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請求

孟如韞寫了封回信給程鶴年,詢問石合鐵一事的細節,叮囑他小心謹慎,切莫打草驚蛇。同時又讓陳芳跡注意最近官學府的學生們在議論何事。

官學府的學生們向來以未來九卿八座自居,喜歡對朝廷的法令政策、大小事務進行議論,尤其喜歡對朝中重臣評頭論足,以自彰品格和氣節。

但孟如韞一連等了半個月,都未從官學府的學生嘴裏聽見對兩淮轉運借次品兵器貪污一事的議論,程鶴年那邊也遲遲沒有回信,她又寫了封信去催問,尚未寄出便被退回,青鴿轉達了給程鶴年遞信那小厮的原話,說他家公子交代了,此事牽涉重大,為孟姑娘自身着想,讓她切勿再深究。

孟如韞心中一沉。

她當然知道此事幹系重大,正因如此,事發半月,朝中連一個水花都沒泛起來才顯得奇怪。她懷疑程知鳴壓下了此事,可程大學士素有耿介清流的美名,又或者是有位更高權更重的人不想讓這件事鬧出來……

孟如韞沒頭沒腦一頓亂猜,沒有證據,也沒有消息來源。她又去查閱了兩淮相關的風物志中記載出産礦石的內容,只有《兩淮鹽鐵雜論》一書中略有提及,說欽州城外有大型的鐵礦山,所産鐵礦精純優質,朝廷特批供給各處邊防兵械所需,尤以北十四郡為主。

北十四郡這處敏感地名讓孟如韞心中微微一驚。陸明時的父親陸谏死在北郡,如今陸明時隐瞞身份,從七品北郡巡檢已升至北郡安撫使,年後就要回去赴任。

欽州鐵礦出了這麽大的貪渎案,對北郡應該也有很大影響吧?那陸明時知道此事嗎?

孟如韞突然想起在許憑易的望豐堂裏針灸時撞見陸明時那一回,他找的那個兩淮來的小乞丐,會不會正與此事有關?

孟如韞思忖片刻,合上書,将程鶴年的信藏進袖子裏,對青鴿道:“我要出門一趟,若有人來,幫我遮掩一下。”

孟如韞戴上帏帽,從後側門出了江家,往陸明時的住處走去。

陸明時不常居京中,因此在離皇宮較遠的九條巷裏租了個小四合院,家中只有一對老夫婦照顧起居,孟如韞來時陸明時恰好不在,是正在院裏洗衣服的老妪給她開的門。

“請問這裏可是陸明時陸大人的宅子?”孟如韞問。

老妪打量着孟如韞,見她氣度不凡,說道:“姑娘是修平公主嗎?公子不在家,一早就出門去了。”

修平公主?

孟如韞将帏帽掀開,溫聲道:“我不是什麽公主,我姓孟,我是陸大人的朋友,有急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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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妪眯着眼仔細瞧她,忽然有些驚異地喃喃道:“您是孟夫人啊……這麽多年了,您何時回來的?”

孟如韞臉上的笑微微僵住,望着老妪蒼老的臉,她的眼神已有些渾濁,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忽而朝院子裏喊道:“老姚!老姚!你快出來看,孟夫人回來了!”

側廂房的門被推開,走出來一個提着斧頭的老頭,他正在柴房裏碼柴,聽見老妪的咋呼聲後三兩步跑出來:“你又咋呼什麽,誰來了,別驚着貴客!”

待他走到門前,看見孟如韞,也是微微一驚。

孟如韞垂下眼,同他見禮道:“伯伯好,小女是來拜訪陸大人的。”

“小女?您不是孟夫人嗎?您……”老妪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老頭将她拉到一邊,小聲道:“她不是孟夫人,只是長得和孟夫人有點像,別嚷嚷了,回頭公子知道又要生氣了。”

孟如韞靜靜聽着,她猜測這對老夫婦口中的“孟夫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母親,江初宛。

這對老夫婦背對着她嘀嘀咕咕的同時,孟如韞對他倆也充滿了興趣,只她此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前塵故舊,眼下可以先放一放。于是她對老夫婦說道:“小女真的有急事,若陸大人不在,可否讓我進去等他?”

老頭口氣溫和地問道:“姑娘可是遇上了什麽難處?”

“算是吧。”孟如韞點點頭。

老頭嘆了口氣,讓開身請她進去,走在前面給她帶路,邊走邊道:“姑娘且放寬心,我家公子看着面冷,卻是個心腸軟的好人,你若是遇上了壞人,盡管告訴他,他會幫你的。”

孟如韞微微一笑,“老伯說得是。”

老頭将她領到正廳,“姑娘且坐一會兒,拙荊馬上泡茶來。”

孟如韞在陸明時的住處等了許久,夏日的午後讓人昏昏欲睡,她聽着庭院裏的蟬鳴聲幾次瞌睡過去,又強打起精神往院子裏望,望了十幾次才聽見門口傳來開合聲,陸明時終于回來了。

她站起來要迎出去,未料坐久了小腿發麻,腳下一個趔趄,緊接着被一雙有力的手穩穩扶住。

“小心。”

陸明時的聲音低得有些沙啞,“你怎麽來了?”

孟如韞擡頭看他,發現他臉色十分蒼白,一臉疲态,連嘴唇都幾乎沒有血色。

孟如韞吓了一跳,“你這是怎麽了?”

