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叮囑

談妥了這十萬軍饷的事, 孟如韞送陸明時出了拂雲書閣。

雲開月明,月光灑滿中庭,陸明時将身上的鬥篷解給孟如韞, 将她的發絲仔細地塞進兜帽裏。

“你住哪個院子,我送你過去吧。”

孟如韞正好有話要問他,朝東邊一指, “那邊的碧游院。”

兩人并肩緩步朝碧游院的方向走去,陸明時牽起她的手, 在掌心裏輕輕摩挲。

碧游院裏挂着燈籠,孟如韞行至八角亭中坐下,問陸明時道:“你今夜與長公主說的這些話, 是一時起意, 還是蓄謀已久?為何之前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陸明時不清楚她的具體所指,反問道:“何為一時起意, 何為蓄謀已久?”

“若是因為陛下削減兵防軍饷, 致北郡有陷落之危, 你萬般無奈,所以來向殿下求助, 此為一時起意, ”孟如韞緩聲道, “若是因十三年前呼邪山一戰, 故人蒙冤而死,你欲借殿下之手為其昭雪,則是蓄謀已久。”

“有什麽區別嗎?”

“若是前者,你向殿下求的是錢。若是後者, 你求的則是義。”

陸明時問她:“你希望我是哪一種?”

“是我在問你, 為何竟反問起我來了?”孟如韞笑了笑, 仰面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陸明時,安撫他道,“你不必試探我的想法,無論你是出于哪一種動機,我都會幫你。”

聞言,陸明時将她攬入懷中,輕嘆了一口氣。

孟如韞貼在他懷裏,把玩着他玉佩上的穗子,柔聲道:“陸子夙,你同我說實話好嗎,別讓我心裏懸着。”

“好。”

陸明時在她身邊的長凳上坐下,孟如韞順勢靠在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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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他低聲說道:“十三年前,我父母鎮守北疆,遭人算計蒙冤而死,你家也受此牽連,落得個家破人亡,矜矜,我心裏每天都在恨,恨不能誅佞宦,殺讒臣,屠盡戎羌,踏着他們的屍骨去祭奠故人。”

他話音裏的寒意聽得孟如韞心頭一涼。戎羌兵民數十萬人,一句“屠盡”,孟如韞心裏赫然閃過十裏荒骨的景象。

“老師曾問我将來有何打算,我說我想做白起,老師盛怒,說我辜負了父親的期望。第二天,他停掉了我的武課,逼我讀書,走文人入仕的道路。”

白起是戰國時的奇才名将,更是讓人聞風喪膽的“人屠”,于長平之戰中坑殺了四十多萬俘虜,一生殺降過百萬。

孟如韞道:“白起殺孽太重,韓老先生是怕你走錯路,所以寧可你做個清逸的文臣,也是想讓你多讀書,以正君子仁心。”

“你比我通透,這些道理,我幾年之後才想明白,”陸明時道,“殺人能洩生者之憤,而不能平亡者之冤,我陸家滿門忠烈,不該在史書上留下通敵叛國的污名。因此比起報仇,我更想為陸家正名。”

孟如韞望着天上的月亮,輕聲道:“所以你以文人之身入仕後,自請轉為武職,入北郡兵馬司。”

陸明時“嗯”了一聲,“我是想着,若我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為父親翻案,至少要替他守好北郡,讓陸家從我這代起,重新在青史上正名。縱然世人不知,亦可慰我父親在天之靈,這是我向他做的保證。”

孟如韞心裏一軟,握着陸明時的手,神色認真道:“我也向你保證,昭毅将軍會沉冤得雪,無論是你父親還是你,陸家在青史上,必将幹幹淨淨。”

陸明時望着她笑,那神情分明在說,她的好意他心領了。

“陸子夙,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是認真地向你保證。倘若陸伯父不能——”

她要伸手起誓,陸明時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攥進懷裏。

“夜裏鬼神都醒着,不要随便起誓。”

陸明時解釋道:“矜矜,我不是不信你的誠意,只是史書褒貶不敢不看天子臉色。明德太後攝政十年,挽大周于危亡,如今世人提起她,最多的評價卻是‘空懸帝位’、‘牝雞司晨’。可見今上對他母後是怨勝于敬。當今太子又和他爹一個德行,二人對十三年前的事看法一致,一口咬定我爹是叛臣。将來若是太子登基,我爹必永無昭雪之日。”

