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過來
“殺……殺誰?”
易雪逢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這些年雖然切雲一直同寧虞合不來, 但是最嚴重的也不過是背着寧虞罵他一頓,怎麽現在突然要弄得刀劍相向了?
切雲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平日裏易雪逢看慣了的眉眼中不知何時已經籠罩了一層陰郁的戾氣。
他一字一頓敲碎易雪逢所有的僥幸, 道:“寧虞。”
話音剛落, 易雪逢身形如風,驟然從地上起身, 一把抓住了切雲的肩膀死死用力。
切雲一動不動任由他抓着自己, 微微側着的眸子冷漠至極地看着他, 仿佛方才那些撒嬌和委屈全都是易雪逢的錯覺。
易雪逢愕然地看了他許久,直到他的手都在發抖了,他才艱難道:“你們……為什麽?”
切雲垂眸,道:“沒有為什麽, 我想殺他, 就這樣做了。”
易雪逢直接揚起了手, 切雲動也沒動, 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絲毫不怕他會朝自己打下來。
易雪逢看到他仿佛滴血的魔瞳,手無論如何都落不下去了。
恍惚間他想起來切雲曾經對他說過的劍靈也可入魔的話,對上那沉沉宛如厲鬼的眸子, 緩慢垂下手,踉跄着往後退了幾步。
切雲看着他,唇角緩慢勾起一個笑容,那笑容又邪氣,又仿佛在自嘲:“爹, 你看,我就是這樣,這才是我的本性,是不是同你認識的不太一樣?”
他緩慢擡步上前,伸出手輕輕擡起易雪逢的下巴,緊盯着他幾乎縮成一條線的瞳孔,壓低聲音沉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心?同我相定的那個契紋,會不會覺得很髒?只是可惜啊,契紋再髒你也不能像上次那樣輕易解掉了。”
方才切雲要說殺寧虞時,易雪逢都沒有忍心下手打他,但是聽到這個“惡心”,他慌亂的神色卻驟然沉了下來,接着眼睛眨都不眨地甩手給了切雲一巴掌。
啪的一聲。
切雲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瞬間有些發紅。
易雪逢收回手,冷冷道:“你自己聽聽,這說的到底是不是人話?”
切雲轉過頭來,擡起手抹了抹自己有了腫了的唇角,末了一笑,幾乎是破罐子破摔地道:“我本就不是人,說的話自然也不會是人話。”
易雪逢又幹淨利落地甩了他一個耳光,臉色比那寒冰還要冰冷:“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說點我想聽的。”
切雲被連甩了兩個耳光,臉上依然沒有一絲怒意,仿佛這樣的折辱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他輕輕啓唇,看那不服輸的模樣似乎又打算說點讓易雪逢生氣的話,易雪逢及時止損,在他開口之前再次擡起手,威脅地晃了晃爪子,冷厲道:“切雲,我現在脾氣不太好。”
切雲抿了抿唇,半天才偏着頭,悶聲道:“我錯了。”
易雪逢原本被他那幾句自嘲的話氣得胸口疼,但是當他滿臉不服氣卻還是別扭地認錯時,易雪逢的心頓時就軟了下來。
他走上前,輕輕摸了摸切雲的臉,心疼道:“疼嗎?”
切雲将他的手扒開,偏着頭冷聲道:“不疼。”
易雪逢盛怒中打了他兩下,立刻就後悔了,畢竟切雲并不是自己的親兒子,這兩記耳光打下去,對一個成年男人來說,根本就是不可饒恕的折辱。
易雪逢:“切雲,對……”
他還沒将道歉的話說完,切雲垂下頭,輕飄飄打斷他的話:“雖然方才那幾句話是氣話,但是‘我本就不是人’這句話卻是真的,易雪逢,我只是一把劍,在這三界中什麽都缺,就是劍不缺,你沒有必要對一把劍這麽好。”
易雪逢的話哽在喉中,被壓下去的怒火再次騰的燃燒起來,只是看到切雲諷刺又悲傷的臉,卻怎麽都發不出來了。
他看了切雲許久,才有些頹然地喃喃道:“我說了無數遍,我不在意你是什麽,就算你是魔修,我也不會疏遠你。”
易雪逢深吸一口氣,緩慢上前想要去抓切雲的手腕,卻被切雲一甩手躲開了。
易雪逢只好讷讷收回手,又道:“當年我入魔時,你不是也未曾離棄我嗎,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麽多,為什麽你還要覺得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切雲聽到這裏,似乎冷笑了一聲,大概是已經将最惡劣的一面給易雪逢看了,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樣在意易雪逢的看法了。
他轉過身,血色的瞳孔死死盯着易雪逢,沉聲道:“易雪逢,已經一百年過去了,莫非你真的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對世事一竅不通的小劍靈?”
切雲一身黑袍,猩紅魔瞳仿佛微微一眯就要溢出血淚來,整個人身上散發出每個魔修都有的魔息和邪性。
易雪逢愕然地看着他,這才恍然發覺,切雲已經不是他印象中那個頑皮跳脫,身高只到他眉心的小小少年了,他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身形變得高大,連身高都比易雪逢高了半頭,那少年面容的稚氣也在不知不覺間退去,只留下滿滿的冷厲和陰鸷。
“你睡了一百年,并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切雲寬袖如幕,輕輕一擡手,一股黑色魔息從他袖中飄出,呼嘯一聲擦過易雪逢的耳畔,直直落在了腳下的水中。
一圈漣漪波蕩開來,易雪逢只覺得呼吸一窒,再次擡起頭時,虛無的天邊開始落下了片片雪花。
“百年光陰,白駒過隙,爹,沒有什麽人是會永遠留在原地的。”切雲輕聲道,“在這百年中,臨樊得道飛升,寧虞破道入魔,就連秋滿溪也都逐漸将你逝去的悲傷忘卻,重新收了個徒弟,将對你的所有寵愛都轉移給了其他人,而我……”
他幾乎是有些悲傷地看着易雪逢,聲音輕緩到幾乎帶着點氣音:“……這麽多人都變了,你還指望我會一成不變嗎?”
