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吃糖

易雪逢昏昏沉沉間仿佛做了一場夢, 夢到自己恍惚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時。

歸鴻山的側峰同主峰間相隔天塹, 由一條長長的吊橋相連,清晨時雲霧從吊橋穿過, 宛如仙境。

易雪逢拽着寧虞的手, 腳踩在他腳上,不想再前進半步,小臉憋得通紅:“不去,雪逢不去!”

寧虞管都不管他, 反正他那點反抗的力道還不夠一袋米有力道,索性自顧自地扯着他纖細的手腕往吊橋上走。

易雪逢被扯了個踉跄,見寧虞依然冷酷的神色, 委屈地軟軟喚他:“師兄。”

寧虞聽到他聲音都帶着哭腔了,大發慈悲停下腳步, 低頭看他:“嗯?”

易雪逢小手指着吊橋, 顫抖着道:“那橋, 高,會掉下去的。”

寧虞嗤笑一聲:“我都走了這麽多年了,怎麽還沒掉下去?少廢話, 今天你必須給我去上早課, 你今年幾歲了自己不知道嗎?”

易雪逢掰了掰手指:“我才六歲。”

寧虞一挑眉:“把‘才’給我去掉。”

易雪逢只好低着頭,把“才”給去掉了:“我六歲。”

他這兩年身體極弱多病, 秋滿溪花費了好多精力才将他身體調養好了不少,連小臉都長出了點肉,捏着手感非常好。

寧虞父母皆是凡人, 他自小母親早亡,那個酒鬼爹對他不管不顧,有時喝醉了還會對他拳打腳踢,哪裏管他上不上學堂,所以就導致他十幾歲時大字不識得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十分文盲。

寧虞自幼在市井長大,放飛自我肆意生長了十幾年,在那邊陲小鎮裏靠着打群架已成了一霸,寧霸主從不講道理,只會髒話連篇地撈棍子同其他地痞流氓幹架。

直到遇到了秋滿溪被帶到歸鴻山後,他才逐漸收斂起來自小養出來的惡劣本性,盡量讓自己變成秋滿溪所希望的溫良恭儉讓的君子。

不過那時成天琢磨着打人打哪裏會更疼的寧虞根本連“溫良恭儉讓”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只能勉強将自己一身戾氣收起,遇到不能靠打就解決的事時,只能沉着臉用眼神來釋放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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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來回幾年,他終于褪去了在市井中痞子似的氣質,只是他就算披上了一層僞裝的皮,骨子裏的劣性依然時不時地露出來,十分可惡。

大概是自己幼時沒有受過多好的教養,寧虞對上早課一事十分熱衷。

能在整個歸鴻山拳打側峰弟子,腳踢主峰長老,堪稱無惡不作,但是卻沒什麽能阻擋他上早課。

熱衷上早課的歸鴻山一霸冷漠看着易雪逢,妄圖吓退自己的小師弟,讓他聽自己的話。

“你不是說會乖乖的嗎?”寧虞道,“現在就不聽我話了?”

易雪逢頓時有些掙紮,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他眉心點了兩點鮮紅的朱砂,越發顯得小臉蒼白。

今早他被寧虞拖出來上早課之前,秋滿溪捧着朱砂硯小心翼翼給他眉心點朱砂開智。

只是秋滿溪昨天喝了一晚上的酒,早上起來頭疼欲裂,拿着朱砂筆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在點第一下時,秋滿溪一呆,“呀”了一聲,道:“歪啦?”

易雪逢抓着秋滿溪的袖子,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着小短腿,茫然的“嘛”了一聲。

秋滿溪撸起了袖子,熟練地甩鍋:“都是你拽為師袖子,我才點歪了,別再亂動了,我再給你點一個。”

易雪逢十分乖順,立刻乖乖放下袖子,微仰着頭滿臉孺慕地看着自己的師尊。

秋滿溪被他這個清澈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虛,幹咳了一聲,良心發現将抖如篩糠的手放下,将在外面等得不耐煩的寧虞請過來挽救。

這朱砂一旦點上,一直到及冠之前都洗不掉,寧虞看到易雪逢那副鬼樣子,瞪了秋滿溪一眼。

秋滿溪立刻讨好地朝他笑,将朱砂筆雙手奉上。

少年寧虞不愧是握劍的,手穩如磐石,飛快拿着朱砂筆點了一下,正在當中——雖然有兩點朱砂極其奇怪,但是卻比方才好了許多。

易雪逢連忙從凳子上蹦下來,颠颠去找鏡子:“鏡子呢,鏡子鏡子!”

秋滿溪随手掐了個決把屋裏的鏡子全都移了出去,哄他:“先去上早課啊,別找鏡子了。”

易雪逢不明所以,咬着手指問他:“好看嗎?”

