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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凇徐徐轉醒。
他還閉着眼,能夠感覺到眼皮外的光亮,現在一定是白天。知覺一點點地恢複了,身體仍然很沉重,他試着動了動手指,沒問題,看來這次是緩過來了。
他睜開眼,眼前一片雪白。起初他疑惑了一下,然後立刻意識到,這不是什麽“雪白”,而是他臉上蓋了一層白被單。
霧凇把被單掀開,先看到低矮的木質天花板,再看到腳尖方向的褪色壁紙,然後是右手邊的粗布窗簾,最後是右手邊——狹窄的房間,貼牆放置的木桌,桌上是水壺和一件黑乎乎的鬥篷。
桌邊有個木凳,凳子上坐着賞金獵手卡林格。
卡林格脫掉了鬥篷,還穿着皮夾和護臂,腰上的彎刀也沒卸掉。他抱臂靠着桌子,腿架在床頭櫃上,看到霧凇睜眼看他,他挑挑眉,說了句“早安”。
霧凇就這麽側頭看着他,他也看着霧凇。
空氣中彌漫着說不清是尴尬還是默契的複雜氣氛。最終,是霧凇先移開了目光。
霧凇揪了揪手裏的白被單:“這是什麽?”
卡林格聳聳肩:“因為你死了,所以我把你蓋起來了。”
這句怎麽聽都像個惡劣玩笑,但霧凇既沒有笑,也沒有生氣。
卡林格看他久久不說話,就主動說了下去:“霧凇閣下。你是真的死了。這句話不是調侃,我是認真的。”
霧凇的臉色仍然蒼白,但其中多少能看出些血色,比淩晨時看着好多了。這幅樣子雖然憔悴,倒還不至于像個屍體。
但霧凇并沒有反駁。他慢吞吞地爬起來,靠着牆。
平時他行走在空曠的地下遺跡中,所以下意識地想和人保持更遠的距離。這間位于“歡歌小屋”二層的客房實在很窄,即使他縮到牆角也躲不遠。
卡林格問:“我确認一下。你還記得昨天發生的事吧?”
“記得。”霧凇小聲說。
“你知道自己‘昏倒’來着,對吧?”
霧凇點點頭。
“那就好,免得我們溝通不暢,”卡林格說,“我是個賞金獵手,這麽多年到處跑來跑去,該見過的東西都見過了。我能分出‘活人昏睡’和‘屍體’的區別……別說是我了,普通村民也能分出這個吧?淩晨的時候你在我面前昏倒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你突發了什麽急病,我進不去墜月塔,就只能帶着你下山。走了沒多遠我就意識到不對勁,從你的溫度、神經反射、僵硬程度等等來看……我抱着的并不是一個昏睡的精靈,而是一具精靈的屍體。”
霧凇雙手抓着被單,手指收得越來越緊。
整個人繃了一會兒之後,他終于憋出了回應:“那又怎麽樣?”
“怎麽樣?我看出你是個屍體,你還問我怎麽樣?”
“那我應該說什麽?”
卡林格從沒遇到過這麽難聊天的人。
他把椅子拖近了些,膝蓋頂在床沿,手肘撐在膝蓋上,向前探身,目光牢牢盯着霧凇。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卡林格問。
霧凇側着臉,看着牆:“這一點也不重要。”
卡林格說:“你是不死生物。”
“你都說我是屍體了,這不是顯而易見麽。”
“是個肉身魔像?”
“不是。”
“巫妖的暫用品容器?”
“根本不是。”
“是虛體生物憑附在精靈屍體上?”
霧凇竟然沒有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不是。”
卡林格觀察着他,他的眉宇間有種微妙的神情,并不是秘密被揭穿的慌張,更像是被觸及了某些回憶。
卡林格說:“霧凇閣下,你沒有看清自己的處境。”
霧凇斜眼看他:“哦,我是什麽處境?”