易雪逢喃喃道:“我說過……我從來不在意。”
“你在意。”切雲打斷他的話,“你一直都在意,只是因為性子使然,從不會主動說出來去傷別人的心。”
易雪逢一下呆住了。
“秋滿溪收了秋将行為徒,你心中難道不會覺得芥蒂和悲傷嗎?”
“寧虞破道入了魔,你難道不會覺得難以接受嗎?”
“我……”切雲擡手,黑色的袖子順着他的手腕垂下去,層層褶皺疊在手肘中,他抓着易雪逢的手放在自己的臉側,輕輕蹭了蹭,眸子微微垂下,有些悲傷地道,“而我變成現在這副連我都覺得厭惡的模樣,你難道真的不在意嗎?”
易雪逢怔然聽着,許久後才輕聲呢喃着:“你是我的切雲……這就足夠了。”
切雲愣了一下,才終于忍不住輕笑出來,只是那笑容卻落寞得令人難受。
他将易雪逢的手輕輕放下,深吸一口氣才輕聲道:“寧虞……在百年前入魔後,心魔一直未除。”
易雪逢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為什麽話題突然又轉到了寧虞身上,他幾乎是本能地順着切雲的話,問道:“什麽心魔?”
切雲苦笑了一聲,道:“能讓他這個人清醒着發狂的心魔,或者往直白了說,那個心魔是你。”
易雪逢聽不懂:“什麽?”
切雲道:“當年你身死誅魔陣後,寧虞堪堪趕到,許是親眼看見了你隕落的場景,心魔一瞬而成,将他硬生生逼入魔道。”
易雪逢心尖一疼。
“而直到現在,那個心魔依然在他心中。”切雲望着易雪逢的臉,道,“所以我不明白他對你這般執着到底是因為真的愛你,還是那個求而不得的心魔在作祟。”
切雲從未對易雪逢說過寧虞有心魔這件事,一是不想讓易雪逢對寧虞再多一些心疼導致越陷越深,二則是怕易雪逢覺得寧虞愛慕他僅僅只是因為那該死的心魔。
若是寧虞因為那心魔之故,對易雪逢一直都是師兄弟之情切雲倒是管不着,只是寧虞那魔頭竟然異想天開到想要同易雪逢合籍雙修,知曉這個後,切雲便再也維持不了僞裝了。
切雲輕聲道:“你可以接受他只是因為一個一念而成的心魔而同你在一起嗎?若是有朝一日,他心魔頓消,一切恢複如初了,他會如何,你又該如何?”
易雪逢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之所以讓寧虞去思考他對自己的真情,便是因為易雪逢跟着寧虞一起長大,他怕寧虞分不清楚何為親情何為愛情,若是因一時沖動認錯了,到時難以收場。
現在切雲一個心魔說出來,易雪逢更加懵了。
“心魔……”易雪逢喃喃道,“他……也會有心魔啊。”
突然,易雪逢腦海中響起了當年在雲胡城時,寧虞見到那個假冒的“易雪逢”時,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我記得你。你是那個被毀了半張臉的醜八怪,雪逢的心魔裏有你。”
心魔……
雪逢的心魔……
易雪逢突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寧虞是如何知道他當年的心魔的?
許是有了這個念頭作為牽引,他的腦海中突然又閃現了幾個隐約的畫面,瞧着不太明顯,但是卻能隐約瞥見兩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以及耳畔那若隐若現的金鈴聲。
易雪逢猛地按住了發疼的額頭,再想去看卻只能瞥見一片空白。
切雲見易雪逢的身體搖搖欲墜,本能地想要去扶他,但是在他剛觸碰到易雪逢的的手腕,在那一剎那,一道劍光突然從虛空中傳來,呼嘯一聲從切雲的手腕處直直穿過。
切雲瞳孔一縮,一瞬間手臂化為劍刃,锵锵兩聲猛地将那道劍光擊碎震開。
不遠處的虛空中,似乎有漣漪輕輕蕩開,接着一只手倏地從半空伸出來,一聲悶響後,竟然直直将虛空撕開一個能容一人通過的口子。
切雲臉色沉了下來。
在那□□的虛空處,寧虞一腳踏進來,腳下平靜的水面仿佛被狂風攪着,一圈圈蕩着巨大的漣漪往遠處蕩漾開來,許久都未見到頭。
寧虞渾身駭人魔息,神色如同索命厲鬼,猩紅的魔瞳微微一眨,兩滴血淚從他眼睫垂下,落在地上時化為堅硬的血色琉璃融入水面,只是一下,便将腳底下的水面浸得血紅一片。
他手中握着罂粟劍,見到易雪逢時瞳孔狠狠一縮,身上的魔息不減反增。
他瞥了一眼切雲扶住易雪逢的手腕,神色沒有半分波動,只是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朝着易雪逢冷冷道:“雪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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