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衣錦還鄉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同連老爺子的話一般,貢院又貼出了告示,殿試延遲。
先前中舉的舉子們哪怕有些抱怨,也被皇上病重的消息震得閉了嘴,這麽人心動蕩的時候,就算殿試之後就被授官,說不定也成了朝堂上那些大老們的炮灰,還不如老實回家躲一年,明年再來拚一把。
至于那些被擡出考場,悔恨的幾日不曾吃好睡香的秀才們卻是歡喜的扔了帽子,原以為要再等三年,沒想到明年居然還有加試,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總之不管衆人是謹慎還是狂喜,這一年的大考終于暫時落下了帷幕,眼見還有一月多就要過年,天南海北聚過來的學子們都加緊拾掇行囊,預備歸鄉了。
楊柳兒帶着家安和連東,坐了連強的馬車在皇都裏跑了整整一日,在衆人反應不及的時候,把該置辦的東西都買回來了,一邊聽着其餘先生和秀才們抱怨店鋪裏人多東西貴,一邊從容的拾掇行李,準備路上的吃食。
史先生等幾位先生本來還準備湊銀子買謝禮,登門拜謝連老爺子的招待,連老爺子卻是早讓人傳話過來,朝中事多,今年就不同衆人相聚了,待明年再把酒言歡,諸位先生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沒有堅持,甚至催促弟子們加緊忙碌,打算盡早離開皇都。
就在衆人準備上路的前一日,将軍府裏又有管事送來兩口箱子,一箱裝了胭脂水粉、首飾布料,另一口則是各色補品。
連君軒見了很是歡喜,明白這是祖父讓人準備的,不必說,那箱子的胭脂水粉是給楊柳兒的,補品大約是心疼自己讀書辛苦補身體的,這是不是表示,祖父同意他們的婚事了?
他越想越開懷,想起先前把祖父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倒有些愧疚起來。
豈不知,當晚将軍府的後宅裏,富态端莊的連大夫人正笑得陰毒又快意,“連旺家的,那件事可辦好了?”
“大夫人放心,早就辦好了。聽說二少爺極歡喜,打賞就給了二兩銀子呢。”連旺媳婦低着頭,讨好的說個仔細,末了又道:“您就等着聽好消息吧!”
“哼!”連大夫人擡手端了茶碗,“該死的小畜生也敢算計我兒,就算還是讓他中了舉人,他也要有那個命享受才行!”
“大夫人賢慧,容他多活了這麽多年。他不但不感激,還敢害大少爺,真是死有餘辜!”連旺媳婦趕緊附和,随後想起在家裏整日哭天抹淚的閨女,不禁又犯了愁,小心試探地問道:“大夫人,我家碧玉去城外莊園那事,您看……”
連大夫人眼裏閃過一抹不屑,擺擺手道:“她既然想去就去吧,去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後,你們就給她找個人家嫁了吧,到時候禀報一聲就是了。”
“哎呀,謝大夫人恩典。”連旺媳婦歡喜的跪地磕頭,奉承幾句才退了出去。
天邊的月色清冷又孤寂,照在地上慘白一片,不知哪裏刮來的冷風,吹得屋檐上的燈籠也晃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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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從來都是不做虧心事不心虛,連旺媳婦想起那些親手裝進箱子裏的補品,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裹緊了棉襖就跑出了院子……
俗話說,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即便皇都再熱鬧,連家招待的再周到,也擋不住衆人歸心似箭。
那一日出了皇都,不過半個月,也就是将軍府辦喜事、迎娶鐘家女進門的時候,楊柳兒一行人已經進了甘隴地界。
這一路走一路有人分路離開,到了甘沛時只剩五輛馬車,史先生雖然性情古板嚴謹,但還沒到滅絕人性的地步,再說如今弟子都是舉人了,也不能再拘在書院讀書,于是大手一揮,直接讓他們各回各家。
甘沛縣城的連家大宅裏,別說長輩,連第二個主子都沒有,連君軒也不耐煩回去,打發家安回去發些賞銀就算了,若有誰送帖子拜訪,到時候再去楊家找他。
于是,楊誠帶着小妹,又拐了師弟一起回了柳樹溝。
這次可同上次中秀才大大不同,算是實打實的載譽歸來。馬車離村頭還有二裏地,就有人點燃了挂在柳樹梢上的長串鞭炮,劈裏啪啦的響徹山間,無數從十裏八鄉趕來的農人們伸長了脖子,争搶着探看舉人老爺是何風采。
好在,楊柳兒早有準備,先前在城裏停留時就逼着楊誠和連君軒都換了新衣,如今下了車來,一個溫潤如玉,風度翩翩;一個俊朗大方,彬彬有禮,讓人群裏的大閨女看得臉紅,至于那些新嫁的小媳婦兒們卻是紅了眼睛,早知道有這樣的好男兒,做什麽急着成親啊,說不定自己也能博個舉人娘子當當。
至于那些家裏有閨女的嬸子和大娘們更是悔斷肝腸,當初楊家落難,若她們把閨女許過去不知有多好,現如今就算置辦十裏紅妝,也攀不上楊家的門檻了!