卡林格指指房門:“這是歡歌小屋的二層。早晨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路上有個小孩看見我了。現在消息傳開,估計黑樹村全村人都知道我把山裏的精靈帶進了村。此時此刻,一層坐了十幾個好奇的村民,屋外還聚集了一些,他們都想看看山裏的精靈。女店主說要烤一盤樹莓派,有個小孩正在拿蠟筆畫畫,準備畫好了送你。村治安官的家屬最近悲痛欲絕,但他們還是互相攙扶着過來了,說無論如何想見你一面,治安官的老婆說,丈夫生前非常感謝你,現在他不在了,她想代替他親自對你道個謝。”
這些聽着都不是什麽壞事,根本不是那種能拿來威脅人的事情,但随着卡林格一句句說出來,霧凇的臉色卻愈發難看。
他輕輕搖頭,手指繼續緊攥着被單,攥得指節發白:“不行……別這樣。別讓他們進來……也別讓我出去。”
之前卡林格只是猜測,沒想到竟然完全猜對了。
這個精靈非常不願意接觸村民,其中原因估計比較奇特,肯定不只是害羞這麽簡單。
卡林格問:“為什麽不想見他們?你以前是接觸過村民的。”
霧凇說:“以前只是偶爾的意外……他們怎麽會這樣……怎麽會……”
後面還有一句話,他的聲音太小,聽不清楚。卡林格問他在說什麽,他一臉惆悵地擡頭問:“他們……怎麽會想要感謝我?他們應該讨厭我才對啊?”
“為什麽應該讨厭你?”
“我一直很努力地讓他們讨厭我……這樣才能……”
說到一半,他停頓住,擰着眉毛思索片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算了。我可以都告訴你。”霧凇說。
“真的?”
霧凇點點頭:“我可以都告訴你,但你要讓我回去。讓我回到墜月塔去。別讓他們接觸我,也別讓他們跟過來。”
“可以。這不難。”卡林格眼珠一轉,在這等我,別出聲也別動,一會兒我來接你。”
卡林格起身拍了拍精靈的肩膀。霧凇低着頭,感覺到肩頭傳來輕輕的壓力,帶着溫暖的體溫。那手掌離開之後,霧凇才擡起頭頭,皺眉看着卡林格離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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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頓飯的時間,卡林格回來了。他謹慎地關好門,壓低聲音說:“好了,我和村民說完了。我帶你出去,他們不會打擾你。”
“外面沒人了?”霧凇問。
卡林格說:“來,把這單子蓋好。”
他揚起被單,又一次把霧凇蓋住,霧凇扒開單子,一臉迷惑:“這是幹嗎啊?”
卡林格說:“我跟他們說,你死了。”
早晨卡林格帶精靈回來的時候,看到這一幕的人就覺得精靈半死不活的,所以這個謊言顯得格外可信。
霧凇愣在那,半天不知說什麽好。
卡林格笑嘻嘻地把布單子披在他頭上,蓋住臉,一手攬過他的肩膀:“放松,靠在我身上。”
霧凇還在恍惚中:“你……你說我死了?什麽?為什麽?”
