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情變

魂魄不會衰老,時光飛逝,除了無休無止的寂寞,沒有別的病痛折磨她。

孟如韞晝夜在程鶴年府中徘徊,眼見着他起高樓,眼見着他宴賓客。

皇後無嗣,太子生母娴貴妃是程鶴年的表姑,他輕而易舉地搭上了太子這條船,又交通內閣,上下打點,在朝中平步青雲。不過五六年的時間,就官居四品,成為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此間他又娶了當朝首輔遲令書家幺女為妻,遲令書位居吏部尚書兼任內閣首輔近二十載,座下門生遍布朝堂,有他老人家做岳家,程鶴年的仕途更加暢通無阻。與他作對的人被貶的貶,遣的遣,到他三十歲那年,就連司禮監秉筆大太監都要給他幾分臉面。

他家庭美滿,夫妻和睦,仕途暢達,活得可謂是志得意滿,一派風光。

孟如韞悄無聲息地伴了他數年,說心裏不難受是假的。

程鶴年大婚那夜,她無處可去,只好跑到了自己埋骨的山坡上,坐在自己墳前,吹着風,望了一整夜的月亮,此後整整一個月不敢踏進到臨京城。她心裏清楚,自己與程鶴年私定終生,尚未告知父母,更沒過六禮,作不得數。何況自己已身死數載,他待自己再情深意重,也沒有為一個死人鳏寡孤獨一生的道理。

可是如今程鶴年成親了,那座程府,她就不能再去。縱使無人可見她,她也覺得自己多餘。

他來祭拜自己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孟如韞也能理解。畢竟他官務繁忙,家中又有妻妾在側,兒女繞膝,目不暇接。

一座孤零零的野墳有什麽好看的。

她對程鶴年的所有期許,不過是他曾應過自己的那句,會讓《大周通紀》發揚于世。

哪怕求不來官修資格,哪怕只能以“野史”之名流傳于草莽之中,孟如韞也認了。

可是裝着書稿的黑木箱被擱置在他書房最隐蔽的角落裏,久被塵埃關鎖,再未被他念及一次。

後來,程鶴年官居戶部左侍郎,賜桐華街五進的大宅院。他夫人待他極好,親自帶人幫他收拾書房,瞧見了那個斑駁古舊的黑木箱,好奇地問程鶴年裏面裝了什麽。

程鶴年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說道:“沒什麽,一位故友的書稿。”

程夫人道:“既是故友,想必極珍貴。這黑木箱子材質低劣,不防潮也不防蠹,我去換個好一點的箱子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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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不是什麽重要東西,”程鶴年擺擺手,竟如玩笑似的說道:“說起來,裏面的東西還頗有幾分大逆不道,不能給別人看見。搬到新宅子後,你幫我找個地方好好存放着,等我哪天有空,把它們都燒了,免留後患。”

程鶴年說這話時,孟如韞就站在書架旁瞧着他,她虛虛撫着落滿灰塵的黑木箱,在心裏深深嘆了口氣。

這些年來,程鶴年再未打開過這個黑箱子,她心裏早有猜測,可未親耳聽到程鶴年這番話前,她總還抱有幾分天真的期許。

她撐着破敗的軀體踉跄寫成的書稿,青鴿拼着喪命的風險才送到程鶴年手中。她們主仆二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程鶴年身上,只因他曾向自己許諾過,山崩地陷,不負所托。

可惜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最是人間留不住。

程鶴年舉家搬去了新宅子,這次孟如韞沒跟過去。她在臨京城裏徹底沒了牽挂,也沒了希冀,整日在自己的碑前徘徊,偶爾會去看一看青鴿,也不敢常去,不忍見她整日受人搓磨,而自己又無可奈何。

又過了三年,清明的時候,青鴿來祭拜她,說程鶴年被人抄家了。

“京城裏變了天,聽說太子被人殺了,長公主要登基。程公子被奸人抓進了牢裏,我來的時候,看見好多官兵往程府去了,這會兒估計是要抄家……唉,這世道,誰都活得不容易。”青鴿長長嘆了口氣,将點燃的黃紙放在孟如韞碑前。

