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天

【二〇一三年】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近乎決絕的溫柔,他說:“周景,我遠比你想象的,要長情。”

周景喉嚨裏突然就澀的說不出話來,這人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她來一場遲來的攤牌嗎?說完了他想說的,很快恢複了平日裏若無其事的樣子,收起手來,戳進自己兜裏,不解釋也不給她時間解釋,獨自往手術室的方向走去,皮鞋一下下叩擊在醫院的瓷白地磚上,“磕噠磕噠”的聲音空洞冷清,在無人的走廊上徒然令人驚心動魄。

她跟在他後面,輕悄悄的,不敢發出聲音,生怕他再說出什麽讓自己承受不起的話來,也知道現在不是較真的時候,言世堯在不遠處手術室的大門邊站着,依舊是少年時落拓的氣質,只是形單影只,略顯寂寥,垂着頭的樣子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手術中”三個小紅字是這片白熾燈籠罩的區域裏唯一的鮮豔色彩,周景用指尖蹭蹭手心,一層細汗。

見他們來了,言世堯擡擡頭,就算是打了招呼,他每隔不到五分鐘就要看看手表,再望望什麽也看不見的自動門玻璃,最後重新低下頭。

“你去休息一會。”尚恒扶着她的肩将她按向椅子,她身子一偏,輕巧的躲了開。

提供休息的連排椅子空着,他們都沒坐,各自靠着一小塊牆壁,各懷心事,中途出來了一個戴着口罩的女護士,三個人剛要湊上去,人已經擡着兩只帶着無菌手套的手走遠了,不得不說,挺緊張,周景是第一次在手術室外面等人,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心情,那扇普通的金屬大門,平常的一開一合,給多少人帶來過多少的希望和絕望。

頭發半幹不幹,衣服也是,全靠體溫烘幹,黏濕的貼在身上,難受極了,她這才獨自走過去坐下來,給冬冬發消息,簡單說了情況,告訴她公寓樓鎖門前她可能趕不回去了。

這注定是個很漫長的晚上。

周景沒想到的是,冬冬會來,還給她帶了厚衣服,說醫院的晚上會很冷。她來的時候,手術室的門又開了一次,這次推了個小BABY出來,沒等他們看到樣子,已經被醫護人員急急忙忙的送進了兒科的保溫箱。

冬冬看看在場的兩個男人,把衣服放下,便要走,從頭到尾連表情都沒有賞給兩位男士,周景卻在她眼裏看出了某種情緒,叫做恨鐵不成鋼。

這注定是個不平靜的晚上。

冬冬剛走,又出來一個護士,問有沒有A型血,她聲音很尖銳,叫人無端心慌,醫院血庫A型血緊張,産婦凝血功能障礙,這也是早産的原因,現在急需輸血。

“我是O。”

“我是B。”

幾乎同一時間,周景想也沒想,像上課回答問題一樣舉起手,說:“我是,我是A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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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你跟我去化驗!”護士将需要簽字的知情同意書交給剩下的兩個人,帶着周景匆匆忙忙的去做配血試驗。

“你自己簽吧。”尚恒把夾着知情書的板夾推到言世堯懷裏,大步匆匆去追護士,周景血管細,高考前體檢就需要采一管血,還紮了三個地方才采好,獻血?開什麽玩笑,她也得抽得出來。

追到拐角,護士已經沒影了,鄭秘書拎着購物袋找了過來,裏面裝着他先前電話裏要的東西。

尚恒拿了東西,道了謝,又交代幾句公司近幾天需要持續跟進的工作,再找到人的時候,周景正曲着一根手臂,壓着止血棉球,身上披着件外衣,跟屁蟲似的圍在護士身後,央求:“就要那麽點夠嗎?你再給抽20吧,我還有呢。”

“不行,你的身體情況一次最多只能抽400,我也是按照規定辦事,為了你的身體健康考慮,你快去隔壁休息室休息吧,等會兒我叫人給你送點面包牛奶過來。”護士堅定的拒絕了她。