“唉,你不是希望村民別打擾嘛?沒事沒事,我先帶你回墜月塔,之後大不了再瞎編個法術,把你起死回生。”
說着,卡林格把被單裏的精靈橫抱起來,精靈身體僵硬,不知道怎麽待着才好,卡林格還指導了他一下,頭靠在哪,手怎麽下垂之類的。
出門之前,卡林格貼着精靈的耳朵說:“別動,全身放松,都交給我就好。”
霧凇不知道走廊裏有沒有人,所以從這開始,就不敢動也不敢出聲了。
霧凇的臉被蓋着,所以看不見外面的氣氛有多沉重。
一層大廳裏,村民無人就坐,全部脫帽起立。女店主和常駐吟游詩人昨天一直在為治安官哭,現在哭腫的眼睛裏又一次盈滿了眼淚。
年紀小一些的孩子拉着大孩子的手,輕輕搖晃,問哥哥姐姐“精靈也會死嗎”,大孩子沒有回答,比出“噓”的手勢。
卡林格抱着霧凇走下樓梯,人們自動分開,讓出路來。門外的村民自動站成兩列,所有人都安靜而肅穆。
有個年老的婦女坐在木頭輪椅裏,輕輕擦着眼淚:“唉……我的祖父母還小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山裏守着那些危險的東西了。他守護了我們好幾百年啊……好幾百年啊……”
有人把卡林格的馬牽來,馬竟然十分靈性地壓低身體,讓卡林格直接抱着霧凇坐上了馬鞍。
馬匹緩行,卡林格面色嚴肅地對人們點頭致意。
這一路上沒有人礙事阻攔,也沒有人過度好奇。雖然并不是每個村民都面帶悲傷,但大家的臉上都顯出了沉重的敬意。
離開村子之後,卡林格策馬加快步速,先是小步慢跑,然後飛奔起來。霧凇側坐着本就不太穩固,現在不得不伸手抱住卡林格。
“慢一點……”霧凇仍然小小聲地說話。
“到這已經沒人了,你可以活過來了。”卡林格單手抓着缰繩,另一手把布單從精靈頭上拂掉。
因為馬匹飛奔,霧凇緊緊靠在卡林格身上,卡林格低頭一看,霧凇的臉上竟然也挂着淚痕。
“死的是你,你哭什麽?”卡林格問。
“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他們很難過。”
卡林格說:“雖然你說話難聽,但黑樹村的人們很喜歡你嘛。”
霧凇說:“他們喜歡的并不是我。”
“那是誰?”問出口之後,卡林格忽然自己想到了答案,“是另一個精靈,對嗎?你的那個老師?”
“是的,是靜湖。”
“我冒昧一問,他是離開了還是死了?”
“某種意義上說,他就在你面前。”
“什麽意思?”
霧凇坐在卡林格懷裏,擡頭看向他:“你所看到的精靈,就是我的老師,靜湖。”
卡林格一點也沒表現出吃驚。畢竟他早就發現這個精靈是死的了。
“那你又是誰?‘霧凇’又是誰?”卡林格問。
“我會帶你去看。”
他回答的是“帶你去看”,而不是“以後再說”之類……卡林格不禁開始遐想,這肯定意味着墜月塔深處會有些什麽。
無論有什麽,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既然此處異界感染頻發,那麽情況最壞,也不過是有個遠古惡魔屍體什麽的吧。
進山之後,卡林格先下了馬,伸出手敞開懷抱,讓精靈跳下來。精靈猶豫了一下,念了一個簡單的短效浮空咒語,從馬背上緩緩飄下。
卡林格在馬耳朵旁邊嘟囔了幾個發音,馬匹轉身小跑,朝着村子方向返回。
山林的白天依舊幽暗。兩人慢慢走在山路上,霧凇腳步虛浮,晃晃悠悠的。卡林格主動伸手給他,他低頭致謝,順從地接受了攙扶。
卡林格笑問:“剛才有力氣施法了,現在怎麽又這麽虛弱?還有,之前你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突然死過去?”
“因為我少了一條腿。”霧凇說。
卡林格低頭看了看,精靈行走的時候分明用的是兩條腿。
霧凇和人溝通起來別別扭扭,顯然也不是喜歡開玩笑的類型。
察覺卡林格的目光後,霧凇苦笑道:“這個身體是完整的,但我不是。解釋起來很複雜,将來你看了就會懂的。”
卡林格說:“好吧,等進了塔裏,咱們慢慢搞清楚。不如我還是抱着你吧,這樣走太慢了。”
霧凇想了想,點頭同意了。卡林格橫抱起精靈,這次不需要裝死,所以霧凇輕輕勾住了獵手的肩頸。
遠遠看到山頂區域的岩壁時,林木稀疏了不少,陽光終于又一次照在兩人身上。
山風吹動精靈淡金色的細軟發絲,讓它輕拂過卡林格的面頰和脖子。
霧凇輕輕眯起眼睛,把臉微低,轉向卡林格的頸側,就像是在害怕這樣難得的陽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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