一見兒女平安回來,楊山緊拉着兒子、閨女,那眼淚直在眼眶裏轉,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最後只剩一句話,“好,回來就好!”
見父親眼眶含淚,楊誠也忍不住了,跪地磕頭哭道:“阿爹,兒子回來了,兒子是舉人了!”
“好,我兒辛苦了!”
父子兩個抱頭痛哭,楊杏兒在一邊拉着小妹也是直抹眼淚,嘴裏埋怨着,“你這死丫頭,怎麽瘦了這麽多?以後可不能出去了!”
楊柳兒此時也是眼睛酸澀,抱着姊姊的胳膊搖晃撒嬌,雖然挨罵,可心裏卻暖得跟揣了個火爐一樣。
一旁的楊志則偷偷抹了兩把眼淚,不舍父親和弟弟跪在雪地裏哭泣,趕緊拉了陳家兩位舅舅一同上前勸說。
裏正帶着村裏幾位年長老人也是笑着打趣,“楊兄弟,誠子如今是舉人老爺了,這可是咱們柳樹溝天大的喜事。趕緊回家去,我們都等着聽聽皇都的新鮮事呢,也讓大夥跟着沾沾舉人老爺的靈氣。”
“就是,就是,我們可要讨杯喜酒喝。”衆人紛紛附和,許是想起先前楊家幾次酒席如何豐盛,各個都是笑得更歡喜了。
果然,喜瘋了的楊山大手一揮,“今日倉促,怠慢各位鄉親了,三日後我們楊家擺三日流水席、三日大戲,請老少爺兒們賞臉來喝酒吃肉!”
“哦,有肉吃了、有肉吃了!”不等大人們說話,矮着身子鑽入人群裏看熱鬧的淘氣小子們先歡喜的跳了起來。免不了又被大人們揪了耳朵、拍了腦袋,但依舊一邊哎呦叫着,一邊笑得臉上開花……
程大妮挺着七個多月的大肚子,同自家老娘還有陳家兩位舅娘一起忙着張羅茶水點心,陳老太太一邊念叨着楊誠小時候如何調皮聰明,一邊努力伸頭往路口張望,好不容易盼到馬車到了門前,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熱鬧。
楊山厚道,一過了歡喜的勁頭,再看見孤零零站在人群外面的連君軒,就免不了埋怨自己疏忽了,這會便一直拉着連君軒問長問短,倒真把他當自家子侄一般看待。
陳家人同連君軒也熟識,就是裏正和幾個族老有些拘謹,但一瞧連君軒這新晉的舉人老爺居然還掖了衣襟幫忙搬箱子,也就慢慢放開了心思,說笑客套起來也自然許多。
其實那箱裏裝的是楊柳兒從皇都置辦回來的好物件,別人搬動她也不放心,因此連君軒才自告奮勇的出力讨她歡心,哪裏是為了表現親近随和啊。
因為三日後還有流水席,所以楊家的接風宴也不大,只擺了三桌,衆人吃喝說笑,足足鬧到天色将黑才離去。
楊山裝作沒有看到村人們欲言又止的模樣,如今二兒子中了舉,家裏可與先前大不相同,倒不是他端起了架子,只是害怕幫不上忙,反倒拖了二兒子的後腿就不妙了。
有些事,還是要同兒子商量過才好決定。
殘羹剩菜拾掇下去,陳家老少坐了驢車回家了。
楊家堂屋裏留下的都是最親近的家人,程大娘極有眼色,拉了閨女就回屋去做針線了,而連君軒瞧着楊柳兒還在竈間忙碌,也溜去幫忙“燒火”,一時間屋裏只剩楊家父子三個,同楊田還有魏春這個準女婿。
楊山也不跟兒子女婿客套,直接就道:“誠子,前些日子你中舉的消息一傳回來,就有人上門來送田送宅子,我借口你還沒回來都推了。方才村裏人怕是也想說這個,你看着拿個主意,阿爹聽你的。”
楊志也道:“這事若是處置不好,怕是要寒了鄉親們的心,也毀了咱家的名聲。但你也別因為顧忌家裏臉面,反倒給自己招惹麻煩。”
一旁的楊田想起程家那邊找來的幾門遠親,也是點頭。而魏春自認還是外人,不好表态,只低頭喝茶。
