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審問

陸明時将忠義王世子等俘虜押送到兵部交差,因為孟如韞身份不明,又是個姑娘,不方便帶到別處詢問,于是沈元思将她暫時安置在兵部的空閑值房裏,美其名曰讓她好好休息,實則派人将她看管了起來。

兵部左侍郎劉濯核對過俘虜名單後,客客氣氣地将陸明時送出值房。

劉濯的頂頭上司兵部尚書錢兆松是韓士杞的親傳弟子,雖未與陸明時同時拜讀于韓老先生門下,也稱得上是陸明時的師兄。此師兄不顯山不漏水,三年前陸明時前往北郡時,他未曾發一言,得知陸明時在北郡生擒了忠義王世子後,他開始在朝中認回了陸明時這位師弟,與人宴飲提起時必自稱同家門。

頂頭上司如此看重陸明時,劉濯自然不會慢待。一路将陸明時送出院門,陸明時與他周旋了許久才讓他止步。

沈元思遠遠瞧見了這一幕,拿折扇擋着臉笑得一臉熱鬧。趁陸明時去兵部交接的功夫,他回家換了身衣服,卸了甲,渾身都懶洋洋的,與陸明時走在一塊,越發顯得散漫跳脫。

“劉濯的二閨女上個月剛入東宮封了良娣,他眼下是太子跟前的紅人,能對你一個區區八品外官這麽客氣,真是禮賢下士啊!”沈元思幽幽感慨道。

陸明時輕輕嗤了一聲,“太子可真是來者不拒。這劉濯窩囊得很,交接幾個俘虜都忙出一腦門汗,我還當兵部人都死絕了。”

“你說這次陛下會不會讓你留任兵部,不回北郡了?要是這樣,太子殿下恐怕會對你更熱情,你可有妹妹送進東宮做良娣?”

陸明時瞪了沈元思一眼,“你胡言亂語些什麽?”

“這可是大好的青雲路啊陸大人,陛下的幾個皇子死的死廢的廢,只剩一個六皇子,生母又出身不好。太子殿下在朝中沒有對手,但凡有點門路的,都想在太子面前露個臉,偏你沒這個心思,枉費太子對你的賞識啊。”沈元思搖着折扇望天長嘆。

“從慎,你同我說實話,”陸明時一把摘走了沈元思手裏的扇子,壓低了聲音,“你真覺得太子殿下賢明,可堪大統嗎?”

沈元思皮笑肉不笑道:“我覺得有用嗎?我就是個仰仗家族才能在朝中立足的廢物,而你呢,你是個無根無親的寒門小官,事關國本的大事輪不着咱們覺得,能明哲保身,少做違心事就不錯了。”

陸明時觑了他一眼,“你是不敢回答我的問題嗎?”

沈元思笑着嘆了口氣,一把摟住陸明時的肩膀,“不說這些了,走,寶津樓吃酒去!”

陸明時比他略高一些,身上還穿着輕甲,所以他摟起來十分吃力,幾乎半邊身子都挂在陸明時身上。陸明時覺得他煩人得很,伸手把他推開了。

他們倆正說着話,有随侍的銀甲兵找了過來,說今日在內城牆上彈箜篌的趙寶兒求見陸巡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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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竟敢追到兵部來?”沈元思又開始不正經。

陸明時不理他,若非正經事,銀甲兵不會讓人擾到他跟前來。

“趙姑娘說知道今日呼延刺殺一事的內情。”銀甲兵道。

陸明時道:“那就出去見見吧。”

趙寶兒是來為孟如韞求情的。從陸明時讓銀甲兵把孟如韞一起帶走的時候,趙寶兒就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眼見着他們進了兵部,這都大半天了,也沒見孟如韞出來,她只好硬着頭皮去求銀甲兵讓她見陸巡檢一面。

“青衿絕不是戎羌的細作,她只是寶津樓的一位填詞先生,她身體孱弱,患有咳喘之症,能活着已經不容易,根本沒有心力去做壞事,還望陸大人明察!”趙寶兒跪在陸明時面前行了個大禮,一臉焦急地看着他。

陸明時問道:“既身體孱弱,不在家裏好好養病,今日怎麽跑到內城牆上去了,還與戎羌刺客糾纏在一起?”