“無妨,等我一會兒,有什麽事過會兒再說。”他說着便松開孟如韞往內室走去,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窄袖長袍,孟如韞仍一眼看見他後肩洇出一團更深的顏色。正這時,老妪也端着一盆熱水慌慌張張地進了內室,孟如韞坐立難安,也推開門走進去。

陸明時正趴在小榻上,老妪紅着眼睛,哆哆嗦嗦地拿剪刀剪他肩頭的衣服,孟如韞見狀上前道:“阿婆,我來吧,我學過包紮傷口。”

老妪看了孟如韞一眼,又看向陸明時,“公子……”

陸明時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孟如韞接過她手中的剪刀,左手扶着陸明時的後頸,右手将剪刀探入他後頸裏,一路剪開至肩膀處,然後将剪下的布料慢慢掀掉。陸明時肩膀上的傷口還在出血,一部分血跡凝固後,将衣服粘在了傷口上。

“阿婆,有白酒嗎?”

老妪忙取白酒來。孟如韞将白酒一點點粘在他傷口上,消毒的同時也将粘在皮膚上的布料慢慢扯開,然而有一角衣料鑽進了傷口深處,除了硬拽出來別無辦法。

孟如韞擦了擦手心的汗,對陸明時道:“等會兒疼,你堅持一下。”

陸明時趴在胳膊上,輕輕“嗯”了一聲。

孟如韞将周圍能清理的布料和碎皮肉清理幹淨後,深深呼吸一口氣,用剪刀的刃尖輕輕勾起布料的一角。

“別害怕,我不疼。”陸明時低聲道。

孟如韞握着剪刀狠狠一拽,将最後殘餘的布料從他傷口裏拽出來,帶出一汩殷紅的鮮血。陸明時果然一聲沒吭,但孟如韞用手背貼了貼他的後頸,發現他出了一身冷汗。

她連忙将治療創傷的藥膏小心塗在他傷口上,半柱香後,傷口慢慢止住了血,她這才松了口氣,用紗布和幹淨的棉絮把傷口包紮起來。

孟如韞喉嚨裏吊着的一口氣這才慢慢喘出來,她走到水盆前洗了洗手,濯幹淨一條帕子,覆在陸明時後頸上,輕輕擦拭他後背的血污和冷汗。

孟如韞問道:“青天白日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看這樣子,還是背後傷人。”

陸明時聞言嘆了口氣,“是我太大意了。”

前些日子,東宮那邊不知怎麽知曉了有人在查石合鐵的案子,這段時間一邊派人銷毀證據,一邊反向暗查是誰準備向東宮發難。

為了押送忠義王世子,陸明時帶了十五個精銳銀甲衛進京,眼下他只有這幾個信得過的人能用,要想在權勢滔天的東宮眼皮子底下查案,只能趁猛獸打盹。如今東宮已經警醒,取證分外困難,今日陸明時中了東宮的埋伏,若非他身手好,此刻就不止是挨一刀,而是被人将屍體拖到太子蕭道全面前了。

受傷還是小事,可如今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已暴露在東宮眼皮底下,陸明時一時想不到出路,更不願與孟如韞提起此事,便轉移話題道:“聽季婆婆說你等了我很久,什麽時候來的?”

“辰時末來的。”等了約有三四個時辰。

“沒吃午飯?”

孟如韞輕輕搖頭,“我不餓。”

陸明時道:“我餓了,陪我一起吃點吧,有什麽事吃完飯再說。”

被陸明時喚做季婆婆的老妪很快就折騰了一桌菜。她和老姚替陸明時管着家,在吃食上決不肯虧待他,這一桌菜每盤分量都不多,卻是四素三葷一湯,道道精致可口。

陸明時傷了右肩,筷子要用左手拿,吃得很慢。孟如韞見他吃得艱難,幾次起意想幫他,可是話到嘴邊又和飯一起咽了回去。

怎麽幫,難不成要喂他吃?孤男寡女,未免太暧昧,萬一陸明時逞強不答應,那她簡直丢人丢到家了。

孟如韞偷偷觑了他幾次,便裝作沒注意到收回眼,默默揀着碗裏的米飯吃,決定陪他一起吃得慢一點。

這一頓飯又吃了小半個時辰,見陸明時臉色比剛回來時好些了,孟如韞才開始說正事。

“陸大人,北十四郡的兵械是不是大多由欽州鐵礦産出的鐵制成?”

陸明時心中微微一動,望着她,“你問這個做什麽?”

“不方便告知?”

“那倒也不是,”陸明時靠在小榻上坐着,“大周各地礦産流動是官制,并非什麽秘密,此事很多民間風物志中也有記載,北十四郡的兵械,的确多仰賴欽州供給。”

孟如韞點點頭,“欽州屬兩淮,欽州鐵礦歸兩淮轉運使管,倘若轉運使從中貪污,或者假如——我是說假如,以純鐵含量不足的次兵器充作好兵器,那北郡關防,也會受影響,對不對?”

陸明時微阖着眼,不動聲色地聽着,但孟如韞說的每個字,落進他耳朵裏,翻起驚濤駭浪。

“是,”陸明時嘴角微微一挑,“你假如得很對。”

孟如韞一邊在心裏思忖接下來如何說才能讓陸明時相信,一邊斟酌着開口道:“我在欽州有一個朋友,他偶然間發現兩淮轉運使徐斷似乎正在做這種貪污鐵礦、以次充好的勾當,此事若是真的,北郡也難免會受影響,陸大人您貴為北郡安撫使,不知可否……”

“可否什麽?”

“查明真相,肅清奸佞。”

陸明時聞言,忽然極輕、又極嘲諷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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