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十三天
家裏有老人和小孩子,休息時間較年輕人早,飯局也沒有拖到太晚,飯桌上言媽媽千恩萬謝,周景把畢生所學的客套話都說完了,最後只剩一句用爛了的“阿姨這是我應該做的”,翻來覆去的說。
言家父母的住處和周景租住的小公寓距離不近,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不堵車的話,跑一趟的車程也要一個半小時,以尚恒的風度和修養,自然是不會讓一個女孩子在晚上打車回家的,周景來的路上便把自己當成了一杆随時準備發射子彈的機關槍,回去這一路,更是緊繃着神經一刻不敢松懈,這人最近總是動不動的就要丢過來一些讓人接不住的話題,周景不知道自己緊張什麽,究竟是在回避他的若即若離,還是,擔心自己露出什麽破綻,至于這個破綻,她可以瞞過所有人,卻無法欺騙自己的心,這些年,她再沒遇上過一個讓她那般心動的人。
“累的話就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尚恒将她前面的空調排風扇調小一些。
等的就是這句話,周景不假思索的将頭靠在車窗邊上,裝睡。
“這些年,你有沒有後悔過。”車子平穩的行駛在空曠的馬路上,車內安靜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他卻突然問了一個問題,聽上去是不經意的,可中間細小的停頓,還是暴露了他的猶豫。
周景身上一顫,沒想到他會突然說話,這哪裏有讓人睡覺的意思。“畢竟曾經……快樂過,不是嗎?”她傻笑着回答問題。
“還好,你沒有說那是浪費時間。”尚恒開着車,夜晚讓他看上去也懶散起來,更像個正常人。
“那……你呢?”周景咬咬嘴唇,問。
“我?”他搖着頭笑起來,那樣子很釋懷,好半天終于嚴肅一些,也不知道是玩笑還是認真,說:“刀子戳在身上,誰疼誰知道,周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曾經有多麽喜歡你。”
這人又來了,又開始了,要是哪句話沒說對,又要莫名其妙發脾氣了。
周景還沒有想到作戰策略,對方已經像講故事一樣,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他的聲音本就沉而穩,這會兒說起往事,就好像寒冷冬季的一塊熱毛巾,貼在心上,有種真的要被他的嗓音拉回過去的魔力。
“高三那會兒,你曾說過高考要報考無脊椎動物語言學,我明知道是一句玩笑話,後來還是翻遍了正本報考指南,想看看到底有沒有這個專業,猜想你會選擇哪一座城市,去一所怎樣的學校。”
“是啊,是說過,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個專業,只是在‘天涯’上看到過,再說,這一聽就是理科專業,我學文怎麽能報呢?”周景回憶起舊時的玩笑話,意興闌珊。
尚恒并不介意她沒有興致,好像說的只是他一個人的過去,“那時候我幾乎已經放棄的出國的決定,可後來又覺得出國換一種生活,也是一條出路,至少忙碌起來,讓我能不那麽在意你,于是半推半就的去了,到了又開始後悔,後悔又不敢回來,那或許是我這輩子最沒主意的一段日子。”
周景忙把臉轉向窗外,可是車窗上也是他的側臉,堅毅又溫柔,她覺得自己真是有眼光,那麽早的時候就知道,他會因為他的才學和能力,長成一個所有女人都會喜歡的男人。
那真是一段,晦暗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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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高考是人生第一次正式的試煉,可是周景還沒等迎來這份挑戰,就背上了更大的包袱。青春年少,尚不知人生路有多長,她以為,也許人生本就如此,不是每一道坎,都能邁過去。
家裏出了那樣的事情,爸爸卻執意要自己立即返校準備高考,就一個剛剛成年的孩子來說,站在通往大人世界的門檻上,青春期的迷茫和恐慌尚未走遠,更不要說拿出成熟的心理素質去應付發生的一切。
那時候高考倒計時僅剩兩位數,垂死掙紮或是逃避現實,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她知道自己已經沒可能像尚恒一樣出國,每天翻開練習冊,看不進一個字,整晚失眠,對現實無力,那時候才真正領會,早戀果然是不對的,對自己尚且無法保證什麽,又有什麽資格對另一個人承諾,總之,一切一團糟。
而且,還會更糟。