趙寶兒道:“那是……那是因為她心悅大人,想瞻仰大人的風姿!”

陸明時:“……”

沈元思沒忍住笑,撲哧一聲。心道能把陸子夙噎住,這寶津樓的當家樂手可真是個妙人。

趙寶兒怕他不相信,又補充道:“民女說的都是真的。今日民女所奏《塞上曲》,就是青衿填的詞,她知陸大人心懷北郡,所以特為大人而作。青衿真的只是仰慕大人,絕無行刺之意!”

陸明時頗有些驚訝,“你說《塞上曲》的詞是她所作?”

“民女不敢欺騙大人!”趙寶兒再三保證。

陸明時想了想,“你且回去,我有事要問她,問完自會放了她,若她真的清白,今晚之前就能平安歸家。”

趙寶兒高興地給陸明時磕了個頭,“謝謝大人!”

“起來吧,區區陸某,當不得此大禮。”陸明時道。

趙寶兒離開後,沈元思神神秘秘地問陸明時:“你可知這寶津樓是什麽來頭?”

一個酒樓還有來頭?陸明時一頓,“不會又是東宮……”

沈元思頗有些得意地搖搖頭,“這回還真與太子無關。我也是機緣巧合才發現的,這寶津樓啊,跟大興隆寺那位有點關系。”

“你是說……長公主?”陸明時眯了眯眼,“可有實證?”

沈元思道:“這種事情我哪敢有實證,我還不想被滅口。我也只是猜測。”

陸明時了解沈元思,這人雖愛插科打诨,說出口的話卻是慎之又慎。沒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會在自己面前渾說的。

沈元思說道:“我只是提醒你,別太為難寶津樓,否則你不是太子的人,也變成太子的人了。”

陸明時垂下眼,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沉默了半晌,說道:“先去見見那位姑娘吧。”

被軟禁在兵部值房的這幾個時辰內,孟如韞十分懊悔。

在內城牆上看見呼延将袖中箭對準陸明時的那一刻,孟如韞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陸明時的安危。她不願眼睜睜看着陸明時出事,所以下意識拿茶壺砸向呼延,想要簡單粗暴地破壞他的刺殺計劃。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很短,她來不及思慮周全,直到陸明時用綁在手腕上的暗器砍斷了呼延的袖中箭時,孟如韞才意識到,他似乎對此早有準備。

從內城牆上摔下去之後的孟如韞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上輩子陸明時活得好好的,說明今日呼延的刺殺根本就不會成功。

而且如果沒有她插手的話,陸明時或許還能活捉呼延。

孟如韞望着值房外的天,捂着臉長長嘆了一口氣,她這是辦了件什麽蠢事!

孟如韞心想,若這件事只是讓自己平白多了幾分嫌疑倒還好,怕只怕自己的多此一舉會攪亂很多本應發生或本不應發生的事。

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正思索間,孟如韞聽見有人推門而入,正是陸明時和沈元思。

沈元思穿着一身月白直裰,笑眯眯的,手裏搖着一把折扇,像個風流倜傥的公子哥。相比之下的陸明時則顯得十分冷峻,他卸了輕甲,裏面穿的是藏青色的玄紋雲袖羅衣,筆直挺拔,眉眼輪廓鋒利,通身氣度凜然,讓人想起北郡的風雪和長夜。

孟如韞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後就低下頭,規規矩矩地行禮,陸明時對她還算客氣,指着下位的椅子讓她坐下說話。

“你不必害怕,我只是了解一些今日在內城樓上的情況。”

陸明時打量着垂眼望地的孟如韞,覺得她的容貌似有幾分熟悉,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與誰相似。

于是陸明時問道:“姑娘可曾去過北郡?”