孟如韞道:“可是長公主殿下與他們不同。”

“長公主畢竟只是長公主,縱然她德才見識不輸明德太後,可今上不是仁帝,不會賞識她,只會打壓她,更不可能給她空懸帝位的機會,”陸明時嘆了口氣,“何況我也看得出來,長公主是在為六殿下謀劃。六殿下雖不像今上父子那般惡劣,可他亦非明君之才,未必有為陸家翻案的魄力。”

孟如韞啞然。

縱然她知曉天機,可從陸明時的角度看,他說的話也極有道理,眼下長公主的确是想推六殿下登基,并沒有自己稱帝的意思。

“所以矜矜,不是我不相信你,”陸明時偎着她,溫聲道,“大道維艱,不能為故人求全,非你我之過。你心裏也不要太難受,縱史書不知往事,但故人會知你我心意。”

不,史書也該知曉。

孟如韞望着月亮,在心裏默默想道。

該知曉陸谏非通敵叛國,他一生鎮守北郡,乃是死于污名。該知曉鐵朔軍非烏合之衆,他們也曾是虎狼之師,國之利器。該知曉孟祭酒非畏罪自缢,而是血書著史,冰心未改。

史書會知曉,百姓會知曉,後世會知曉。

她有重活一世的機緣,或許正是故人所佑,要她丹青照雪,推雲見月。

“沒關系的,子夙哥哥,”孟如韞對陸明時道,“大道維艱,我一路陪着你就是。”

思及故人,兩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孟如韞想起了上一世的陸明時,在偶然見到她的書稿之前,他大概覺得這世上只剩下他自己,那麽多年,他竟是以這樣的心境活過來的嗎?

覺得世無明主,為故人昭雪無望,只能日夜飲恨,孤守北郡。

上一世《大周通紀》傳世後,孟如韞執念已消,此後的事并不知曉。

他是回了北郡還是留在臨京?有沒有請長公主為他父親翻案?了卻舊事,他後半輩子過得還好嗎?

孟如韞捏了捏陸明時的手,又同他強調了一遍:“陸子夙,我說我會一直陪着你。”

“聽見了,”陸明時笑了,俯身過來親她,唇齒間柔聲道,“鬼神在上,明月為證,我發誓,我也會一輩子陪着矜矜。”

孟如韞留戀他的親近,可此處畢竟是公主府,未敢與他縱情放肆,于失态前輕輕将他推開。

陸明時英挺的眉目離開她鼻尖半寸的距離,目光深邃而柔情地望着她。月色照亮他側臉,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可看她的眼神卻着實說不上清白。

孟如韞不好意思深猜他如今在想什麽,左顧右盼了一番,沒話找話道:“你的佩劍呢,出門沒帶?”

陸明時嘴角一勾,“帶劍闖公主府,搶親嗎?”

孟如韞臉色微紅,“知道是公主府,還不規矩點。”

“好吧。”陸明時作勢要放開她,孟如韞心裏一松,他卻又突然俯下身來,在她嘴上偷了一下。

孟如韞氣得要打他,被陸明時躲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他知,你怕什麽!”

見她又要擺出那套“君子慎獨”的道理來教訓他,陸明時捂着她的嘴打斷了她。

“女先生別念了,我舞劍給你看,權當賠罪,行不行?”

孟如韞掰開他的手,“你不是沒帶佩劍嗎?”

“嗯……”陸明時在八角亭外逡巡一圈,拗斷一根三尺長的竹枝,放在掌心裏掂了掂,“這個也行。”

孟如韞頗為期待地攀在亭子地欄杆上看着他。

“本是從前父親在世時教我的,此劍名‘定千山’,”陸明時沖着她一笑,“請卿賞顏一觀。”

只見陸明時手握竹枝起勢,只一刺一劈,那細長的竹枝在他手中仿佛化為了千鈞重劍,穿風劈月,蕭飒作響。

月光傾灑身上,照亮一襲玄衣,又在庭中投下斑駁葉影,陸明時翻轉騰挪間如游龍出海,擊水碎玉,又如鳳起梧桐,百鳥驚飛。他的一招一式都極盡舞之開阖,然翻手起落間利落狠戾,寸寸暗藏劍意,又有讓人膽寒的危險。