看來他真是多慮了,衣服也是,他的擔心也是。尚恒沒再往前一步,時過境遷,三年前後,她已經不是曾經的她,在沒有他的這些時間裏,她不需要誰,也過得很好。他拎着紙袋,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裏。

周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在休息室狹窄的小床上,躺着躺着,意識就模糊了,聽說失血過多會叫人困倦,她合上眼打算眯一會兒,沒覺得有多長時間,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胳膊上壓着的棉球被~幹透了的血黏在皮膚上,摳下來,有一點刺痛,她整理好衣服起床,剛站到地上,眼前一片黑,是踩棉花的感覺,有點頭重腳輕,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看時間,離上班還有一會兒功夫,剛好夠她去病房看一看,也不知道李諾怎麽樣了。

推開門,休息室外間還有一小塊地方是流動辦公區,只放了一張桌子,上面零散的堆着幾小摞空白表格,旁邊有個單人小沙發,尚恒就在那裏面,舒展着身子,頭仰在牆上,睡着了。他呼吸均勻,看樣子睡得很沉,即便是在睡夢中,也微微勾着眉頭,仿佛有天大的愁事,睡着了都放不下,高挺的鼻梁底下,一夜間生出些許青色的胡茬,兩片薄唇血色很淡,輪廓堅毅的下巴也有些蒼白,不過這并不是欣賞美男睡顏的好時候,棘手的是,他長腿伸在那,剛好截住了門口,周景探着身子旋轉門把手,還要小心千萬別踩到他的腿,吃力的很。

外面突然有人開門,周景來不及松手,整個人被突如其來的拉力一帶,腳下下意識的邁了一小步,剛好勾在他的褲腿上,一聲悶哼。于是,一個剛下了夜班準備過來休息一下的小護士,目睹了她坐上某人大腿的全過程。

尚恒是真的在沉睡中,昨晚一直等到很晚,直到李諾安全的被送到病房,他才過來看她,那時候,已經是後半夜,她睡着了。他不想打擾她的好眠,又不想離她太遠,只能在外面的小沙發将就一宿,沒想到,睡着睡着,溫香軟玉抱滿懷。

他腿可真硬啊,周景以一個極易引人遐想的姿勢騎在上面,因為剛才整個人突然失去平衡,兩手一高一低分別拄在他前胸堅實的肌肉上,唔,胸也好硬啊。年輕的小護士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的收回下巴,連說了兩聲:“你們繼續,你們繼續。”紅着一張臉輕聲退了出去。

“我們,繼續,嗯?”

室內重新變成兩個人,他初醒的嗓音沙啞,略帶些鼻音,周景一聽,繼續個頭,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從他身上翻下來,盡量面不改色的問:“李諾怎樣了?”

“走吧。”他沒有回答她,起身理理褶皺的襯衣,說:“去看看,鄭秘書一會兒送早點來,你先洗漱,吃完我送你上班,晚上還有事麻煩你。”

“嗯。”周景淡淡的應了一聲,結束尴尬,先走出去。

李諾已經轉到了VIP病房,言世堯一直陪在那,看的出一夜沒睡,臉色疲倦的不像話,黑眼圈恨不得要垂到嘴角去,他說李諾還沒醒,醫生說麻醉的藥效過了就會醒,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還沒醒。

他很焦慮,周景感覺得到。

“別擔心,她年輕,身體底子又好,不會有事的。”周景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畢竟突然冒出個孩子來,這種事不是随便就能遇上的,他那個婚怕是結不成了,婚禮自然也得泡湯。

“是個兒子。”言世堯看着臉色像白紙,身子也薄的像白紙一樣的李諾,說:“我早該猜到的,她懷着我的孩子,我還忙着和別人結婚,我他媽還算是個人麽。”他聲音壓抑到顫栗,十根修長的指頭插~進兩鬓的頭發裏。