秋滿溪道:“好看,好看得不得了,我小徒兒無論怎麽樣都好看。”

易雪逢聞言立刻開心地點頭。

秋滿溪不知道的是,他這句無心敷衍的話,直接導致了長大後易雪逢那奇異至極的審美,讓無數人每每提到易雪逢時,總是會用“那個眼瞎的小美人”來開頭。

易雪逢卻沒有自己那裝扮醜得驚天動地的自覺,反而十分自信:“反正我師尊說我怎麽樣都好看。”

點完朱砂後,秋滿溪又拉着他在山門界碑處嘀嘀咕咕念叨了一大堆開智的法訣,易雪逢才被寧虞強行拖着前去主峰上早課。

對于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孩子來說,那雲霧籠罩不知通往何處的吊橋是他見過的最可怕的東西,任由寧虞怎麽說都不肯走。

寧虞威脅他:“你不走我就把你扔下去。”

易雪逢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小聲道:“我聽不見,雪逢聽不見師兄在說什麽。”

寧虞:“……”

易雪逢在吊橋邊已經折騰半刻鐘,眼看着早課就要開始,寧虞卻是忍不了了。

他走上前,單手撈住易雪逢的腰,将他夾在自己腰間,大步流星朝着吊橋踏了上去。

易雪逢忙喊他:“師兄!師兄師兄!”

吊橋太長,寧虞一踏上去,整個吊橋就東倒西歪,狂風和雲霧席卷着從兩人身體拂過,易雪逢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

寧虞沒有絲毫懼怕,走得極穩,感受到手腕上易雪逢身體抖得力道,有點怕他會把自己給抖下去,只好道:“害怕就捂住眼睛。”

易雪逢連忙擡起小手捂住了雙眼。

片刻後,寧虞穿過長長吊橋,将易雪逢放在了地上。

易雪逢頭重腳輕,險些倒在地上,他搖搖晃晃一把抱住寧虞的腿,仰着頭眸中含淚地看着他。

寧虞嗤笑一聲:“怕了?”

他心想小孩子就是這點不好,一點破事都要被吓哭。

易雪逢朝着他伸出手要抱抱,眼睛亮晶晶的:“師兄!好玩,還要再走一遍。”

寧虞:“……”

這孩子,倒是與衆不同。

不遠處歸鴻山的晨鐘已經幽幽響起,寧虞臉一沉,一把将易雪逢抱在懷裏,腳尖一點,身體宛如離弦的箭沖了出去,不過瞬息就到了上早課的守知堂。

早課還未開始,守知堂已坐滿了其他山門的弟子,正三五成群地說着話。

寧虞将易雪逢放在地上,目不斜視往守知堂走去。

易雪逢在歸鴻山待了兩年還從未見過這麽多人,他有些怯怯地跟在寧虞身後,扯着他的衣角慢吞吞往前走。

守知堂開着半扇門,只要不是胖成球的人輕輕松松就能過來,少年寧虞卻從不肯好好走路,大概是覺得自己的氣勢半扇門根本盛不下,索性直接擡腳将另外半扇門踹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他鬧出的動靜太大,守知堂安靜了一瞬,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他。

寧虞做過的招人恨的事多了去,衆人可能已經習慣了,瞥了他一眼後,視線又往下移,終于落在了揪着他衣角的小手上。

當衆人終于确定那姓寧的混賬後面跟了個人時,整個學堂立刻沸騰了,全都踮着腳尖往寧虞後面瞥,想要一睹是哪位神人敢這麽親近大魔頭而且還沒被甩出去。

“哎哎,你能瞧見嗎?怎麽只能看見一只手啊,寧魔頭擋得也太嚴實了,啧你看,那胖手上還有小渦呢。”

“聽說前幾年秋師叔收了個小徒兒,因體弱多病一直沒有出過山門,是不是就是他啊?”

“小師弟!我們有小師弟了!”

“……”

衆人嚷嚷得不可開交,吓得易雪逢直往寧虞身後躲。

寧虞懶得理這群喜歡揉團子的廢物師兄弟,一把牽住易雪逢的手朝自己位子上走。

他這樣一動,易雪逢瘦小的身體直接暴露在衆人眼中。

歸鴻山上劍修較多,各個都是每日揮汗如雨揮劍的糙漢子,而且往往都是十歲後才入歸鴻山的,這麽些年了,歸鴻山還是頭一回出現這麽小的師弟。

易雪逢又小又軟,帶着點嬰兒肥的小臉看起來極其好捏,和寧魔頭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