孟如韞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回過神來,頂着刺骨如刃的太陽往臨京城內跑。她一口氣跑了半個多時辰,過了外城橋,又進了內城門,穿過熙熙攘攘的民居坊與熱鬧喧嚣的商市街,遠遠望見許多人圍在程府門前看熱鬧,被黑甲森嚴的持刀禁軍擋在外面。

沒人看得見她,孟如韞暢通無阻地進了程府,轉過影壁,穿過長長的垂花廊,她看見程府的奴仆都被看管在院子裏,跪在太陽底下小聲啜泣。再往裏,進了主院,這裏頭暫關押的是程鶴年的妻妾和子女,程夫人面色蒼白地坐在主位,緊緊摟着一雙兒女默默流淚,幾個妾室站在兩側,無頭蒼蠅般惶恐地痛哭出聲。

院子裏傳來一陣喧嘩,孟如韞擡頭,看見一個身姿颀長的男人走進來,他擡腳邁進門檻,停在屏風外,隔着屏風揚聲問道:“程夫人,想起玉玺在哪裏了嗎?”

程夫人擦了擦眼淚,“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麽會知道這些。陸大人秉公辦案,何須與我為難?”

那男人長了副好相貌,身着雲紋黑袍,披着銀白軟甲,看着像軍中裝扮,言行舉止間卻是世家公子的從容氣度。他隔着屏風笑了笑,眼睛微微半垂,眉眼纖長明朗,仿佛映得滿屏風牡丹都濃豔起來。

聲音也不疾不徐,只是說出的話卻不怎麽客氣:“程侍郎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令郎與令愛也難逃罪責,唯有夫人你交出玉玺,尚有保全一雙兒女的餘地。”

程夫人不說話了,将一雙兒女摟得更緊,陸大人就站在屏風外等她應聲。此時,一個身穿铠甲的禁軍首領抱着一個黑木箱子匆匆走來,望着他懷裏那陳舊的黑木箱,孟如韞的心猛得提了起來。

“大人,在程鶴年的書房裏發現了這個。”

“什麽東西?”陸大人掀開木箱,看見裏面靜靜躺着的書稿,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屬下看不懂,又怕是什麽機密文件,拿來給您過目一下。”

陸大人拾起一卷書稿,用袖子拂掉書封上的塵土,露出了“大周通紀”四個字。他翻開裏面的內容,看了一頁又一頁,似乎對此極感興趣,略略翻完一卷後,又拿起了另一卷。

孟如韞緊張得仿佛能感受到後背的冷汗,她看見那位不像善茬的陸大人翻到了《武官傳》,手指一頓,停在記載陸谏呼邪山之戰的那一頁,竟久久不動了。

呼邪山位于臨京城北面一千七百裏,是大周抵擋北戎羌的邊界屏障。二十多年前的呼邪山之戰十分慘烈,扭轉了大周傾軋北戎羌數十年的戰勢。

呼邪山之戰時,孟如韞剛滿三歲,與其母留在臨京城裏,而其父孟午作為随軍史官一同前往呼邪山,親身經歷了那一戰,死裏逃生回到了臨京。

孟如韞只知她爹是因此案而被牽連入獄,再多的細節和緣由,她娘不肯說,也不準她問。而這篇記載呼邪山之戰的傳記,是她爹國子監祭酒孟午在牢獄中以囚衣為紙、以鮮血為墨,咬破手指,一字一句寫下來後,交給了孟如韞的母親。

後來她爹在天牢自盡,她娘帶着她逃往道觀,教她背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呼邪山之戰》。

她娘說,矜矜,這裏面每個字,你至死都不能忘。若有朝一日能示之天下,足慰你爹在天之靈。

可她到死也沒能做成這件事,眼見着還要因此給程鶴年雪上加霜,添個私著逆史的大不敬之罪名。

“大人,這些書果然有問題?”下屬見他久久不語,眉心緊鎖,也下意識提起了精神。

陸大人緩緩将書卷合上,攥在掌心裏,手腕幾不可見地微微發顫。他壓低了聲音,對下屬道:“去查查這些書稿的來歷,這不是程鶴年的手筆。”

後來孟如韞才知道,來程府抄家的陸大人全名叫陸明時,因擁立長公主即位,有從龍之功,年紀輕輕就位居五軍都督之首,如今總攬臨京城內十萬禁軍,手持長公主殿下親賜的尚方寶劍,每天忙着帶人四處抄家下獄。