孟如韞搖搖頭,“不曾。”

“可今日聽聞《塞上曲》,陸某覺得,非親歷北郡之人,寫不出如此貼合北郡風物的詞作,”陸明時慢條斯理道,“刃山拒北漠,熔金入烏城……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拒馬關,也能入姑娘的眼。”

孟如韞一噎。

她的确從未去過北郡,上輩子沒有,這輩子更沒有。她對北郡的所有了解都來自父親生前的書稿,以及陸明時書房裏堆滿了三個檀木書架的書籍和輿圖。

上輩子長公主登基後,陸明時雖沒有回到北郡,但始終重視北郡的治理。孟如韞悄悄跟在他身邊的那幾年,親眼見他重振北郡邊防軍,休整樂央郡,并在此地重現拒馬關的輝煌戰績。

孟如韞猜測此地對陸明時而言意義非凡,因此她為《塞上曲》作詞的時候讨了個巧,特地提起拒馬關。

沒想到眼下又把自己栽進去了。

真是蠢到家了,孟如韞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見她沉默,陸明時很有耐心地追問了一句:“對此,姑娘作何解釋?”

孟如韞抿了抿嘴唇,謹慎地解釋道:“民女的确從未去過北郡,陸大人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至于所作詩詞,不過是我此前讀過一本北郡游記,有心投其所好罷了。”

“投其所好,”陸明時似頗有興趣地重複了一遍,“投誰所好?所好為何物?”

“大人!”孟如韞提高了聲音,雙頰微紅,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欲言又止地看着陸明時,“民女尚未出閣,您給民女……留些體面吧。”

這話說得暧昧,就差當面說出“我心悅君”這四個字了。

沈元思在一旁捂着嘴嘿嘿直笑,陸明時瞪了他一眼,頗有些頭疼地按了按腦袋。

他在北郡鐵腕三年,審過狡詐的戎羌細作,也審過嘴硬的武官,論起訊問的手段,軟的硬的他都有幾把刷子。可面對這樣一個嬌柔美麗的少女,陸明時覺得有些拿捏不準分寸。

他想起剛剛趙寶兒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說此女只是仰慕于他。一時間,陸明時心裏有些動搖,難道她真的只是……

孟如韞暗暗觑着陸明時逐漸柔和的神色,猜他心裏也沒有十足把握覺得自己是個戎羌細作,于是趁熱打鐵,将她今日如何發現呼延的袖中箭、又如何阻止他行刺的過程一一道來。

她垂着眼,目光卻無閃爍躲避之狀,言辭也經得起推敲,沒有自相矛盾之處。陸明時聽完,心裏的一點懷疑也漸漸打消。

“既然如此,姑娘可以回——”

陸明時話音未落,一擡眼見兵部左侍郎劉濯甩着袖子風風火火走進來,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他俘虜名冊抄錄完了嗎?跑這兒來做什麽?

沈元思先起身,拱了拱手,問道:“劉大人可是來找子夙的?”

劉濯擺了擺手,看了眼孟如韞,對陸明時道:“想必陸巡檢與孟姑娘有些誤會,這孟姑娘絕不可能是呼延的同夥。”

“孟姑娘?”陸明時看向孟如韞的眼神微微一涼,又轉而望向劉濯,“陸某好奇,誰能勞駕劉大人親自來撈人?”

“什麽撈不撈的,只是有些誤會,本官特來澄清罷了。這京中關系錯綜複雜,陸老弟剛回來,可別稀裏糊塗得罪人。”劉濯滑溜溜地說道。

陸明時似笑非笑,“那我也要先知道得罪的是誰。”

劉濯走近他,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

孟如韞在堂下垂着眼,心裏飛快地轉着。

她在臨京城認識的人不多,知道她姓孟,又手眼通天到能進兵部撈她的,大概只有程鶴年。

許是青鴿擔心她,萬般無奈之下求到了程鶴年面前。

劉濯的品階比陸明時高太多,此處又是兵部值房,他親自來撈人,陸明時沒有壓着不放的道理。他聽完劉濯的私語,輕輕瞥過孟如韞。

“既如此,孟姑娘可自行離去。”陸明時說道。

孟如韞向堂上三人行禮致謝後就轉身往外走,侍衛在前面帶路,一直将她帶出了午門。

午門不遠處有座牌坊,孟如韞看見青鴿正焦急地原地打轉,她身旁站着一個身形颀長地年輕男子,正是許久不見的程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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