所有師兄都蕩漾了。

寧虞剛入歸鴻山時,還是個半大的少年,他受了太多苦,整個消瘦得不得了,只是那雙眼睛卻宛如野獸一般駭人。

當時衆位師兄沒在意少年的眼神,還以為他是到了陌生地方不太适應所以才處處戒備,還都紛紛感嘆“真是個令人憐惜的孩子啊”。

不到半個月,整個歸鴻山的師兄們都被這“令人憐惜的孩子”揍了個遍。

寧虞坐在演武場上的石臺上,一只腳蹬在石柱子上,妥妥的地痞坐姿,吊兒郎當地看着他們,還帶着稚氣的臉上全是諷刺,他啐了一聲,道:“廢物。”

衆師兄大怒。

秋滿溪在遠處沖他喊:“徒兒!不準啐人!把腳給我放下來!”

寧虞十分不耐煩,但是還是強行忍着将腳放下來,不情不願站正了。

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留下心理陰影的師兄們依然忘不了那混賬東西朝他們看來的鄙視又不屑的目光。

但是現在看到易雪逢,一群劍修糙漢子再次故态複萌,紛紛感嘆“真是個讓人憐惜的孩子啊”。

只是易雪逢是真的很乖巧,他怯怯地跟着寧虞往後走,有師兄朝他揮手,他雖然害怕但還是會露出笑容沖他們彎眸,十分有教養。

衆人還沒見過這麽乖的孩子,紛紛捂着胸口倒吸一口涼氣。

寧虞沉着臉将易雪逢帶到自己的位子上,撩着衣擺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等着上早課。

易雪逢沒察覺出來他的不悅,從背後秋滿溪給他縫的小布包掏出幾本嶄新的書放在桌子上,扒着凳子往上爬。

他本就瘦弱,雖然六歲了但是長得還沒寧虞大腿高,使出吃奶的勁爬了半天也沒能爬上去。

一旁暗搓搓看着他的師兄們看到他的動作心都要化了,還有人想要上前幫他,卻被寧虞狠狠一瞪給吓退了回去。

歸鴻山所有人都覺得此子性子頑劣天生反骨,之後肯定要去修魔的,私底下全都偷偷叫他寧魔頭。

被寧魔頭吓退的弟子恨恨坐回了位子上,偏着頭看着易雪逢依然锲而不舍地瞪着腿往凳子上爬。

寧虞的兇殘和小師弟的可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導致衆人對寧虞的厭惡更上一層樓。

小師弟掙紮了半天終于爬到了凳子上,他還是頭一回上早課,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沒一會就沒了方才的膽怯,好奇地東張西望起來。

在他身後坐着的少年趴在桌子上,小心翼翼戳了戳易雪逢的肩頭。

易雪逢回頭看去,那少年相貌俊美,眼底還有一滴淚痣,下巴墊在小臂上,正彎着眸子沖他笑。

易雪逢對陌生人還是有些害怕,本能地想要往寧虞身旁靠。

淚痣少年攤開戳他的手,裏面放着一塊油紙包裹着的糖,小聲道:“給小師弟吃糖。”

易雪逢茫然地看着他,寧虞在一旁皺着眉翻書,沒有往他這邊看。

淚痣少年小聲催促道:“接着呀,別和寧魔頭說。”

易雪逢不知道寧魔頭是誰,他還沒吃過糖,咬着手指看了半天,才轉身仰着頭扯了扯寧虞的袖子:“師兄。”

寧虞低頭:“怎麽了?”

易雪逢指着身後少年手裏的糖,道:“糖,可以吃嗎?”

寧虞回頭看去,那淚痣少年被他一個眼神看得頭發險些豎起來,立刻縮回手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不敢再找易雪逢說話了。

寧虞問:“你想吃?”

易雪逢誠實地點點頭。

寧虞轉身,一只腳踩在易雪逢凳子上,手搭在膝蓋上大刀闊斧地敲了敲淚痣少年的桌子,冷着臉道:“糖,拿出來。”

少年:“……”

衆人:“……”

少年敢怒不敢言,只好氣憤地将糖放在桌子上。

把糖給易雪逢時他是心甘情願的,但是讓寧虞強逼着他把糖拿出來,他就恨不得把糖扔出去也不給他。

一顆糖被放在桌子上,寧虞眉峰都沒動,手又重重敲了敲桌子,那顆糖被他的動作震得跳了兩下。

少年十分生氣:“我給你了!”

寧虞道:“我說所有糖,都給我。”

衆人:“……”

作者有話要說:易小逢:師兄就算再喜歡吃糖也不能搶別人的!

寧虞:?????????誰他娘愛吃糖????

和小時候相比,現在的寧老狗已經成熟很多了。

啊為了頭發不能再熬夜啦,之後更新時間換成晚上的九點十點左右哈,超過十一點找時間雙更,感謝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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