他是否還是曾經的那個浪子?他的确花心,曾有過不知幾段不負責任的感情,大概李諾也是因為這個,揣着一顆再也傷不起的心,才逃走的吧,只是不知道有了這個孩子以後,他的心是否願意就此靠岸。周景過去拍拍他的背,“好了,別多想了,這是高興的事兒,你還是想想以後怎麽辦吧。”她說的都是實際問題,馬上将要面臨的問題,盡管很難面對卻必須面對的問題,李諾的選擇,他的态度,都将決定一個無辜生命的命運。

“我先上班去,晚上下班我再過來看她。”周景說。

言世堯沒做聲,也沒擡頭。

本想就這麽不聲不響的趕緊走,聞了一宿醫院特有的藥水味,實在沒有胃口吃早餐,而且,那人送她上班,算什麽事兒。

醫生辦公室敞着門,尚恒在和醫生了解情況,得知李諾已無大礙,他剛好看見周景路過,她腳步匆匆,實際看上去有些灰溜溜的,他拎上飯盒,就跟了出去。

她走樓梯,他也走,兩人之間奇怪的磁場排斥,吸引,一路跟随,最終,她還是上了他的車。

當時的周景以為,她不過坐了尚恒的車子,或許,還是最後一次了,該把話講明白的一次,就像她勸言世堯的:有些問題很難面對卻必須面對,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上的不僅僅是前男友的車子,而是賊船一艘。

“她來找我,就是今年的事,那是三月的蒙特利爾,聖勞倫斯河還沒過結冰期。”早高峰的馬路意料之中的擁擠,尚恒望着滾滾車河,竟也能望出一副悠遠的目光,講起他們的事,像講一個冗長又久遠的故事,徐徐訴說,不慌不忙。“她說來散心,那時候我很忙,課業忙,工作也忙,過了很長時間才知道,她是被家裏逼走的,東窗事發,她又不肯托出那男人的名字,家裏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氣的不肯認她,好笑的是,她來了快一個月,我還一直以為她只是胖了,懷孕?怎麽敢往那想。直到,我們同時收到言世堯的婚訊。”

衆叛親離。原來她一個人,住院都沒有親人照顧,是這個原因,別的病房裏,都是老公和媽媽或者婆婆在忙前忙後,唯獨她的病床前格外冷清,真是可憐又勇敢,要是這樣,就是他們不拜托,她也要抽時間過來幫忙照顧了。周景望着車窗外奔走忙碌的人群和匆匆而過的公交車站,說不出話來,設身處地,如若她是李諾,是否也會為了那些說愛便是愛,不愛便不愛的所謂愛情,勇往無前絕不回頭?事實證明,她是個膽小鬼,沒那樣的勇氣。

她不回應,尚恒也不介意,自己說自己的,“你可能不會明白,當時我有多怕,和他結婚的是你。”

他猝不及防的來這麽一句,周景還真是慶幸自己還沒吃早飯,否則,一定消化不良。

尚恒在後視鏡看她,被她撞見依舊坦然,然後漸漸愉悅起來,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已經開始臉紅了,她還能因為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分泌腎上腺素,這是個,振奮人心的發現。

“關我什麽事……”周景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小聲嘀咕了一句,随後忽然想起來問他:“你一開始不說這些,就是想看我誤會?”

“一開始你不是也沒告訴我,你是個舞蹈老師來着?”尚恒雲淡風輕的便扳回一局。

這麽記仇呢這人,“那好,我誤會了你,你也誤會過我,我們就算扯平了。”

“可以理解。”尚恒穩穩的将車子停在鼎華的大門口,解開她的安全帶,說:“三年沒見,彼此間少了許多信任,也是正常的,如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我們,來日方長。”

來、來日方長?周景愣在原處,對方卻并沒有挽留她的意思,還體貼的為她打開車門,圓潤整齊的指甲敲敲百達翡麗的金色表盤,一言不發的望着她。

啊!好煩啊,遲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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