紫電青霜所指,千軍萬馬所向,可平四海、定千山。

孟如韞的目光追随着他,心跳随着他的劍意起伏,也覺得胸懷之中熱氣湧動,方寸庭院中一窺北郡風沙獵獵、鐵騎壓城。

這是北郡的将軍,陸家的後人,她的少年郎。

夜風将竹劍蕭蕭聲吹向摘星閣,此閣是霍弋為蕭漪瀾所建,高數十米,可與皇宮相望,俯視公主府。

此時蕭漪瀾與霍弋正立于閣上,俯視着不遠處碧游院內的燈火,和光影中舞劍的陸明時。

霍弋皺眉道:“陸明時是避人前來,議完事後不速速離開,糾纏阿韞做什麽……殿下,您就容他在府中如此放肆嗎?”

“怕什麽,有你盯着,太子和皇上還沒有能耐在我府中塞眼線,”蕭漪瀾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而且,阿韞都沒趕他走,我為何要多管閑事。”

“阿韞她還小,容易被人拿捏心思,刻意讨好,”霍弋道,“還請您幫我多拘束她一些。”

蕭漪瀾道:“既然她這些年都是自己過來的,如今你又何必管她。”

“從前是我不知道她的下落,如今知道了——”

“如今知道了,你卻不敢與她相認。”

霍弋啞然一瞬,低聲嘆息道:“我如今這番模樣,若與她相認,只會徒惹她傷心牽挂,倒不如一開始就別挑起這件事,畢竟經年的疤,不挑就不會疼。”

“你向來是這種諱疾忌醫的性子,”蕭漪瀾沒有回頭,“霍弋啊霍弋,你的膽量,比我想象中小多了。”

霍弋心神微動,“殿下指的是什麽?”

“你想讓我說得更明白些?”蕭漪瀾輕笑道,“你在我身邊這麽多年,有時候對待我的态度,和如今對待阿韞的态度是一樣的,能躲則躲。”

霍弋解釋道:“我從未刻意隐瞞您什麽。”

但也只是不隐瞞而已。

“罷了,不談你我,說回阿韞,”霍弋的态度讓她懶得與他深究,又将話題移開,“你若不打算與她相認,平時就不要關心她。否則你視她為妹妹,她卻不知你是兄長,如此,你待她越好,她就越難堪,越要避嫌,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我只是……忍不住,”霍弋望着碧游院的方向,“我怕她被人欺騙,怕她受傷,也怕她知道我是誰後,傷心失望。”

蕭漪瀾輕輕搖頭,“阿韞不是那種人,你總是把人往不堪裏想。”

“殿下。”

霍弋喚了她一聲,蕭漪瀾轉過頭去看他,只見他神情溫和,目光煦然。

霍弋看了她一會兒,似是鼓足了勇氣,緩緩說道:“不是我把人往壞處想,只是情近則怯,愛生憂怖。”

他隐約明白蕭漪瀾剛剛意有所指的是什麽,是他們之間一句薄若窗戶紙的答案。

他與她相識這麽多年,這層紙逐年被磨薄,卻從來沒有被戳破。

但它總有破裂的一天,或許正是今日也說不定。

只要蕭漪瀾再問他一句,情近則怯的情,近的是誰;愛生憂怖的愛,憂的又是誰。

可惜蕭漪瀾沒有追問,只是默默凝望着碧游院裏那對依依不舍的情人。

水滿自溢,月滿自盈。蕭漪瀾心裏想,若非自溢自盈,始終算不得圓滿,她想求個圓滿,所以寧可默然以待。

她不想再要一段可以冷靜抽身,棄她而去的情意了。

第二天,陸明時與京中交好的幾個朋友聚了聚,囑托一番。

他先去見了李正劾,這位頗得聖眷的馬軍副都指揮使從蘇和州回到臨京後,日子過得并不舒坦,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車入塵埃鳥入籠,整天幹些給貴人鞍前馬後的活,一點都不如在北郡的時候快活,甚至比不上在蘇和州作巡撫那幾個月。

陸明時同他說了宣成帝要削減北郡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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