楊誠聽到家人放着到手的田産不要,反倒怕給他添麻煩,心頭就是一熱,應道:“阿爹、四叔、大哥,你們別擔心。我路上仔細問過史先生了,我如今中了舉,能得二百畝免稅田,還有五間的免稅鋪子,咱們自家總共才二十畝旱田,若是村裏鄉親有意,就把各家的田地都收下吧。每年收三成田租,其餘都歸各家就是了。至于鋪子,大哥看着挑選一下,有那老實做生意的,挂個兩三家也成,但要留一家給小妹,我聽她念叨要開什麽新買賣呢。”
兒子的主意拿的正,楊山也就放心了,正想要起身去裏正家卻被楊志伸手攔住。如今他可是舉人老爺的爹了,只有裏正等人來拜見的規矩,因此他可不能再像原來那般親自跑去了。
這倒不是楊家托大,而是這世道本有規矩,自家尚且不尊重起來,怎麽還能指望別人敬畏呢?
與此同時,竈間裏,趁着楊杏兒端了剩菜送給關五一家時,楊柳兒洗完碗筷就湊到竈膛口同連君軒說着悄悄話。
連君軒想起她嘀咕了一路的新買賣,就笑着把手裏的樹枝塞進竈膛,接着握住那雙柔軟的小手輕輕暖着,問道:“你到底要開什麽鋪子,我可以跟你一同合夥啊,我如今是舉人了,挂在名下的鋪子免商稅呢。”
其實楊柳兒早有這個打算,但見到他驕傲的翹尾巴,忍不住敲打兩句,“我二哥也是舉人,為什麽非要跟你合夥啊?”
沒想到連君軒卻厚着臉皮,往她身邊湊了湊,笑道:“那我出本錢總行了吧?賺了銀子都給你留着買胭脂!”
“我又不擦胭脂。”楊柳兒依舊嘴硬,但心裏卻甜得灌了蜜,“你真舍得?”
“當然舍得!”連君軒順着門口望出去,院子上空只有零碎幾顆星不時閃動着,他長長舒了口氣,又道:“過幾日我就把你家旁邊那塊山地買了,也蓋一個小莊園,蓋成這樣的大院子,以後我們成親了,你也能随時回娘家來走動。你不是喜歡喝牛奶嗎?我讓人去西疆那邊買上十幾頭長毛牛回來,你每日用牛奶泡澡都成。你想在冬日裏吃青菜,我就去山頂熱湖旁邊開塊菜地,平日讓孫叔幫忙打理,什麽時候想吃就去摘,但是拿去賣不成,若是有人問起來,怕是不好說明白……”
楊柳兒原本還聽得害羞,想傲嬌的反駁兩句,但聽到最後卻是陷進他編織的美夢裏,忍不住叽叽喳喳跟着湊熱鬧,“不只種菜,還要插幾株葡萄苗,種幾壟草莓。一邊泡溫泉一邊吃葡萄、草莓,光這麽想想就覺得歡喜,還有,新農莊要開幾畝水田種稻米……”
兩人說的熱鬧,靠在一處的樣子也親密,完全忘了屋外的冷風呼嘯,自然也沒看到端着空碗站在門外的楊杏兒……
果然不出楊志所料,第二日吃過早飯,村人又上門來了,這次不只裏正和幾位老人,村裏每戶的當家人也都跟了過來。
許是摸透了楊家人的脾氣,裏正也沒說什麽客套話,直接就把裝了村裏所有田契的盒子放到桌子上,幹脆地道:“楊兄弟,這次誠子中了舉,村裏鄉親都想跟着沾沾光。我們也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填飽媳婦孩子的肚皮,請楊兄弟和誠子看在大夥多年相處親厚的情面上,收了我們做莊戶吧。”說罷,他就帶着衆人呼啦啦的起身行禮。
楊山又望了二兒子一眼,瞧他點頭,這才起身扶了裏正和幾位老人,正色道:“承蒙鄉親們看得起,這田契我們楊家接了,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莫要這麽客套,坐下說話吧。”
村人都帶着一臉喜色,只是高興沒多久,似乎又想起什麽,面露急色的望着裏正。
裏正也有些為難,正琢磨着要如何問的委婉又好聽時,就聽楊山又道:“誠子說了,鄉親們過日子不容易,各家的田地還歸各家種,以後每年只收三成糧食做田租,若是我們家裏有活計,各家的勞力也得幫忙出工,大夥覺得如何?”