因此陸明時想查什麽東西,很快就能查個水落石出。他親自審問了程鶴年,又親臨太常寺主簿江守誠——也就是孟如韞舅舅的府上。江守誠提心吊膽地将這位殺神迎進門,還以為自己闖下了什麽滅門的大禍,誰知陸明時喝了一盞茶後,突然提起一些陳年舊事。

“我記得江主簿不是進士出身,是因為令妹嫁給了前國子監祭酒孟午,才有了捐官入仕的資格。”

江守誠忙道是是,“小官不才,捐官入仕雖為進士翰林所鄙,但也是先帝親自開設的恩科,不知小人哪裏做得不妥?”

“江主簿稍安,我今日不是來尋你錯處的,”陸明時垂眼摩挲着手裏的玲珑茶盞,“我聽說前國子監祭酒孟家敗落後,孟夫人與孟家的一對兒女就不知所蹤了。我還聽說,江大人府上,曾寄居過一位姓孟的外甥女,可是前國子監祭酒孟午之女?”

江守誠聞言瞬間變了臉色。

孟如韞寄居在江家時,整日悶在院子裏,不與外人來往,知道她存在的人并不多。江守誠的夫人胡氏曾想過為她尋門親事,對外只聲稱她是娘家的遠房親戚,家裏遭了災才來投奔,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她是罪臣孟午的女兒。這位陸大人……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細究起來,收留罪臣之後,是犯了包庇罪的,輕則官運到頭,重則有殺身之禍。江守誠後背冒出了一層冷汗,頗有些後悔自己當年的心軟之舉,事到如今,只好“撲通”一聲跪在陸明時腳邊,痛哭流涕道:“陸大人,我是一時糊塗啊!我不忍心看她一個女娃在外流落,我錯了!我該死!可我真的沒有跟朝廷作對的意思啊……而且人已經病逝了,求您高擡貴手,放過江家吧!”

孟如韞也不明白這位陸都督為何要對她一個已死之人刨根問底,她心中頗為忐忑,江家對她畢竟有些許容留之恩,她不願舅舅家中受牽連。

“我說了,今天不是來翻舊帳的,”陸明時不動聲色地挪開腳,“這麽說,曾寄居在你府上的孟氏女,真是孟午的女兒?”

江守誠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點點頭。

“她葬在何處?”

江守誠:“……”

孟如韞的事一直都是他夫人在操持,他只記得他夫人說不讓孟如韞進江家墳茔,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哪記得他那便宜外甥女埋在哪兒?

見他支吾半天答不上來,陸明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手心裏的青瓷茶盞被“咔嚓”一聲捏出了一道裂痕。陸明時漫不經心地擦了擦手心的茶湯,譏諷道:“江主簿,真是慈舅如父啊。”

後來還是江守誠情急之中把青鴿找來,才在鹿山腳下尋到了孟如韞的墳茔。青鴿在主家被正房夫人為難,說她出門偷漢子,她在主家的日子不好過,出門也越來越難,如今孟如韞墳前的野草,茂密得幾乎将石碑埋沒。

陸明時屏退了衆人,只有青鴿不放心他,遠遠警惕地往這邊望,卻見那位風姿卓然的貴人撩袍屈膝,蹲跪在孟如韞墳前,親自将她墳前的野草一根一根拔幹淨。

青鴿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孟如韞同樣驚詫不已。

“矜矜,多年不見了。”

陸明時聲音很輕,孟如韞卻更加迷茫,他們何時見過?他如何知曉自己的閨名?

陸明時頗有自知之明,“想必你也不記得我了,那時你才剛學會走路,孟伯父說要把你許給我,你給了我一塊栗子糕,為此,我還與令兄打了一架。”

孟如韞:“……”真不記得了。

“你的字有伯父的風骨,起初我只覺得親切,當看到呼邪山那篇時,才敢相信孟家還有人活着……可惜我來得太遲了,矜矜,你一個女孩子,孤苦伶仃這麽多年,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這不是沒熬過來嗎。孟如韞心道。

陸明時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的閑話,直到把她墳前的草拔幹淨,用手掌一寸一寸地抹平了土,這才緩緩起身。

“我知你所求,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會再讓你墳茔冷清。”

孟如韞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心中暗忖,這位陸大人,究竟是她的哪位……青梅竹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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