那天的天氣,是許久未見的晴天,天空藍的不真實,一陣個冬天的冰雪竟然開始滴滴答答的融化,從高三最後的半學期換了教室後,文科班和理科班便隔着兩個樓層,言世堯成績不佳,為了報考音樂學院,轉到了相對容易的文科班,和周景的班級挨得很近。短暫的午休叫人犯困,言世堯拎着一瓶汽水晃悠悠的來教室後門找她,漫不經心的問:“好像好幾天沒見你和阿恒一起去食堂了。”
周景說:“他不是忙着準備大聯考,沒時間麽。”
“咱們都是朋友,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他最近,跟二班有個總穿條紅裙子的女生走的挺近。”言世堯喝了一口汽水,打了個嗝,晃悠悠的打算回班補覺。
還沒到春天,他穿的牛仔褲已經騷包得露出了腳踝,背影活脫脫像個痞子。周景叫住他,說:“我、我可能要和他說分手了,就這兩天吧,到時候,你照看着他點,我怕、怕他……”
“我就多了句嘴,你別當真啊,到時候他非得撕了我不可。”言世堯趕緊又折回來解釋。
“沒有,是我自己的問題,和你今天說的這事兒沒關系。”就是他不說,她也遇上過一次,的确有那麽個紅裙子女孩,那天體育課下課,她去理科班給他送餅幹,碰上了。是個挺好看的女孩子,趴在一摞練習冊上,就坐在最後一排,曾經那些看球賽的晚自習,她坐的位置,尚恒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偶爾低語幾句,那女孩子便一直笑。
“想清楚了?”言世堯問。
周景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嗯了一聲,這有什麽不清楚,怎樣才算想清楚,無非就是做好準備,以後後悔的時候,嗓子哭啞了也不能說,只能找個沒人的地方,抽自己,怪不得任何人。
“得,你看着辦。”言世堯吊兒郎當的也點點頭,轉身揮揮手裏的汽水瓶,是“拜拜”的意思。
這件事周景并沒有考慮太久,不到三天而已,這期間還下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老天好像知道些什麽似的,用一場雪白幫她将他們的關系掩埋幹淨。
尚恒沒有挽留,意料之中,于是,她也沒有拖沓。
高三的日子很快到了最後的幾周,那時的周景,瘋狂的看課外書,逃課,甚至逃掉考試,有時去網吧,有時只是一個人漫無目的的随便走走,或者只是躲在江邊,看一整天的《東京愛情故事》。
那時候冬冬在學校的小書屋裏淘到一本書,叫《挪威的森林》,作者村上春樹是一個日本作家,很有名氣,書被周景借來看,雖然只看了一半,就被數學老師沒收了,但是裏面有一個片段,她記得很深刻,故事的女主角之一直子,曾經說起過一口枯井——“在草坪之中,有那樣一口枯井,沒人知道它确切的位置,從外面也根本看不出來,但是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然後怎麽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到然後趕來相救,只能一個人,在井中絕望的呼喊,被冰冷的骷髅和螢火蟲包圍,然後生命只剩下等待絕望的死去。”周景為這段文字震撼,因為她剛好落入了這樣一口枯井中。
她無法應付生活沒打招呼便來的一切變故,然後放大了自己所有的悲傷。
回憶的神奇之處就在于,無論多麽漫長難熬的日子,回憶起來半小時的時間都用不上。再過兩條街,就到家了,周景看看時間,22:22,不知道為什麽,無意中看時間,經常出現疊數,也不知道,這又代表着怎樣的寓意。
她打開窗,風是溫的,幼稚又老土的将手伸出窗外,問:“阿恒,你看,遠處的夜色好不好看?”
放眼望去,星空都看不見,只有闌珊的燈光,沒看出哪裏好看,她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問,尚恒并未細想,只想着她軟軟的喊的那聲“阿恒”,有些失神,點點頭。
“那近處的呢?”她又問。
他看她一眼,不明所以。
“差強人意吧。”她說,然後不等他回應,自說自話:“遠看明明很好看的路燈,近看其實底下撲着一團蚊子,遠看明明無可挑剔的夜色,近處卻是下水管道,雜草叢生的綠化隔離帶,還有拆到一半的拆遷工程,這些一覽無餘。”
“所以呢?”尚恒又看了她一眼,問:“你是想跟我讨論一下下半年政~府市政工程建設,還是城區土地規劃?前者并不是我強項,後者我可以談談看法。”
“尚恒!我想說的是……”周景徹底無語,“我想說這人就像這夜色是一樣的,有時候保持一些距離,才能留下完美的回憶。”
“小景。”她住的地方已經到了,尚恒将車子緩緩停在小區門口,叫她,說:“以後你心裏有什麽想法,大可以直接了當的跟我講,不用兜這麽大的圈子。走吧,車子只能停在這,我送你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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