“呀,這是真的嗎?”村人們聞言立刻就喜得叫出了聲。
他們也不是沒打聽過,但凡獻出去的田産,一般本家能得四成糧食就算主家厚道了,如今楊家居然讓出了七成糧食,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一般,直讓他們難以相信又狂喜不已。
“太好了,謝楊兄弟……不,謝老爺和二少爺開恩!”裏正第一個帶頭跪了下去,領着一衆村人給楊家衆人磕了頭。
先前大家都還是鄉親,仗着多年的情分,勉強能平起平坐,如今全村人都是楊家的莊戶,那就要守着主仆的規矩了。
楊山乍然受禮,樣子還有些忐忑別扭,勉強忍到衆人磕完頭,趕緊扶起裏正和幾位老人,又閑話了幾句才看着他們退出院子。
楊家人半晌沒人出聲,顯然都有些不适應突然做了“人上人”的感覺,最後是楊誠開口尋了件事,說道:“阿爹,家裏宴請那日要留桌上席,我想請書院的先生們來家裏,興許還會有些外人上門。劉大師傅的手藝雖好,但上不得臺面,還是只讓他張羅流水席吧。”
楊山聽二兒子說起正事,趕緊打點精神應道:“這樣安排好,志子回城的時候就尋個好酒樓,多給些工錢,請大廚回來掌勺。誠子如今也是半個官身了,以後要常在縣裏走動,不好折了顏面。”
不等楊志應聲,坐在他對面的魏春卻是笑嘻嘻地道:“大叔,我識得幾個好廚子,不如這事交給我張羅吧。”他本想在未來岳父面前獻獻殷勤,說不定能哄得他早些把閨女嫁給自己,可惜旁邊還有一個更急于讨好的人。
魏春話音剛落,默不出聲的連君軒突然開口,“我這裏有現成的人選,這事還是交給我吧。”
“不成,還是讓魏春去辦吧。”楊山一聽卻是不同意,“軒哥兒也是舉人老爺了,這樣的小事怎好出面,平白搭個人情不好還。”
許是連君軒出入楊家太頻繁了,又同楊誠一起中秀才、考舉人。楊山一直待他如同子侄,并不因為他如今功名在身就出言謹慎小心,反倒有些父輩說一不二的霸道,若是別人聽了恐怕就要惱了,但偏偏連君軒自小父愛缺失,就喜愛被這樣管教。
他笑道:“大叔說的是,但我推舉的那個廚子是我從皇都帶來的,我平日不在府裏,他也閑得難受,不如喚過來準備酒席。若是菜做的好,到時候大叔賞他點銀子就是了。”
楊山一聽這話,哪裏還有不同意的,連君軒趁機又說起連家庫房還有幾桌好碗碟,幾包好茶葉、幾壇好酒的,到時候一起拉過來待客雲雲。
可楊山越聽越不對勁,想着要開口拒絕,豈料不等他出聲,連君軒就先擺起苦瓜臉,哀嘆家裏無人替他操辦酒席,正好趁着楊家這次的流水席一并謝過先生了。
聽到這種話,楊山就如同被抓了軟肋,心裏忍不住埋怨連家衆人。連家到底是富貴人家,居然連兒子中了舉都不在意,不說舉家歡慶也就罷了,怎麽連場謝師宴都沒人幫着張羅?
“好,軒哥兒,你既然不嫌棄我們家簡陋,就一同請親朋來喝酒吧。”
連君軒眼裏閃過一抹喜意,本還要加再把動,博些同情,怎奈楊柳兒實在看不過他“算計”自家父親,借着倒茶的功夫,左腳狠狠路過了他的腳面!
連君軒痛得直抽冷氣卻不敢叫出聲來,又要偷偷讨好的陪笑,模樣當真狼狽。
坐在對面的楊誠把師弟的慘樣看在眼裏,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心裏莫名的愉悅。好在還有小妹整治這小子,否則再放任他扮可憐,怕是父親待他都比自家兒子親了!