不想再繼續這樣的日子,二是為了繼續深造臨床精神學研究治好天跡的方法,三是因為兩兒子在海外。所以地冥老師以後就過上了神奇的養老生活。
至于貓咪習煙兒,楚天行和寄昙說沒有寫出來的劇裏面的來世約定,都可自由聯想。其餘細節會在番外裏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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